飙到豆瓣8.9，是时候发疯了

 

在今年的奥斯卡上，美国电影公司A24是最耀眼的赢家，它旗下的《瞬息全宇宙》和《鲸》分别拿下了小金人。颁奖礼刚结束不久，A24就迅速推出了新作——与Netflix合作的黑色幽默美剧《怒呛人生》（《Beef》）。

 

这部电视剧由知名单口喜剧演员黄阿丽和《燃烧》的男主角之一史蒂夫·元担当主演，4月6日上线后，豆瓣评分从8分一路飙升到8.9分，势头强劲。

 

《怒呛人生》的故事从一次路怒事件开始，黄阿丽扮演的艾米和史蒂夫扮演的丹尼由此结下孽缘。一方面，他们想要搅乱对方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们的愤怒与仇恨又是推动彼此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艾米和丹尼既是仇人，亦是朋友。他们讨厌对方，但又无法回避二人共有的焦虑与空虚。艾米和丹尼背负的东亚人特有的压抑，也与更广大的东亚观众形成了共振。

 

《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之后，《怒呛人生》或许是最受瞩目的亚裔美剧。它激烈且亢奋，不再试图展现一种融入西方社会的和谐状态，而是去聚焦亚裔的生存困境与存在危机，探寻东亚传统文化下个体的成长创伤。这象征着亚裔在媒体呈现上的突破与进步，从早期脸谱化或带有东方主义的角色，到如今更能彰显民族特性的故事，作为最沉默的少数族裔群体——亚裔的声音正在变丰富、变具体。

💡本文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1.

愤怒，我们的连接纽带

🥩“There's always something.”

 

人生在世，你是否有过一种感觉，就是总有些破事儿在妨碍你过自己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现代人普遍的易怒和脆弱，往往指向更深层和长期的精神压抑。在一些根本性的焦虑或困扰无法解决的情况下，紧绷的神经容易在一些日常摩擦中爆发。这是《怒呛人生》最基础的洞察——现代人迫切需要一场精神泄洪。于是，故事从愤怒讲起，这种情绪亦是贯穿整个故事的主题之一。

 

《怒呛人生》的第一幕，丹尼正在百货超市排队退他的木炭烤架。因为这是他第三次来退同样的货物，店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善。退货失败后，丹尼把烤架搬回车上，准备驱车回家，倒车的那一刻，差点被他撞到的艾米狠狠向他按响喇叭，路怒便开始了。

 

《怒呛人生》的幕后主创李成真在《GQ》的采访中表示，他观察到汽车在现代社会中是一个隔绝的空间，人们经常花时间在里面。作为一种分离或隔绝的隐喻，用汽车来启动这个故事，去讲述孤独、愤怒、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再合适不过。而汽车作为穿梭于公共世界的私人场域，亦承载了驾驶者面对外界时最本能的反应。

 

一般情况下，这种路怒会结束于当事人的几句咒骂，但丹尼当天的心情非常糟糕，不仅退货失败，还被店员阴阳怪气，于是他一脚油门追出去。二人经过一番危险的马路追逐，最终在一条住宅区小路上，因为艾米不要命地倒车冲向丹尼而终结。丹尼怂了，艾米得以逃离。

 

 

虽然气势凶猛，但在车里的艾米其实悬着一口气。碰到丹尼前，艾米过得也不顺心，她自己创业的植物店正在被百货超市（也就是丹尼去退货的那家）收购的过程中，她十分希望完成这桩交易，这样她就可以拿着巨款退出公司，回归家庭。但收购的过程有很多琐事要费心，而艾米还需要维系好和百货超市老板的关系，她就像一根绷紧的橡皮筋，随时会断开。

 

随着剧情展开，我们得知丹尼是一个业绩不佳的杂工，他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还背负着接父母来美国生活的重担。两人的精神状况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这场路怒之所以会发生，不是因为他们没素质，而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崩溃的边缘，就像一壶马上要沸腾的水，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就是沸点。

 

《怒呛人生》巧妙地设计了这场针锋相对的路怒，它借此阐明了一种生活真相：愤怒不仅是一时的情绪，更是一种生活状态，它掩盖的是长久的压抑和孤独。愤怒由无数破烂的日常堆积而成，一个生活幸福的人，是不会突然地，轻易地爆发的。

 

以这桩沸腾的路怒事件为引子，《怒呛人生》自然地分出了两条线，一条是艾米的生活，一条是丹尼的生活。有趣的是，路怒事件之后，艾米和丹尼正面对峙的次数并不多，他们就像鬼魂一样漂浮在对方的生活中，时隐时现。

