坂本龙一,去世了。
终年71岁,春天正在到来,他却悄然离去。
坂本龙一留给公众无限的怀念与感伤,无数人为这个音乐家的离去而难过、不舍。
在世时,他很喜欢一句话,“艺术千秋,人生朝露”,人生犹似西山日的事实,他早已参透。
1986年,坂本龙一第一次来北京。
电影《末代皇帝》在中国紫禁城开拍,34岁的坂本龙一在其中饰演角色——日本特务甘粕正彦。到达片场当天,他与出演溥仪的尊龙第一次见面。
当时大家已经拍了三个月左右,每位演员都与自己的角色深深共情。尊龙对坂本龙一说:“你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跟你说话。”
戏剧性的一幕来了,在坂本龙一结束演员工作,要离开中国的前一晚,导演贝托鲁奇邀请他为溥仪在“伪满洲国”登基这幕场景,进行配乐创作。
坂本龙一本身就对中国晚清的历史很感兴趣,他答应了。
他在长春四处找钢琴,最后找到一架废弃已久的钢琴。两周后,坂本龙一为《末代皇帝》这部电影创作了40多首配乐,并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
他创作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中国叙事——
溥仪人生中所有的门,他都打不开,所有的离别他都赶不上。
身在陌生的紫禁城,坂本龙一开始用自己手下的钢琴与生活经验,弹奏溥仪的命运以及他身后的晚清时代。
那是80年代末最难忘的时刻,同时通往外部与坂本龙一本身。
他的一生,都在反省生命。反对战争,重视灾难,是坂本龙一创作的初衷。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会让他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
从音乐人到癌症病人,坂本龙一可以清晰地预见死亡,却一直在认真修行。
他在病痛与艺术面前保持尊严,回归到最简单的人的身份。
坂本龙一《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他戴着标志性的黑色圆框眼镜,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那枯瘦的手指在黑白键之间跳动,像一个斗士。1952年1月17日,他出生于日本东京都中野区,3岁开始学习钢琴。他的父亲坂本一龟是三岛由纪夫的编辑,很好地促成了三岛由纪夫专职写小说,终成一代大师。舅舅是一位痴迷于音乐的学者,钢琴弹得很棒,坂本龙一的童年是在成堆的黑胶唱片与文艺电影中度过的。在战后冷峻的日本,思想超前的母亲将儿子送到了一所很不一样的私立幼儿园,里面的老师教授钢琴、乐理知识,还会让小孩子自由创作。暑假当时有一堂课,老师让每个小孩轮流照顾一只小白兔,结束后每个人都要创作一首歌。4岁那年,坂本龙一创作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首乐曲《小兔之歌》。父母发现了自己孩子身上的音乐天赋,很快在他读小学时,请到了德山寿子老师进行指导。读小学3年纪时,正值日本反战运动“安保斗争”,坂本龙一模仿抗议的大学生在学校里喊:“安保,反对!”中学时期,坂本龙一爱上了披头士乐队与德彪西,他深深地迷恋其中,觉得自己是德彪西转世,放学回到家就在报纸上练习签名。“我曾经在法国散步,幻想着自己与德彪西一样看过这片景色。”他还加入了篮球队,便不再去上作曲课和钢琴课。有近半年的时间,坂本龙一真的放弃了音乐,全身心投入地打篮球,但是那段日子,他逐渐觉得自己体内少了些什么。历经这场风波,他退出篮球队,开始一心投入到作曲与钢琴的学习中,再也没有离开过音乐。读高中时,坂本龙一经常逃课去泡爵士咖啡馆、看电影、追漂亮女孩。如果要搭讪女孩子,他通常都是聊政治,“越南现在发生的事情,你是什么看法?”坂本龙一经常约对方一起示威游行,他见到抗争活动中受伤回来的学长,头上包着绷带,就会心生崇拜,觉得很酷。他接触到了约翰·凯奇的音乐,彼时的西洋音乐已经发展到了极致。高三那年,坂本龙一开始接触现代音乐。其实早在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就带他去听过一场前卫的音乐会,是高桥悠治与一柳慧的音乐。他记得中场休息时,在洗手间有大人问他:“你这么小的年纪,能听得懂这种音乐吗?”但是,那场音乐会确实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刺入他的体内。他感觉自己必须从传统音乐的束缚中,让听觉得到解放,那正是解构的年代。
