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不要迷茫丨专访《流浪地球》摄影指导刘寅
刘寅，《流浪地球》系列的摄影指导。
他不仅是郭帆导演的御用摄影，还跟高群书导演合作过《刀尖》，跟徐克导演合作过《智取威虎山》，给贾玲救场，拍过半部《你好，李焕英》。
见面的时候，刘寅刚过完37岁生日——37岁，他已经入行19年，参与过的电影，总票房高达203亿。
刚到采访现场，刘寅就展示出一个优秀的摄影指导，对拍片现场灯光的认真程度。他把采访现场的灯光和摄影器材，全部重新调整一遍，还很耐心地为我们传授摄影方面的心得。
受宠若惊又受益良多的同时，我们注意到他左胳膊上，有一个模样别致的纹身。
刘寅说，这是一个下边坠着锚的指北针。
刘寅胳膊上的纹身
之所以纹这个图案，是因为他爸爸是船长，而锚就相当于人生的基点。他是想通过这个图案时刻提醒自己，在人生的浪潮里，不要迷茫，要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用他的话说就是：“怎样预测一个人能不能成功？就看他够不够执着。”
以下，是刘寅的讲述。
18岁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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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时候，我读大一。
当时不好好学习，就去干各种自己感兴趣的事儿。机缘巧合，就认识了一个剧组的人，跑去跟他混剧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在广东惠州的一个山上，摄影组当时正在拍一个移动镜头，用的还是阿莱535A的胶片机。
摄影机很重，很多助理一起高举着摄影机完成设置，很像战争时候的人堆护旗，那一刻我觉得，哇！摄影机散发着神圣的光芒，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吸引力，就觉得我一定要想办法进入摄影组。
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去帮人家做一些很零散的工作，慢慢地跟摄影组套近乎，最后就顺利地进入了摄影组。
从那时候开始，就一路做了摄影助理，再到掌机。我就在剧组，跟着工作了4年。当然，这4年应该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结果我几乎都是靠请假的方式，外出拍电影了。
2007年的刘寅
大概是2006年的时候，我跟几个朋友一块北漂，经历过一段特别惨淡的时间。最终决定回家的时候，我的一个大哥，也是在我的职业生涯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人，叫赵纯阳（编辑注：演员赵龙豪），跟我关系很好。
他开车送我去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就跟我说：弟弟，你平时也不爱说话，自己研究点艺术、技术啥的，现在干摄影助理，是不是应该上个专业的院校，系统地学习一下？我说可以啊，但是去哪儿啊？他就说，去电影学院，到摄影系上个进修班啥的，对你以后工作肯定帮助很大。
于是我就报了个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进修班。可能外界不觉得它有什么含金量，但对我来说很重要。读完一年的进修课程后，我就接着跟各种剧组去拍戏了。
这就是我大概的入行经历。
认识郭帆 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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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郭帆导演的地方，特别神奇，像是命中注定的，在航天飞行发射控制中心。后来我跟他拍《流浪地球1&2》，很大意义上就是在跟这些东西呼应，全都是航天的、科技发展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在电影学院，有个朋友在这里拍一个内部的资料片还是宣传片，找我去做摄影。
郭帆导演当时也是以友情帮忙的形式，出现在那个剧组里。那时候大家啥也不是，但就是惺惺相惜，一块努力工作，就这么认识了。后来郭帆导演要拍摄《李献计历险记》（2011），就找我去做摄影师，艺术指导是鲍德熹老师。
鲍德熹
我还跟过高群书导演。当时我还没进过大剧组，参与的都是一些偏中小规模的制作，就很想见识一下大成本的制作是什么样的，就通过一些办法进了《风声》（2009）的剧组，给高群书导演做导演助理，去拓宽眼界。
在这之后，我又跟孙周导演合作了《我愿意》（2012），参与甄子丹主演的《特殊身份》（2013）。后边又跟郭帆导演合作《同桌的你》（2014），跟徐克导演合作《智取威虎山》（2014），跟饶晓志导演合作《你好，疯子！》（2016），再往后就是跟郭帆导演拍摄《流浪地球》系列了。