 

 

一方面，他们是彼此的鬼魂，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彼此的排泄口。对对方的恨意，让艾米和丹尼能在各自的生活中继续假装正常。

 

某种程度上，复仇给了他们新的生活意义。丹尼回家后，跟弟弟吹嘘自己如何在路怒中碾压艾米，可事实上，他才是被碾压的一方，他当时甚至不知道艾米是一位女性。艾米则因为在一次展览上和丈夫意见不合，无处宣泄的她转而找到丹尼的车，给它喷上侮辱性的涂鸦。

 

他们无疑都是孤独的，戴着面具生活的人。与最亲近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并没有给予他们坚实的心理支持，无论是艾米还是丹尼，都无法向丈夫或弟弟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这种孤单伴随着愤怒，一同弥漫于剧中。

 

一场路怒引发的蝴蝶效应，缓慢地改变了艾米和丹尼的生活轨迹。他们情不自禁地走向愤怒和仇恨，并在其中逐渐暴露出各自最卑劣，也最真实的一面。两个孤独的人，通过愤怒崩塌又重建。

 

2.

笼子里的东亚人

🎭"I am a cage."

 

通过将艾米和丹尼设置成不同阶层、不同性别的亚裔，《怒呛人生》较为深入地呈现了东亚人的特质。

 

首先，作为女性的艾米是一个外柔内刚的角色。不难看出，艾米是一个能干又刚烈的女性。一方面，她白手起家创办了自己的植物店足以说明她的能力，另一方面，在和丹尼的恩怨中，她并不惧怕丹尼的威胁和报复，反而经常主动出击，就像她最初先按响了喇叭并竖起中指。

 

但回到家中，艾米会收敛她刚烈的一面。逃离那次路怒现场后，艾米回家正好碰上准备外出的丈夫乔治，乔治察觉到她的烦躁，并劝她拥抱正能量。在一番内心挣扎后，艾米微笑着把复杂的情绪咽回肚子，继续扮演一个持家有道的妻子。

 

在家庭中，虽然艾米是外出打拼的一方，丈夫乔治是全职爸爸，但她同时兼顾着很多家庭事务，比如装修、应付婆婆。她甚至还要维护没有艺术天赋的丈夫的自尊，好让生于艺术世家的乔治不感到一无是处。

 

 

艾米的性格有棱有角，却一直在亲近的人面前妥协让步，扮演一个理想化的东亚妻母。她喜欢强烈的性爱，但因为丈夫无法满足她，只能偷偷地用枪自我服务。事业方面，艾米一直希望自己能彻底退出公司，完全地回归家庭，但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场演讲后，她又觉得自己能再干几年。

 

如果你看过黄阿丽的单口喜剧专场，恐怕很难不把艾米的婚姻和黄阿丽本人的故事联想到一起。现实中，黄阿丽曾在专场里调侃过自己本想躺平，却成了家庭的经济支柱，她也于去年宣布和丈夫离婚。

 

与艾米相反，作为男性，且是家中长男的丹尼，内里柔软，外表却佯装坚硬。他囿于有毒的男子气概，时刻想将自己武装成阳刚的男性。但早在那场路怒中就能看出，艾米是更“不要命”的那个人。接下来的报复中，丹尼也常常被艾米压制。

 

此外，兄长的身份又让丹尼背起养家的重担。他试图管好弟弟，希望获得弟弟的认可，却深知自己做不到。

 

丹尼是一个没有自我追求的人，他的人生路径顺应韩国人的传统价值观。他曾对疑似约会白人女性的弟弟保罗说，他们应该努力挣钱把父母接回美国，然后踏实地去教堂（很多韩国人信基督教），在里面找个韩国姑娘结婚。这才是父母想要的。

 

 

不难看出，丹尼的人生价值建立在完成父母的期盼上，他一心想尽快买房，成为家族的骄傲，成为在美韩裔的典范。这种人生目标同时透露出丹尼的身份焦虑，他总觉得自己需要不断劳碌。

 

和事业有成，家庭看似美满的艾米不同，丹尼的人生十分被动。尽管终日营营役役，他的事业止步不前，生活上被表哥艾萨克牵着鼻子走，而不断的自我牺牲换来的只有自我感动以及弟弟的厌烦。

 

当丹尼不得不直面自己一事无成的境况时，他不是没想过自尽。这也是剧集刚开始埋下的伏笔——丹尼去百货超市退了三次的木炭烤架，其实是他准备用来烧炭自杀的。显然，他没有完全狠下心来。