1970年,18岁的坂本龙一报考了东京艺术大学的音乐系作曲专业,并被录取。在大学,他接受的是专业的古典音乐训练,不过向来时髦的坂本龙一,彼时已经开始玩摇滚乐了。在艺术大学创作现代音乐,让他觉得很有趣。他与喜欢音乐的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谈着:“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仿造中国的精神,我们也要用音乐为工农服务!”大学时期,坂本龙一便开始演出,成为所谓的音乐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1978年,坂本龙一与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组成的YMO乐队横空出世。三位年轻的音乐人以电子合成乐为形式,以民族乐、爵士、舞曲等元素为内核,他们的作品成为当时城市音乐的代表,非常先锋。他穿着人字拖和牛仔裤,时而光着膀子,画着眼影与口红,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乐队成立第二年,YMO的第二张专辑《Solid State Survivor》在欧美一炮而红,在世界范围内售出了超过200万张,坂本龙一成为世界级的音乐人。在坂本龙一先前的人生中,他一直都希望自己不要出名、不要成为公众人物。然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早已成为人人讨论的对象,甚至连走在路上,都会被陌生人指来指去。一夜之间,他不能走在街上了,大家都在喊:“快看,是他,坂本,坂本!”他感到厌恶,开始缩在自己的房间,尽量不外出,过着自闭的生活。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坂本龙一一直想让自己处在透明人的状态下创作与生活。他的父亲是一位严肃编辑,身上有一种日本九州人特有的武士精神。坂本龙一认为自己的血液中,也流淌着这种精神。有近一年的时间,坂本龙一基本上就宅在家里,不接触外面的人。之后,他似乎慢慢习惯了,这种转变源于某种责任。在七十年代末,YMO是第一支从亚洲火到西方的乐队,他感觉到了某种责任感。年轻时的坂本龙一,拥有一张帅气冷峻的脸,气质独特,是亚洲前卫的实力派偶像人物。他那挑起浓郁的眉眼,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与性感,看起来无比桀骜。后来,在他年老时,接受一位文化学者的采访时,被问道“如果你遇到八九十年代的坂本龙一,会和他成为朋友吗?”坂本龙一闭上眼睛、露出嫌弃的神情,连忙摇头:“不会,那个年轻人太傲满了,他非常自私,只在乎自己。”1981年冬天,在历经很多波折后,YMO三个人都觉得要留下一个完美的句号。在解散前,他们最后一张专辑走向了歌谣路线,两年后,YMO创造出《为你心动》等歌曲。坂本龙一说,那是可爱的中年偶像的感觉。YMO乐队解散后,坂本龙一也许不会预料到,自己即将迎来新的黄金时代。
1983年,大岛渚导演要拍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已定下演员北野武、大卫·鲍伊。有天,当坂本龙一喜爱又崇拜的大岛渚导演向他发出参演邀请时,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得意地说:“配乐也请让我来做。”于是便有了那首经典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很多人知道他就是因为这段熟悉的旋律。“有一天我在家创作主题曲,但是我记不清我写下旋律的确切时刻了。我发现那段旋律跃然纸上,出现在我和钢琴面前。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就摆在我眼前,也许是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写的。”
这是坂本龙一的第一部电影配乐,他个人觉得作为音乐本身还不错,但是作为电影配乐没那么好,过于高调。不过回想起那段经历,他还是觉得很鲜活,这首曲子也成为坂本龙一的传世之作。“配乐如果可以在观众的意识中把电影连接进记忆,就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了。”年轻时的坂本龙一是傲娇的,在开拍前,他与导演大岛渚有约定:不能骂他,不能发火,否则就立马走人。在拍戏时,只要遇到坂本龙一演的不好的地方,导演就朝北野武怒吼:“你怎么演的,都是你不好,坂本都演不好了!”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讲述了二战时期,处于敌对立场的日本军官原上士与英国战俘劳伦斯相互抗争,同时又在爱情精神层面产生情感的故事。战争结束,曾经的战犯变成了主宰者,劳伦斯去看望了被关押的原上士。两人聊起当年圣诞节的夜晚,原上士释放了劳伦斯,作为圣诞节礼物。片尾,北野武剃了光头,对劳伦斯先生又说了那句:“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影片最终定格在北野武那天真又悲凉的笑容中,眼里还有泪水。
最终,《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入围了戛纳影展,坂本龙一与剧组的人一同前往戛纳,他遇见了贝托鲁奇导演。贝托鲁奇向坂本龙一透露,自己想拍一部关于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的电影。
