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还在怀疑我妈不爱我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王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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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微博，我发现这一两年关于我妈的段子多了起来——
我36岁了，我妈还当我是傻子。有一天下午写稿写饿了，打电话问我妈挂面在哪里，她一边打麻将一边很操心地说：水烧开了再下面！
还有一回——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有朋友说爱看我写我妈，还有人问，你们的母女关系怎么处的，你们看上去简直亲如母女！我也觉察到了，最近一两年，我妈在我眼里似乎可爱了很多。但假如往前追溯，在发过的微博里搜索“我妈”，仅在5年前，2018年，我认真怀疑过一件事——我怀疑我妈不爱我。
妈妈怎么会不爱女儿呢？会的，那几年，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比方说，每次回家都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嫌弃我不补贴家用，经常当我的面跟我爸吵架。我呢，也觉得我妈嫌贫爱富，最好是我当年就跟父亲是银行行长的高中同学结婚，那样她早就享福了；总爱讲爷爷重男轻女，我们姐妹里但凡有一个是儿子，她也不必受那么多气。
“我妈不爱我”，一想到这件事有可能是真的，我都会想哭，由此我还把我成年以后，缺爱的种种表现，交朋友一不小心就全面付出真心（希望以真心换真心），喜欢胖胖的有安全感的男生，等等，都归咎于此。
《生活家》剧照
我还变得不爱回家。“回家不超过五天”是我践行多年的守则。有个春节，我干脆跟同事跑去西班牙徒步。为此，我还每年给自己洗脑说，酷一点的年轻人，都不回家过年了。当然，我妈也不手软，把我家房子改造成了民宿，以至于我每次回家都得气鼓鼓地住——标间。
但就在去年，同事问我是否回家过年，我的第一反应是，啊？不回家过年去哪过年？我变得愿意回家，仿佛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以前就算出差到了杭州，也未必会顺道回富阳，理由是还有几十公里呢。现在出差到广东，也会想，采访完，接下来这一个礼拜的稿子，不如回村里去写？上个春节前后，更是在家住了小两个月。村里的人过去见到我会说，回来过年啦？现在频繁见到我，以至于问我是不是失业了。要知道，从读大学开始，之后的十年，跟妈妈同在一个屋檐下，不会超过一周。现在好像变天了。
《记忆切割》剧照
跟妈妈久处，只是偶尔拌嘴，傍晚会陪她去散散长长的步，她搞不定手机了，心平气和地教一教，经常也气极败坏甩掉手机想尖叫（心想怎么还学不会），但总归能隔一个钟头，再次心平气和地问，还学吗。
2
今年我马上快36了。依然还没结婚。这事儿一直是我妈的心病，但是这两年她学会了将心病藏在心里。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一次我在写稿，关着门，但开着窗——
听到我妈在跟狗子聊天：你姐姐（她指我）要是一直不结婚，以后你陪她。
不能跟女儿明讲的话，我妈讲给狗听。
我跟我妈关系的好转，似乎就是从她放弃催婚开始的。有一回去散步，一边走，我妈一边跟碰到的所有人打招呼。然后她会跟我同步这些人的婚恋状况，这个谁谁谁，最近刚离婚。那个谁谁谁，结第三次啦，真不知道哪来的女的又来上这个当。哦，你初中同学那谁，几年前离掉后自己办了个厂，生意红火，听说现在找了一个，年纪比她小七八岁。
不催了，真是不催了，仿佛全面看开了。只是偶尔反复，会无意中感慨一句，要是当年你不是非要去北京上学，就地读读浙大，孩子也早就上学了。我也会淡淡地补一句说，也早就离婚了。我妈会说，也对。然后这一篇就翻过去，再也不提了。为此我还有点伤感，或许是终于到了无法抢救的年纪。
