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进西方艺术史,站在上帝视角,你会看到什么?
伟大作品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一切外在因素终将向它俯首,它给予后来创作者们灵感的同时,也在拓展自身的生命维度,超越时间与空间,最终无限趋近于永恒。
文·暗物质
《死之岛》第三版
假如穿越回西方艺术史里的1907年,站在上帝视角,你会看到什么?
曾经席卷新旧大陆的新艺术运动日薄西山,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正在画他的名作《吻》(Kiss)。向前一年刚去世的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致敬的回顾展在巴黎举办,总计展出56件真迹,完整追溯了塞尚一生的风格探索轨迹,这是一场以后会成为传说级别的展览。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和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这对日后会改变西方艺术史走向的朋友终于在毕加索位于蒙马特区的工作室相遇了。俄罗斯艺术活动家佳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在巴黎混得风生水起,忙着办他的“俄罗斯历史音乐会”(Concerts historiques russes),拉赫玛尼诺夫与其他一众俄罗斯艺术家们受邀共襄盛举。而拉赫玛尼诺夫逗留巴黎间隙邂逅了一幅名画的黑白复制版,大受震撼,灵感泉涌,次年移居德累斯顿后开始谱写交响诗,并于1909年在莫斯科首演该作。这是继马勒之后,第二位著名音乐家以这一幅画为灵感创作,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拉赫玛尼诺夫这首交响诗与原画作同名;瑞士著名画家阿诺尔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的《死之岛》(Isle of the Dead)。这幅画先后共作有五个版本,完成于1880至1886年间。最初的版本是1880年为赞助人亚历山大·金特(Alexander Günther)所作。同年四月的某天,适逢另一位赞助人玛丽·贝尔纳(Marie Berna)女士造访勃克林在佛罗伦萨的工作室,贝尔纳女士被眼前所见深深吸引,哪怕当时她看到的其实只是放在画架上的未完成作。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勃克林同时开始创作第二个版本,金特版本现藏于巴塞尔公共艺术博物馆,贝尔纳女士版本后来则由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1883,勃克林为艺术经销商兼藏家弗里茨·古利特(Fritz Gurlitt)完成第三版的创作,并在古利特的建议下将这幅画一开始的名字“寂静之地”(A Quiet Place)改成“死之岛”。
左上:《死之岛》第一版
右上:《死之岛》第二版
左下:《死之岛》第五版
该版本于1933年被勃克林的忠实仰慕者希特勒购藏,最初挂在贝格霍夫别墅,之后又跟着希特勒搬到柏林新总理府,足可见希特勒对这幅画的热爱;二战后该作纳入柏林博物馆收藏。也是到了这一版,得益于古利特敏锐的商业触觉,德国著名版画家马克斯·克林格尔(Max Klinger)接受委托,完成蚀刻版,以便将它做成印刷品。大量复制品的出现使得《死之岛》跳脱精英阶层社交圈,真正进入大众视野,且受欢迎程度相当令人咋舌,特别是在德语区。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在小说《绝望》(Despair)里曾经这样描述:“几乎在每个柏林家庭里都能看到这幅画。”弗洛伊德的诊所和列宁的卧室也挂着复制品。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可能看到的应该是这个版本。同年,勃克林为银行家兼著名艺术品藏家海因里希·蒂森(Heinrich Thyssen)男爵完成第四版,可惜该版本最终在二战时丧于柏林大火。三年后,受莱比锡美术馆的委托,勃克林完成第五版,直到现在该版本依然挂在那里,这也是拉赫玛尼诺夫创作完交响诗《死之岛》后看到的真迹版本。
瑞士画家阿诺尔德•勃克林自画像,1862年