1986年,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执导电影《末代皇帝》开拍,坂本龙一第一次来到北京,中国社会和人民的状态都让他充满兴趣。34岁的坂本龙一在其中饰演小角色——日本特务甘粕正彦。其实在开拍前,坂本龙一已经拿到剧本了,里面有一幕剧情让他无论怎样也无法接受,甘粕正彦是切腹而死。到了片场,他对导演贝托鲁奇说:“虽然我很希望出演这部电影,但切腹实在是令我相当反感。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多么可耻。”坂本龙一坚持:“您是选择切腹,还是选择我?如果要留下切腹,我马上就回日本。”在片场拍摄时,坂本龙一见尊龙、陈冲、邬君梅等人都面色凝重,完全投入到角色中,他还是成天说笑。甘粕正彦有一场重要的戏,要对尊龙饰演的溥仪说:“你只不过是个傀儡,是我们日本的玩偶!”贝托鲁奇警告坂本龙一:“一星期后要拍这场戏,你在那之前都不许笑。”在这之前,每天晚上拍摄工作结束,坂本龙一都会和陈冲他们去吃饭,但经过这次事情,就没人找他出去了。有一句台词“Asia belongs us!”,坂本龙一迟迟说不出口。这是工作,他只能照说,于是导演在一旁不停地喊“卡!”在坂本龙一结束演员工作,要离开中国的前一晚,导演贝托鲁奇邀请他为溥仪在“伪满洲国”登基这幕场景,进行配乐创作。电影《末代皇帝》尊龙&坂本龙一 对手戏
最终在长春的片厂好不容易找到一架直立式钢琴,原本就有破损的钢琴一路颠簸,运到了坂本龙一的房间,走音厉害。坂本龙一不眠不休,白天录音,晚上编曲。他以西洋的管弦乐器为主,加入大量中国元素,哀泣悲凉。他将自己置身于偌大的紫禁城,那一扇坚实的城门,阻隔了毫无生气的紫禁城与市井热闹的北京城,也阻隔着溥仪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夕阳下,只有他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紫禁城中,茕茕孑立。风声、树叶声、自行车骑在石板上的声音,溥仪与晚清的命运,被坂本龙一集体收进了自己的配乐中。两周后,他为《末代皇帝》这部电影创作了44首配乐,因过度疲劳直接进了医院。贝托鲁奇要求严格:”这个太悲伤了,要悲伤的尽头有一点希望”“帮我写出轮回的感觉”……永远打不开的门,转身离去的父亲与奶妈,沉默的离别……坂本龙一创作的音乐,映照出了溥仪与他背后时代的苍凉。
电影《末代皇帝》里坂本龙一最满意的一首配乐是《Rain》,那一幕戏是文绣大喊:“我再也受不了了”,在大雨中扔掉了伞,就此出走,公然与溥仪离婚。坂本龙一对这幕戏印象深刻,也很喜欢饰演文绣的邬君梅。他为这一幕创作的《Rain》,当第一次让工作人员与导演听配乐时,所有人互相拥抱,口中喊着:“太美了,太美了。”电影《末代皇帝》中坂本龙一《Rain》原声带
最终,《末代皇帝》一部电影抱走了9项大奖,创下惊人纪录,其中坂本龙一的配乐获得了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等三项大奖。站在奥斯卡领奖台上,他横握着小金人做了简短感谢,凌厉的风格像个摇滚巨星。电影《末代皇帝》背后 坂本龙一&尊龙 珍贵影像
4年后,坂本龙一与贝托鲁奇又合作了电影《遮蔽的天空》,讲述了在二战后,一对夫妇离开繁华的美国都市,去到非洲沙漠长途旅行的故事。“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所以人们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让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也许只有四五次,也许还没有。
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大约20次吧,但这看来却无穷无尽。”
他为电影作的曲《The Sheltering Sky》,与影片气质非常契合,那段话被他不停复述。坂本龙一成为很多人的偶像,王菲把他写进了自己的歌《如果你是假的》,“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他还被东野圭吾写进《解忧杂货店》,“所谓才华横溢,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被知名电影人黑泽明评价“坂本龙一是日本音乐界浓墨重彩的存在”。在富足幸运家庭与才华的加持下,前半生的坂本龙一,活成了人们羡慕的传奇人物。
20世纪是一个悲惨的世纪,数以亿计的人因为战争与革命丧生,和平从来不是那个世纪的底色。霸权姿态,平民流离失所,人们心中的恐惧从未消失,坂本龙一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从不想遮掩残忍暴戾的寒光。他的音乐核心内容,转移到了战争、饥荒、自然与社会生活。他看到电视报道的难民新闻,内心备受冲击,当天夜里,坂本龙一跑到工作室,动笔写下一首管弦乐曲。专辑取名为《Discord》。1990年春天,为了工作便利,38岁的坂本龙一定居纽约。他在纽约西村的工作室静谧,没有时代广场的霓虹灯,也没有世贸中心的西装革履,空荡荡的街道只有成片的绿树与遛狗的老人。坂本龙一喜欢那种在大城市里离群索居的感觉,这种孤独给了他自由的感觉。在纽约,他亲身经历了“911事件”。2001年9月11日,坂本龙一坐在家中正准备吃早餐,有朋友哭着告诉他世贸中心烧起来了。