我妈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我想起有一回，我们母女三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聊天，谈起宅基地。我读大学时，户口从村里迁了出来，然后就回不去了。村里有规定，迁出容易回迁难。我妈说，我户口没在村里，宅基地无法继承。等将来他们走了，只能留给（户口没迁走的）我妹。我妈因此叮嘱我妹说，以后你要给你姐姐住的，她说我一直不结婚，等将来退休了总不会去别的地方，得回村里来的。我正走神琢磨宅基地值多少钱——
我妈突然兴奋地对妹妹说，“要不你以后生三个！分一个给你姐姐养。”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年轻人不结婚，妈妈的脑洞是又大又深邃！另一方面也同情我妹，原来在我妈的头脑中，两个女儿得生两个外孙，这是配额，如今我妹不仅要完成自己的配额，还要额外多生一个给我。
《我们结婚吧》剧照
单身让大女儿一下子成了家里的弱势群体，不仅日后生活需要提前规划，当下已经开始受到妈妈的特别关照。
去年我妈过六十大寿，我远程发了一个红包，没收，但是收了我妹的。我俩谁也不知道，直到我多嘴微信问了一句。
我妹气炸了：怎么收了我的！
我：真的收了吗？ 那可能是可怜我没结婚，而你结婚了？
我妹：我结婚了但不代表比你有钱。
下一秒，我妹雷霆万钧，在线催我妈收我的红包。
我妹成功了。
我把聊天记录发在朋友圈，很多人说：没出嫁就不需要随份子，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妈还挺懂道理？
《请回答1988》剧照
3
最近我妈养起一只狗。狗子本来是我妹妹跟她老公小张养的，后来我妹出去读书，小张又懒，就给送到村里来了。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姐妹俩都没给我妈生一个什么外孙，倒给她整来一只狗。
春天，隔壁有母狗发情（不是骂人，是真的母狗）。
橘子是公狗，还小呢，就被母狗看上了。可能是橘子太帅气了，我妈说。母狗只喜欢橘子，不让别的公狗近身。那些公狗就很生气。橘子无辜，一出门玩就被咬。打架打不过他们，但心还是很野，每天都想出门玩。
有天玩了回来腿上给咬出点血。
我妈急了，终于动用了狗绳。橘子无辜，被母狗纠缠，被情敌撕咬，还被我妈栓在桂花树下，每天都呜呜呜叫，后来还把狗绳咬断，逃出去玩了。
《忠犬八公的故事》剧照
我妈一气，就给他换上铁链，算大刑伺候了。问我妈要将橘子栓到何时，她说，过完春天。结果第二天，她就心软了。我在旁边看笑话，质疑她做事情不坚持到底，她反驳道——你小时候我也不栓着你，就是让你在村里随便跑的。
除了放弃催婚放弃幻想，我妈养了狗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可爱了起来。
我甚至还觉得，自从养了狗，我妈对我都变好了。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从前我还小还可爱时期的感觉？找到了爱的初衷？
年初杭州奥密克戎过峰时，我正在村里写稿。妹夫小张的妈妈打电话向我妈告状，说小张阳后依然每天洗澡，人神共愤。我妈急了，给小张打了个电话，绘声绘色讲了一个量身定制的故事：我们村里有个男的，三十七八岁，没别的毛病，就是平常有点爱干净。阳康后洗了个澡，第二天人就没了。
那一刻我顿悟。当妈的人，焦虑大约有个总配额，大女儿油盐不进时，她就把焦虑分配给二女儿，二女儿结婚后，还可以把焦虑延展到女婿身上。如今又有了狗。承担焦虑的人（狗）头多了，分到每个人头上的焦虑也就少了。
我开始跟我妹安利妈妈的可爱之处，我会跟我妹发起这样的聊天：你知道吗，你妈今天又干啥了。有一回我妹听不下去了，说，“可能你妈只跟你好？我反正是没感受到可爱这种东西。”我妹进一步指出，你写你妈那些东西，我看了之后，严重怀疑你在美化你妈。
我讪讪一笑。她好像说得没错，写作是种拆解，我把妈妈可爱的地方提取出来，写成短章，有时为了凑篇幅，还会多给她一两句可爱一点的台词。在这个过程里，妈妈的形象确实在我心里被美化了。与此同时，我也在用上帝视角观看我妈和她女儿的相处，或许这种疏离化也起到了作用。
总之，这一两年，我们母女关系里的剑拔弩张，消解了很多。
4
我同时也知道，在我心里，把关系处好的意愿，比从前强烈。
年轻一些的时候，会用“回家超过一周，我妈就会嫌弃我”这一类调侃，回避母女关系的真问题。但35岁（虚指）以后，会有理顺关系的渴望，因为你心里知道，你也在走向衰老，妈妈更是如此。