 

青年作家班宇在小说集《缓步》中曾写道，“这就是我的这些年，现在也厌倦了，想要毁灭一点什么，可最终连自己也毁不掉。”这句话用来形容丹尼的状态，再合适不过。

 

艾米和丹尼在阶层上的差异，指向了不同样态的东亚焦虑。对这种焦虑的洞察和呈现，是《怒呛人生》作为亚裔美剧较为突出的地方，它提供了审视创伤的机会，而这种创伤具有东亚民族的共通性。

 

剧中的艾米通过自己的奋斗，其实已经跃升到美国社会的上流阶层，她几乎可以和白人平起平坐。但成为美国上流阶层的代价之一，是忠实于自己的亚裔形象，更准确地说，艾米必须维持一种禅宗（Zen）的气质，不仅因为这与她的植物品牌挂钩，还因为这是准备收购她的公司的百货超市老板，一位白人女性，所喜欢的气质。

 

 

艾米扮演的，正是一个符合白人想象的东方人。通过展现艾米在“禅宗”面具下的状态，剧集完成了对东方主义的批判。

 

在美国新锐媒体《Buzzfeed》的采访中，黄阿丽提到，艾米总是穿着禅宗风格的衣服，实际上就是某种禁锢。禅宗所传递的沉静、放松和优雅，通通压抑着艾米的本能。

 

而艾米亲自设计的豪宅同样有着压抑的作用，她的家里有很多直线和棱角，看起来非常规整却“不通人性”（婆婆富美语）。而楼梯旁的木头板条，除了很有禅宗的格调，同时也很像一个笼子。

 

很大程度上，艾米的时尚和审美，都是长期自我规训的结果。艾米在努力成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每天穿的衣服、生活的家，都是阻止她抒发自我的牢笼。剧集没有回避亚裔在美国社会中会承受的种族性压力，而是进一步呈现这种被压抑的心理状态。值得玩味的是，要收购艾米公司的白人女性，最后戏剧性地死掉了，如此编排或许算是主创的一点小心思。

 

回到丹尼，他代表的则是更普遍的亚裔群体，家庭和韩裔社群在他的生活中占据很大的比重。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亚裔能像艾米一样靠自己实现阶层跃升，不少移民都是美国的工薪阶级，尤其是艾米和丹尼的父母辈。

 

相比于艾米，丹尼对自己的亚裔身份有着更高的敏感度。他两度表达过“西方心理疗法对东方脑袋没用”，一方面可以解读为他的自尊心作祟，因为他并没有时间和闲钱去做昂贵的心理咨询，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成他对自己东亚身份的执念——我们东亚人有东亚人的活法，你们西方有钱人的那套不管用。

 

 

他活在东亚人“XX年纪就该干XX事”的社会时钟里，也正是因为年龄带来的紧迫感，丹尼最终走出了不能回头的一步——他举报表哥致其入狱，然后挪用表哥留下的赃款买地盖房。即便自知一切都是假的，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丹尼也要完成东亚家庭中兄长的本分和任务。而丹尼的侥幸和逞强，最终也吞噬了自己——他给房子铺电线时用错了型号导致房子着火，所有心血功亏一篑。

 

《怒呛人生》的后半部分分别回溯了丹尼和艾米的童年，明确指向东亚人的原生家庭问题。丹尼和艾米的父母都是家族中移民到美国的第一批人，因此保留着东亚家庭的传统。

 

在各自的家庭中，丹尼一直对弟弟的存在感到复杂，而艾米虽然是独生女，但偶然得知父母并非一开始就决定要生下她。伴随着他们成长的失望和不安全感，是很多东亚观众都经历过且能共情的。

 

 

剧中，丹尼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你出生，你不断地做选择，然后你就到了现在的境地。（You're born, you make choices, and suddenly you're here.）”这句台词就是艾米和丹尼的人生缩影。他们用力地活着，努力地达成他人的期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给自己造了一个笼子，然后不得不回头问自己：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地方？

 

3.

有没有可能，正常人才是神经病？

🕳"Is it possible to love someone unconditionally?"