“911事件”后,纽约市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下,人们内心无法安定。坂本龙一作为一个极具名气的公众人物,抛下避免社会话题缠身的态度,从此投身于反战的事业中,也做出了很多实际贡献。2005年专辑《Chasm》的第一首曲子,他控诉“911事件”里恐怖分子的非人行径,也反思着伊拉克战争与反恐行动的种种。他还与几位朋友出版了评论集《反战》,不论是音乐还是文化,坂本龙一都让自己必须有所意识,毕生坚持反战思想。日本很多主流媒体,不敢与坂本龙一有冲突,因为他太有名了。坂本龙一在第一时间来到灾区避难所里,在灯光昏暗的学校里,为民众们演奏了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他温和地说:“大家很冷吧,冷的话站起来活动一下也无妨,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在寒冷的黑夜里,坂本龙一给刚经历了灾难的人们,带去了温暖。“海浪一瞬间涌上来,让钢琴恢复到自然状态,经过自然调音的钢琴声,我觉得特别美。走音了,其实并非走音,而是这些自然的物质正在拼命挣扎着要回到过去的形态。”
同年,在日本经历了海啸与福岛核泄漏后,坂本龙一听闻在海啸后有一架被海水浸泡过的钢琴,他便决定前往福岛。
历经海难的钢琴,完全走音,还断了弦,受损却又幸存,他感受到了其中的原始生命力。在他看来,海啸摧毁的钢琴是工业的弃子,却在自然的洗礼下回归本真的状态。
坂本龙一也奔走于福岛核灾区现场,置身于游行示威人群的前列,在东京都首相府邸前,在一声声反对重启的呐喊声中,拿起话筒讲述自己的反核观点。
坂本龙一招募受灾地区的孩童,组建了一直管弦乐团,亲自教他们乐器,也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福岛存在着核泄漏问题,但日本政府计划举办奥运会,当坂本龙一被要求为奥运会作主题曲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于政治、社会、环境问题,坂本龙一一直有自己的立场。他的爱,从来不是空想,而是去关爱具体的人,做具体的事。坂本龙一对灾难的思考,在那趟格陵兰的旅途中,似乎有了答案。
那是一项名叫“法韦尔角”的计划,由科学家与艺术家一同到格陵兰岛,观察气候变化的实际状况,并将看到的结果传达给世人。全球变暖、冰川融化、破裂……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甚至在回到纽约后,他都很难回归到正常生活。“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是人类,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生活在冰山和海水的世界的那期间,我不断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格陵兰岛,坂本龙一也挖掘了自己音乐的新形式,加入大自然的原始声音。他将自己的录音机放进千尺冰川的水里,进行融雪声音的垂钓,坂本龙一睁大双眼,笑着说:“我在把声音钓上来”。他还是那个可爱少年,头发几十年如一日修剪得利落整齐,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禁欲与洁净感。格陵兰岛的冰川流水声与风声,都被他收录在了专辑《out of noise》里。自然让坂本龙一与许多事情有了交集,也有了崭新的人生体验。很多人与事,都是命中注定。
2014年,坂本龙一被确诊为咽喉癌三期,较为严重。几乎有一个月,他做不到聆听、演奏或者创作音乐,因为神经紧张。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分泌的唾液量只有正常人的七成,每讲一句话都会感受到疼痛,需要靠咀嚼口香糖刺激分泌唾液。他在纪录片中说:“自己竟然会得癌症,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诊断出癌症的时候,我也没法相信,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感觉像是开玩笑似的。”在创作《荒野猎人》前,他刚诊断为咽喉癌后,坂本龙一被医生要求暂停一切工作,但他还是凭着对艺术的热爱,完成了这次配乐工作,之后淡出公众视野。与癌症交手后的日子,他开始健康饮食,保持正常作息,每天练琴、吃药,头戴塑料桶聆听下雨的声音,创作曲子。2017年,坂本龙一发行个人录音室专辑《async》,这是时隔八年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实验性。彼时的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了,这是坂本龙一得癌症之后的第一张专辑。专辑曲风冰冷、先锋、极简、有些曲目甚至没有通俗意义上的旋律,属于宇宙,与大众印象中他情感丰富的作品,完全不同。毋庸置疑的是,坂本龙一当然能写出让人情绪激荡的乐曲,但他有意识地去抵抗自己创作旋律的能力。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导演史蒂芬曾试图让他去解释其中原因,但坂本龙一从未讲出内心的答案。他想满足自己的表达欲,将自己推到未知的疆域,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音乐人,他选择为自己的伟大天赋套上枷锁。在之后的音乐中,坂本龙选择给自己的乐曲用来自自然的多种声音,以及很多乐器在作为“乐器”之前,作为“物质”的本来声响,完全抛开对旋律的人为雕饰,回归万物最初的模样。2020年春天,整个中国都被新冠疫情蒙上了一层灰色。坂本龙一在纽约的家中,为中国听众献上了30分钟的演出。凌晨12点,观看人数超过300万。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演奏,肃穆而干净。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用的吊钹上,印着“中国武汉制造”。2020年春天,坂本龙一用武汉制造的吊钹为中国观众演奏