《候鸟》剧照
对于衰老，妈妈心里是什么样的情感你知道吗。我妈有一则事迹，可窥一二——她过了挺隆重的六十大寿后，有一天突然在饭桌上说，六十挺不一样的，五十多岁的时候，还经常做做梦，梦见谈恋爱！六十岁以来，谈恋爱的梦一次都没做过了！我爸闷头剥虾。
这个时候你就意识到，理顺母女关系，在生活里的意义好比买一个大件，早一天理顺，早一天享受。因为总有一天，你需要在病榻前照顾妈妈，那到时候，你是希望用一颗柔软的谅解的心去做这件事，还是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做？
东亚社会，母女关系几乎是所有女儿的一块心病。母女关系的剑拔弩张，如果由1到10来定级，现在回看，我跟我妈可能只能区区算一个5或6。有一回采访一位80后女生，丁克，她妈妈催生催到肝肠寸断，哭天抢地，那种级别的道德绑架，几乎没有一个女儿可以经受得住。她没办法，最后拉黑她妈妈的一切联系方式，就这样冷处理了半年。后来再联系上，她妈妈再也没提起过生孩子这事半个字。
我跟这位采访对象谈起，我曾经怀疑我妈不爱我。她告诉我说，其实女儿对母亲所有的不满，都来自于这一点，没有人能例外。但问题是，妈妈完全是可以不爱你的。如果你想明白并接受了这件事，你的人生就可以摆脱这个枷锁。
道理说到这个地步，我反而已经摆脱了我妈不爱我的疑虑。有时想想，我妈还是爱我的，并且我在家待的时候越长，找到的证据越多。比方说——
有一天上午，听到厨房间我妈跟邻居唠嗑：大女儿在家，很好弄的，吃什么都行，昨天烧了点萝卜，都吃了一大碗。小女儿就难伺候一点。
中午那顿我吃得很少，放下筷子的时候，云淡风轻地表示，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哎。
第二天我妈就给我烧鱼吃了。
当然，只是这样一些生活小佐证。更重要的证据还是面对我的未婚，我妈给我做的那些人生准备。桩桩件件，都让你觉得，没有爱，是考虑不到那些问题的。
一段母女关系里，我的那一部分歪歪扭扭的心绪就这么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消融了。我理顺了我自己这一头，那么我妈那一头呢？
有一回，我跟我妈在门口剥毛豆，谈论起全面开放三胎。我突然问，妈你有没有逃过计划生育。我妈说，逃过的呀。在我和我妹之间，她还有过一个孩子。大约是在我出生三年后，妈妈又怀上了。计生干部突然上门，我妈正在二楼，听到楼下动静，知道不好，在楼梯口候了半分钟，直觉他们暂时只在前厅跟我爸交涉。她说她突然心跳加速，知道再晚就来不及了，飞奔下楼，穿过厨房，飞速从后门逃了出去。
《除暴》剧照
我妈说，我们村的计生干部，后来把家里的家电都搬走了，但当天并没有太坏，模棱两可，或许也是故意放水让她出逃。第二天，我爸就带着我妈，揣上家里所有的钱和一张地址，跳踏上逃命之路。地址是江苏省一个工地，那时我阿姨在那里给长江修堤坝。路上要倒两次船，晕船，大出血了一次。工地环境恶劣，蚊大如斗，第一天晚上睡觉时膝盖顶在蚊帐上，醒来看到膝盖两大块红，还纳闷是什么，一想才知道，是工地上的蚊子匍匐在膝盖上咬一整晚的成果。
后来那个孩子生是生出来了，但是没过几天就夭折了。我原以为我妈絮絮叨叨，经常抱怨我奶奶和我爷爷对她不公，原来命运真正的不公，三十多年她从未提起。我就问我妈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起过，我妈翻个白眼说，因为那个娃比你们两个长得都好看，我一想起来就饭也不想烧。今天晚上饭就不烧了！毛豆你自己想法子煮。
那个晚上我妈去跳广场舞跳了好几个钟头。
《南方周末的聚会》剧照
我想，母女关系给我带来的感受与从前大相径庭，这其中最大的变量还是我。由于相处时间增加，也由于我自己的成长，我对女性身份和女性处境有了新的认识。我慢慢地懂得了体谅妈妈，我原本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没想到的是，一个女性，理解另一位女性，似乎并不需要走同一条路。需要的，只是相处的时间。
对了，妈妈变可爱后，我反而有时会瞎想，我要暗中努力，突然甩给她一本结婚证，给她一个大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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