阿诺尔德·勃克林1827年生于瑞士巴塞尔,自幼接受传统西方美术教育,深受德国古典和浪漫主义的浸染。当1862年勃克林第二次游历罗马时,受庞贝壁画启发,主题逐渐转向神话寓言题材。但与该主题惯常执行的典雅庄重古典主义不同,勃克林开始探索的是全新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象征主义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文学领域,由1857年出版《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的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埋下伏笔,到1886年,法国诗人莫雷亚斯(Jean Moréas)在巴黎《费加罗报》发表题为《象征主义宣言》(Le Symbolisme)一文,标志着象征主义作为独立美学观念的确立。1891年,评论家阿尔贝·奥里耶(Albert Aurier)在《法国信使》杂志发表题为《绘画中的象征主义——保罗·高更》的评论文章,宣告象征主义正式地进入绘画领域。象征主义绘画强调主观性,作品应该是反映创作者某种情感或思想的产物,选取具象化事物的某些特征,采取象征性、寓意性的手法,通过色彩、形式和构图塑造一个能够引起观者幻觉与情感共鸣的神秘世界。象征主义创作者们相信隐藏在可以直接感知的客观世界深处,存在着一个人类只有凭本能直觉才能领悟其中奥秘、走入其圣殿的永恒世界,探索这个世界观的绘画先驱们选取大量来自神话传说以及圣经的神秘人物与奇幻生物,塑造了一个庞大的虚幻梦境,建立了象征主义绘画最具普遍性的主题体系:爱、欲望、恐惧、痛苦、觉醒、死亡。
上:《海边别墅》,1865年,阿诺尔德•勃克林绘
下:《神圣森林》,1886年,阿诺尔德•勃克林绘
我们每一个人出生时,头上都悬着同一把镰刀,终其一生都被死神追着跑,而有些人蒙受死神特别眷顾,常伴左右,勃克林就属于这一类,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和死亡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第一任未婚妻早逝,第一任妻子婚后一年骤逝,和第二任妻子总共生下14个孩子,前后夭折8个,其中有5个孩子未活至成年,而勃克林自己在32岁那年得了伤寒,死去活来,差点见上帝。1877年,旅居佛罗伦萨期间,不满一岁的小女儿玛丽亚夭折,勃克林还未尽情享受老来得女的喜悦,就已经被迫面对亲手安葬女儿的锥心之痛。作为艺术家,死亡是永恒的灵感来源,死神高密度地在勃克林的人生中挥动黑色的羽翼,最终成为勃克林个人艺术探索道路上最富饶也是最残酷的土壤。1880年,勃克林的父亲去世,也是这一年,《死之岛》横空出世。
五个版本的《死之岛》虽然细节略有不同,但都描述同一意象: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幽暗平静的海面之上,有一座岩石小岛,单点透视构图的核心是高耸幽森的柏树林。一叶孤舟凝滞在水面,船夫划着桨,一个惨白的背影站在船头,脚边是盖着白色织物的长方体状物。画中每一个元素都可以在现实中客观存在,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一个似真非真、如梦似幻的世界,精准踩在现实与梦境之间那条微妙的分界线上,而画面中几乎所有元素都在暗示和指向死亡。阴沉神秘又庄严,透着经典德国浪漫主义式的崇高自然环境,用色最深的柏树林在西方传统语境里象征死亡,船夫和船客又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希腊和罗马神话中负责渡亡魂过冥河斯提克斯的船夫卡戎以及他的主人冥王哈迪斯。除第一版外,其他版本里船头长方体状物上都摆放着花环,更强烈地暗示放置的是一口棺材。小岛上的一个个岩洞,也很容易联想起许多不同地区文明都存在过的共同丧葬方式——岩洞葬,比如在欧洲,西西里岛东南部就有公元前七世纪的潘塔利卡古冢(Necropolis di Pantalica)遗迹,其建筑方式与《死之岛》中的岩洞非常相似。另外,普遍认为的《死之岛》现实参考原型还包括黑山科托尔湾内佩拉斯特海域的圣乔治岩岩礁(Ostrvo Sveti Đorđe)、西西里岛以北的提雷尼亚海上的小斯特龙博利岛(Strombolicchio)以及佛罗伦萨英国人公墓(English Cemetery),即小女儿玛丽亚的安息之所,勃克林佛罗伦萨的工作室也的确就在附近。
小斯特龙博利岛
虽然勃克林从未公开解释过《死之岛》的具体意味,但在1880年6月28日写给贝尔纳女士的信中勃克林提到,“(通过这幅画)您可以做一个进入这个充满黑暗阴影的世界的梦”,所以基本可以确认勃克林创作初衷就是想营造出一种梦境效果。五个版本中,只有流传最广的第三版本,在其画面右侧,勃克林将自己名字的缩写“A.B”刻画在岩壁墓穴上方,这个版本之于勃克林,可能是最特别的。前两个版本气氛渲染由绝对的阴郁暗色主导,营造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视线接触的瞬间,神秘阴郁恐怖袭面而来,这可能与当时勃克林健康状况不佳有关,右肩风湿性关节炎爆发导致无法正常工作,陷入严重抑郁,生理心理上遭受双重折磨。