坂本龙一对灾难的关注与对人的悲悯,是超越国籍与民族的,他是一位世界公民。2021年,69岁的坂本龙一又患上直肠癌,多种病魔缠身。坂本龙一觉得相比之下,即使在最初发现癌症的2014年于62岁去世,自己也足够长寿了。他虽然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中,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但算是难得活下来了。他希望能像敬爱的巴赫和德彪西一样创作音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人至晚年,当他被问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时,坂本龙一回答:“我太复杂了,我没办法定义自己。”
从人到人类,从冰川到关怀自然,坂本龙一有对抗,也有悲悯。采样自然声音,成为坂本龙一生命最后阶段热爱的事情,在音调与音色的细微变化中,关照整个无尽的宇宙。住处的天窗,成为他收集雨声最好的地方,坂本龙一是会为了收集下雨的声音,把水桶顶在脑袋上的可爱老头。对于他的听众们,对于坂本龙一自己,这都无疑是一场“告别”音乐会。“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或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视频中的坂本龙一,因癌症病魔的折磨,整个人格外瘦削,看起来非常憔悴。在完全黑色的环境中,他那头银白色的头发更显悲怆。因身体无法支撑,他只能提前一首一首地单独演奏录制,最后再形成一场完整的音乐会。在这场“告别音乐会”中,70岁的坂本龙一紧闭双眼,低垂头颅猛烈地弹琴,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演奏都要用力。这年,坂本龙一离开生活了32年的纽约,搬回了日本的家中,他说:“我不想死在无法用母语沟通的地方。”死亡,总会到来。坂本龙一开始探寻自己与死神之前的关系,他想要留下一些东西。“我内心可能一直很向往不会消失,持续不断,不会衰弱的声音。如果用文学来比喻的话,就是永恒吧。”
抗癌9年,坂本龙一从音乐人到病人,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死亡,却一直在修行。他的生命开始走向终结,但他从未放弃反思生命,突破自己与音乐的边界。在病痛与死亡面前保持尊严,回归到最简单的“人”的身份。从年轻到老年的坂本龙一
他没有演出,只是短暂地到北京与几位朋友相聚。那天晚上在一间不知名的地下酒吧,作为听众的坂本龙一欣赏完乐队的演出,临时决定上台弹奏一曲作为“回礼”。令人意外,因为很多名气非常大的音乐人,是不会轻易在一个普通的场子即兴弹奏演出,如果出错,那将是对自己声名的冒险。坂本龙一在北京一家地下酒吧谁知那架钢琴音不准,当时同行的人紧张到冒汗,这对于一位世界顶级音乐家而言,是非常失礼的。坂本龙一没有不满,反而在演完创作的新曲子《Andata》之后,又弹奏了那首经典作品《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大家都在传坂本龙一居然在地下室演奏名曲,还是一台音不准的钢琴。坂本龙一曾在身患癌症后,表示:“我想制作我死了以后还会有人听的音乐。”“我很遗憾,《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导演大岛渚去世了,大卫·鲍伊去世了,坂本龙一去世了,朋友们都不在了。《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知交半零落,回首一生相聚之欢,暮年面对的却是空无。人生朝露,艺术没有终章,坂本龙一最后的乐章在这个春天就此落幕。音乐会上的灯光变为了月光,不要忘记看月亮。部分参考资料:
1、坂本龙一《音乐即自由》,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3、十三邀:许知远专访坂本龙一《音乐宽广如海洋,我的声音是小岛》图片来源: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珍贵影像、电影截图、坂本龙一微博、网络。
屠呦呦丨钟南山丨水庆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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