郭帆导演和我在片场，有时候他发脾气，有时候我发脾气，还有的时候我们俩都不说话，谁也不理谁。但私底下，我们俩确实是很好的朋友。只是一到工作，都会有相应程度的走火入魔，或者说自我失控。
这么多年合作这么多次，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儿。所以大家都会相互理解，这也是我觉得俩人多年来能保持稳定合作的重要原因。
多年合作下来，我对郭帆的评价，就是他真的工作特别努力、进步特别快。当然，咖啡也喝得多，然后头发也掉得比我还多。
刘寅和郭帆导演
至于郭帆导演对我的评价，就是我活到现在挺不容易的。因为我总是在经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事儿，自己也不是那么惜命。
比如那年，我就开一辆三厢的轿车，一个人一辆车跑去无人区，在那里待很久。还有段时间，特别迷恋速度，就玩漂移。我还玩过一段时间的潜水。
总之就是，不停地寻找能够解决自己生命的娱乐方式。郭帆就觉得我一直在花样作死，说我活到这个年纪，确实挺不容易的。
恩师鲍德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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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有想过，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追求刺激。
我在生活中话不多，今天做这个采访，大概说了我一个月的话。但是在拍片现场就不一样，因为整个大脑都在快速运转，要面临很多突发状况、安排很多事情，那我就会话特别多而且说得特别快。
团队里的人就经常给我反应，说刘老师你讲话慢一点。但是在那个状态里，你慢不下来，我觉得语速也是工作效率的一个体现。
认真工作这个劲儿，鲍德熹老师对我影响特别大。我是在拍《李献计历险记》的时候认识鲍老师的，那时候他是艺术指导，我是摄影师，跟他学了很多对光影气氛的控制，还有很多技术方面的东西，鲍老师给了我很大启发。
刘寅在《流浪地球2》片场
他在现场是真的细，有完整的周期计划，落实每一天的拍摄进度。
还有他自己领域的东西，比如光影机器的运动和调度，还有勘景的时候，他就会很详细地跟灯光组说，他要在什么地方，放一个什么样的灯，你要把发电车停到哪，要准备多少米的电源线，还要做好防雨的准备等等，真的是细到能让人发疯的程度。
而且对新鲜的事物，鲍老师是一个永远让自己走在最前面的人，不太像其他老先生那种思维方式。比如我们有什么新的技术手段，他都是第一时间去了解和学习，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而是永远无止境地汲取新知识，来让自己进步。
我跟了鲍德熹老师四五年，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所以在片场的时候，我也会像他那样，事无巨细地处理工作，自己跟自己较劲。
当然，压力就会特别大。我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调整自己，以前可能就会喝顿大酒，或者出去飙车。当然，这都是不好的方式。
某一段时间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就会有把自己榨干的感觉。
比如说，为了达到某个气氛效果，我会做各种各样的测试，收工了我也不回酒店，就带着一帮人做各种各样的测试，通过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方式，来消耗掉自己一些不好的情绪。甚至会几天几夜不睡觉，跟各种人翻脸、吵架，会要求他们帮我实现一些无理的要求。
这在一定意义上是工作狂的表现，当然我也知道，这也是心理不好的表现。这其实给别人带来了很多不好的情绪，因为大家本来收工了可以休息的，结果就被我扣在现场做事情。对这些兄弟们，我表示诚挚的道歉。
被《流浪地球》教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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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技术层面的事情好学，但管理团队就是另一门学问了，需要管理思维。
就拿《流浪地球1》来说吧。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拍《流浪地球1》的时候，我换掉了三拨灯光团队。
现在回头看，那时候确实是我对人员的控制管理没有做好。所以拍《流浪地球2》的时候，我们制定了摄影管属组别的工作守则，其实就是想通过一些方式方法，改变整个技术团队在人员管理上遇到的一些困难，避免之前的问题再次发生。
《流浪地球1》有件事我记得很深。当时我们在拍一个运载车的镜头，需要完成一次很复杂的灯光效果的变化。