第三版本天空海面用了相对较浅的色调,透过云层几处缝隙可以隐约窥见几抹蓝色,对比视觉中心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树林,后劲更足。恰恰也是因为这一点,当印刷品化只剩黑白色后,明暗对比反而会更强烈。如果拉赫玛尼诺夫第一次看到的的确是这个版本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在莱比锡看到第五版真迹后表示:“如果从一开始看到的是原画,很可能我不会创作交响诗《死之岛》,我更偏爱黑白版本。”色彩之于绘画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黑山科托尔湾内佩拉斯特海域的圣乔治岩岩礁(TPG/alamy 供图)
单点透视、左右对称、视觉核心在画面正中央的构图,包括船头的白色背影与小岛左右两边点块状的白色岩石一起形成三角形结构,赋予画面更为稳定、静止、永恒的视觉感受。小岛以及周遭的一切都很平静,如镜子一般的水面,船桨泛起的涟漪几乎不可察,高耸幽森的树林,树梢枝叶丝毫看不到有风拂过的痕迹,小船即将抵达,入口所见是一片漆黑,像吞噬一切的黑洞,不知将会通向何方,充满神秘未知的恐惧。康德在1764年的《关于美感与崇高的观察》一文中提到:“崇高感有时伴随恐惧,甚至忧愁,有些情况又仅仅是无言的畏惧,某些场合则是巍峨壮阔的美妙风光,无人的荒僻之地是崇高的,但常常伴随恐怖的意味。”《死之岛》画面中的所有元素都是现实中存在的具象化事物,但通过构图与色彩营造出充满强烈象征性的超验意象,对于人类而言,什么是永恒的?只有死亡,正如那句吟诵千年的拉丁语箴言:“勿忘你终有一死”(Momento mori)。勃克林在德国浪漫主义的“崇高”(sublime)美学概念基础上,成功构建起一个象征主义的死亡梦境,与通常表现死亡主题时渲染痛苦与炼狱不同,《死之岛》是庄严神秘,也是平静空灵的,唤起观者潜意识层面的共感,这可能也是《死之岛》会激发众多不同领域创作者们灵感的原因。
拉赫玛尼诺夫的《死之岛》并非一些人理解的仅仅是阴郁恐怖,而是精准把握还原了原画的精髓,即崇高美。定音鼓和弦乐开场,5/8拍,神秘沉郁,对应原画主色调,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笼罩中的大海,找不到方向,不规则的节拍模拟船桨拨开水面,又似有机生命体一开一合的呼吸节奏。长长的渐强划破尘世与冥界的迷雾,升调后稍带几抹亮色,水面晕开甜美的回忆与忧伤的叹息,然后不断升腾,紧张忧郁庄严,随后激昂恢弘的气势直指而下,令人战栗,达到颅内高潮,突然画风一转,又回到幽暗水域,5/8拍节奏对应开篇,平静缓慢地、催眠一般地渐行渐远,结构上完美对称,前后呼应,致敬原画构图。中世纪继叙咏末日经(Dies irae,又称“神怒之日”)作为全曲的动机,像一股坚定不屈的力量贯穿始终,如幽灵一般戏剧性地反复闪现,拉赫玛尼诺夫似乎是把它作为《死之岛》画中所有暗示死亡的具象化元素的统一指代。拉赫玛尼诺夫透过黑白版《死之岛》看到了什么?或许是《第一交响曲》首演失败后陷入黑暗绝望又触底反弹的三年,也或许是联想到深爱的祖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失败后,动荡难安的时局与人心,看不到未来的方向,一片茫然。可能两者皆有,也可能是其他更为私密的记忆与情绪。
《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1920 年,查尔斯•钱伯斯绘(TPG/alamy 供图)
像拉赫玛尼诺夫一样向《死之岛》致敬的一众拥趸包括但不限于现代戏剧创始人之一的奥古斯特·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奇幻文学大师罗杰·泽拉兹尼(Roger Zelazny)、《异形》之父汉斯·鲁道夫·吉格尔(Hans Rudolf Giger)等。在流行文化层面,《死之岛》则被符号化地应用在影视流行乐动漫游戏等各领域,比如电影《金刚》里最初版骷髅岛的造型设计就源自《死之岛》。哪怕是诞生130多年后的今天,在厄勒布鲁举办的“OpenArt 2022”艺术展上,瑞典当代艺术家亨里克·荣松(Henrik Jonsson)的15米×7米大型雕塑Död ö,让《死之岛》进入三维空间。受希特勒个人对勃克林推崇备至的牵累,勃克林的艺术价值在二战后的一段时间里被刻意冷处理,和著名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遭遇相似。但伟大作品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一切外在因素终将向它俯首,它给予后来创作者们灵感的同时,也在拓展自身的生命维度,超越时间与空间,最终无限趋近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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