 

尽管生活处境大相径庭，艾米和丹尼的共同点都是需要释放自我，让真实的自己被看见，不止是好的部分，还有糟糕的部分。

 

在第七集中，艾米得知乔治精神出轨她的白人女下属，为此进行了一次心理咨询。艾米当时无法说出口的是，她也出轨了。尽管她对乔治的行为感到伤心，但更令艾米绝望的是，肉体也出轨的自己，还配得到爱吗？

 

她问咨询师，你真的觉得有可能无条件地爱一个人吗？这个小心翼翼又充满不安全感的提问，是很多东亚观众为之共鸣的一个瞬间。

 

 

在社会文化和结构相似的东亚三国，我们从小浸淫在一种紧绷的氛围里。在亲情中，要偿还父母的牺牲；在学业或事业中，要把别人挤下去；在婚姻中，要维持伴侣心中的理想形象。似乎每种社会关系都有一套要求，无法达到标准的人，就会失去被倾听与被爱的资格。所以，为了得到爱，人们只能不断压缩自己不符合标准的那部分。

 

我们知道，压抑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心理学学者王芳在《致独特的你》中曾总结，“压抑指的是将超我或社会道德规范不允许的欲望和动机驱逐入潜意识的过程。”也就是说，在一个管控或规则越严格的环境下，人越倾向于压抑自己，以此逃避苛责，维持表面的平静。但是，防御也会消耗心理能量，总有一天，人需要直面内心深处的那头大象才能真正地向前走。

 

《怒呛人生》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一切先崩塌。

 

最后两集中，艾米和丹尼的生活开始分崩离析，由路怒开始积攒的恩怨逐渐走向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先是丹尼的房子被烧，误以为是艾米纵火的保罗一怒之下向乔治告破艾米出轨的事实；之后丹尼的表哥绑架了艾米的女儿，并在艾米的指点下去百货超市老板家抢劫，警察到达后开始了枪战。等到抢劫平息后，艾米飙车追击丹尼，二人最终失控掉进了与世隔绝的荒野。

 

在荒野中，受伤又迷路的二人从敌对关系渐渐变成互相依靠的伙伴。因为与世隔绝，连手机都没有信号，艾米和丹尼不得不抱团生存下去。在寻求救援的途中，他们误食了有毒的果子，导致严重呕吐，并开始产生幻觉。二人在幻觉中分享了许多内心深处的想法，还一度互换了灵魂。

 

他们谈到生孩子是把自己的创伤排毒似地撒给下一代；80后是垮掉的一代人；人生就如《第22条军规》一样荒谬；上帝只是不想在虚无的世界中感到孤单......他们从未和谁进行过这样坦诚的对话，毒果子帮他们办到了。而他们恰恰就是彼此的毒果子，不断地刺激对方，直至把所有脏东西剧烈地排出体内。

 

 

大结局用超现实的情节以及肉体层面的生存危机达成了二人的和解——艾米和丹尼的一生总在压抑自己真实的一面，而互相见证过对方最糟糕的部分的二人，就是能看见彼此的人。濒死的状态也让他们卸下所有包袱，不再保留。到头来，西方心理疗法还确实对东方脑袋没用，他们需要的，仅仅是遇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脑子有病、内心残缺的人。

 

共同经历了大爆发后，艾米和丹尼更能直视生活中让自己窒息和痛苦的部分，理解自己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为彼此的映照。在对方面前，他们不必再扮演谁，这未尝不是一种无条件的（友）爱。

 

中毒后的第二天，艾米和丹尼在大树下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死，然后发出了洪亮的大笑，仿佛在对自己的人生说：啊哈，老娘/老子还没死透呢！然后他们互相搀扶着，找到了荒野的出口。一切崩塌之后，艾米和丹尼终于迎来重建的机会。

 

 

其实放眼近几年热门的东亚影视，压抑是一个共同的母题。从A24出品的《怒呛人生》和《瞬息全宇宙》，到韩剧《黑暗荣耀》和《我的解放日志》，这些作品以不同的影视类型诠释着相似的压抑，并且都在寻求某种解放的可能。

 

同时，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我们不可能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当一个正常人，因此“发疯”、“神经病”成了一种向往的状态。我们身处规则之中，盼望着踩碎规则的那天到来。

 

爱、恨、复仇、自毁......不管通过哪种方法，希望我们东亚人，这辈子至少能发一次酣畅淋漓的疯。

 

参考资料：

1.Beef Creator Lee Sung Jin On the Show’s Final Scene and Whether There Should Be a Season Two | GQ, Cat Cardenas

2.Ali Wong Just Explained Why She Laughed At Steven Yeun's Serious Scenes In Netflix's "Beef," How Her House Inspired The Set, And More | Buzzfeed, Victoria Vouloumanos

3.自我保护，还是自欺欺人？| 看理想app《致独特的你》，王芳

🥩

撰文：林蓝

监制：猫爷

配图：《怒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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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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