当时灯光就分别放在三条设置了轨道的大摇臂上，运载车的左前、右前、正面和顶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编程的LED灯，我们还做了大面积的黑布掏的洞，就是通过它的晃动，来实现亮暗的光影变化，这些都需要人去推、去摇，配合编程光效和物流光效变化实现复杂光线环境的气氛转变。这个镜头的完成，需要五十多个人同时配合。当时我是想控制在十几秒之内，但到实际拍摄的时候，死活就是达不到想要的那个效果，就特别崩溃。
在拍那个镜头之前，我觉得自己对所有的技术手段都很了解，怎样实现也很清楚，那些人也跟了我很长时间，我也知道他们的工作能力。但最终就是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想法。现在回头看，就是年少轻狂了，觉得自己一定能拿到想要的效果，结果就是不行。
那个镜头，真的打了我一巴掌，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停反思，电影确实是一个多人协作才能完成的东西，自己一个人的话，很多东西就是实现不了的，必须得考虑多人协作的准确性和各种人为因素的配合。
这次教训，给我最大的收获，还是经验的积累。《流浪地球1》拍完后的几年里，我还在不停反省自己、总结经验，包括在拍《我和我的家乡》《金刚川》《外太空的莫扎特》《你好，李焕英》的时候，我都没有松懈。
等到了《流浪地球2》，也就是我验证这种反思和积累的一个方法。好在，我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卷。
半部《你好，李焕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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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李焕英》，并不是我主动去接的一个电影。特别机缘巧合，我是在开机前一天接到的电话，那部片的一个制片人，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他就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原定的摄影指导在日本玩的时候摔伤了，就说让我帮忙过去拍一两个星期。就这么着，我就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进组了。
原本以为拍一两个星期，我真的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所以当时也没带什么厚衣服。结果一去，就是两个月。到了中间的时候，天都变冷了，冻得不行。制片组特别好，就在当地给我买羽绒服。
差不多两个月要结束的时候，贾玲导演跟我说，你能不能留下来，帮我把剩下的部分拍完。可是当时我也已经接了别的片子签了合同了，肯定不能违约，实在没有办法，我就离开了。所以，在真正意义上，《你好，李焕英》我只拍了一半而已。
刘寅和贾玲在《你好，李焕英》片场
其实我很喜欢《你好，李焕英》的故事，它有电影真正内在的东西，情感足够好，而且也扎实，母女的这种情感，特别打动我。这也是当时我答应帮忙拍摄的最大原因。
我愿意去拍这样的片子。它不像《同桌的你》，它对那个阶段的郭帆导演和我来说意义很大，但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如果放到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可能就会选择别的类型的电影。
刘寅在《热辣滚烫》片场工作照
我不觉得，一定要去拍一个有商业影响力的电影。不是这样的，我更看重电影里是不是有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故事情节。
就像《你好，李焕英》，看完剧本以后，它对我有很大的感触，价值观上的、情感上的，让我有不一样的认知，我就会接受这样的电影。它无关成本和制作规模，而是情感和价值认同，这也是我作为摄影指导，现在挑选剧本的原则。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好，李焕英》会爆到那个程度，要不然我就全都拍完了，哈哈哈。看剧本的时候，我觉得它能卖10到15个亿，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首先，它的整个班底很强，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贾玲的这个故事，情感特别真挚。
在她的新片《热辣滚烫》里，我们也继续合作了。你等上映的时候，去电影院看一下吧。
刘寅和贾玲导演在《热辣滚烫》片场工作照
很满意《流浪地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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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问我最满意的是哪一部作品，我就会开玩笑说下一部吧。其实实话实说，《流浪地球2》里的很多镜头，我都很满意、很喜欢。
比如刘德华那个角色，图恒宇，他在自己家里做演算，把女儿的数字生命上传到互联网。
当时这个镜头，先用Bolt拍了13层，然后选择性的用了6层，最终合成了这样的一个运动调度镜头，也就是在一个运动镜头里，同时有6个图恒宇出现，同时有6个图恒宇出现，而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运动轨迹，都不一样，每一层光线的结构也都不一样。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镜头，但我还是把它实现了，而且最终的效果和我最开始预期的效果，完全一致。
《流浪地球2》里的这个镜头，我个人很满意。因为我觉得，这样的镜头有很多寓意在里边。
比如说，一个人真的为了一件事痴迷，就把所有的事全都放弃了，都在为这件事做出无限的努力，那用这种方式去表现他，就能很好地看出这个人的执着。
这种分身镜头，当然也可以代表时间的流逝。因为它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变化，包括场景的变化和光影色调的变化，都是在传递时间流逝的感觉。
那这种分身镜头的方式，刚好是对视听语言的一种突破，你可以往里边加很多跟大众的普世情感相匹配的情绪进来，然后去隐喻这个角色在这个阶段的命运，或者是心理。
除了这个分身镜头，《流浪地球2》里还有一些水下摄影，我也很满意，因为是一个突破性的东西。其中有几个镜头，我们是在水底下，用传统的轨道加配重，配合摄影机的防水壳和水下遥控头，通过人工控制，实现了完全真实环境的纯水下镜头定向运动。
刘寅和刘德华《流浪地球2》水下拍摄
这个是我们之前没有的，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在这之前，我们全都没有经验，怎样在水下调度，全都需要在前期做大量实验和测试。
解决完镜头的问题之后，还要解决水下的光线变化问题，因为它得在视觉上符合当时那个人物的情感，还得让观众在看的时候觉得真实可信。本身，你让光影色彩匹配人物情感，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事，然后你又要在水底完成这些事，那就太困难了。
前期测试的时候，我们就用了很多种方法，比如把一些不同材质沉到水底，然后从水面上打光，看它们对光线做反弹时候的样子；或者说选择用一些防水的 LED 灯管，在水底测试是不是能实现想要的光影效果。
技术为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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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流浪地球》系列的摄影指导，让光影色彩匹配人物情感，一直都是我的工作原则之一，即便是刚说到的那些技术突破，也是在按着这个原则来的。
《流浪地球2》里，每个人物都有明确的线，那每个人的线又是按照不同的年龄和时间段，发生了不同的事情去安排的。这时候的光影色彩，就要符合当时这个人物的情感或者说心理处境。
刘寅（右）和吴京在《流浪地球2》拍摄现场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刘培强去领补给，就是领苹果那场戏。当时的刘培强面临的，就是亲人马上要去世。那这个时间的刘培强，就处于特别阴郁的时期，所以在光影和色彩的设计上，我们就处理的特别暗淡，就是把一个大雪笼罩的场景，全都控制在灰蒙蒙的这种灰色系里边。
一旦你找到了一个电影的精神内核，还有它的情感发展路线，那你所有的光影设计，就跟着那个状态走就好了。虽然不是特别容易，但是也不会犯太大的错误，就是相对安全，也很有意思的一种处理方式。
这也是很多电影导演或者说摄影师，都在做的事情，就是用镜头语言去传达电影情感。
比如说库布里克导演的“反移动变焦镜头”，就增加了很强的悬疑感；比如昆汀导演喜欢用的Quick Zoom（快速推拉），也是这个用途。
还有《黑客帝国》，里边实现了“子弹时间”的镜头运用，还有《霍比特人》里的大小人，按比例分层去拍摄、合成。这些其实都对电影镜头语言的表达，做出了很大程度的突破，也都带来了新的叙事方式，增加了电影语言的丰富性。
《黑客帝国》中的“子弹时间”
还有一个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的例子。
著名摄影师雅努什·卡明斯基，在跟斯皮尔伯格导演合作《辛德勒的名单》的时候，有一个表现纳粹在街头烧杀抢掠的场景，在那个镜头里，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出现了。
《辛德勒的名单》是一个黑白片，只有那一刻，那个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是红色的，这就让人在情感上感受到极大的震撼，同时也看到了渺茫的希望。
《辛德勒的名单》剧照
所以我才不断强调，影像色彩上的处理，一定要围绕故事的发展，和故事想要表达的核心情感去展开。
所有技术，都是要为人服务的，是要围着人物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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