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女性内衣裤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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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80年代的山东沂蒙山区农村，那个时代穿开裆裤要穿到好几岁，没有幼儿园，6岁的时候才会被送去村办的“育红班”，一年后念小学一年级。我是大概四五岁才开始不穿开裆裤，在母亲的指导下穿上了内裤，又称“裤头”“裤衩”，是一种父老乡亲羞于启齿的物件，尤其是女人的内裤，是一种有诸多讲究和禁忌的东西。
内裤不能公开示人，晾晒也不行，只能在自己家有高院墙的院子里，如果自己家条件有限院墙不高，那就只能找个角落悄悄晾晒了。女人的内裤到了晚上必须收起来，还没晾干也要挪到室内去晾晒，不然就会冒犯神灵触霉头，因为女性尤其是成年女性的内裤“不干净”。如果哪一户女主人把自己的内裤晾晒在了众人的视线内，那大家就会指指点点觉得“脑子坏了”，如果晾晒到了邻居院子前面，这就是一种公然挑衅了，两家甚至能为这发生打斗。
《风风风》剧照
在我很小的时候，为了生计我们家曾经走街串巷卖过几年袜子和内裤，我父母准备了很多的深颜色塑料袋，方便婶子大娘们装挑选好的内裤。同村的婶子们来我家买内裤，如果我父亲在家，她们都不好意思开口，扭扭捏捏说“买那个”，我父亲就会出门溜一圈，留我母亲招待她们。
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发育较早穿上了胸罩，夏天的衣服比较薄，能透过衣服看出来，引来了班上男生女生的窃窃私语，好像她穿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穿上了一个放荡的证据。甚至有个调皮的男生隔着衣服去拽她的内衣带子，引起其他人的哄堂大笑，女生哭着跑了，留下这个男生一脸得意的笑。从大家的敌意里我知道穿胸罩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隐约代表着“放荡”，规矩的女孩只穿母亲准备的碎花纯棉小背心。
《罪途2之救赎代价》剧照
我上初中青春期发育后小背心已经完全无用，需要穿胸罩了，最初一两年我母亲给我买的总是不太合身，因为她觉得“太大了很难看”，总是给我买很紧的让我束一下，看起来平一点最好，我穿着总是感觉很勒，后来我自己用零花钱去镇上的内衣店挑选，一开始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觉得好像有点“见不得人”，要避开同学们（镇上的商店离我就读的中学不远），也不好意思脱衣服试穿，内衣店阿姨都是让我穿着衣服用她自己的手掌给我比量下，给我推荐一个尺码，为了减少存在感我都选肉色或白色内衣，她推荐啥我就拿着啥放到她递给我的黑色塑料袋里付钱走人。这样买到的内衣并不那么完全合适，但比母亲买给我的还是强多了。
高中最后一年课业太紧张我住校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全校的住校女生超过1000人，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内衣内裤是晾晒在外面的。20年前农村高中条件艰苦，宿舍都没有独立阳台，十几个人挤一间宿舍，在宿舍楼外面设置了几排晾衣绳就算晾衣区，晾晒了各种衣物，唯独不会有一件内衣裤，内衣裤都是在宿舍内阴干的。虽然学校是镇上文化人最多、最能代表未来和希望的地方，依然难以摆脱这里的传统观念，摆脱不了对内衣裤的羞耻感。推开每一个女生宿舍的门，都会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悬挂着的湿漉漉的内衣裤。晚上睡觉也会穿着胸罩睡觉，不穿大家就会投来异样的眼神，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睡衣是用来穿着睡觉的。
《17.3》剧照
这一切在我读大学后发生转变。我就读于一所985大学，面向全国招生，地域倾向性不明显，汇聚了全国各地的学生，宿舍4个人来自4个彼此相隔超过1000公里的省份。宿舍条件挺好，就是没有阳台，在每个宿舍窗户外焊接了3条晾衣杆，所以每个宿舍的学生晾晒了什么衣物一览无余，尤其我们宿舍是101房间，晾晒了啥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到。开学第一天，我就在自己宿舍窗户外看见了迎风飘扬的彩色条纹内衣裤，当时的感觉，只能用“辣眼睛”来形容。我还以为看错了，又看了看，确实是内衣裤，堂而皇之暴露在所有人视线内的内裤和内衣！
我好奇地问我这位新疆同学，是你晾在外面的吗？她说是啊，我坐火车过来，安顿下来就赶紧洗了晾晒了，趁着大太阳暴晒下好杀菌。我想说啥又咽下去了。
我出去转了转，发现不只我们宿舍，还有其他宿舍外面也挂着内衣内裤，我想，也许这里是不忌讳的，那其他人能挂我应该也能挂。
晚上要去公共卫生间洗漱，我发现好多人都是穿着一种休闲款的衣服、裙子，我想这大概是睡衣了，我洗漱完爬到上铺脱了衣服睡觉。睡在我对面的姑娘涵养很好，不过隔了一天她忍不住问我，你为啥不穿衣服睡觉？却不脱内衣？我很好奇，你们睡觉都要脱内衣吗？她说当然啊，不然多难受。我这人特别不想成为异类，尤其是刚进入到一个新环境，还是一个农村孩子进大城市，本身就有点小心翼翼和自卑。既然大家都穿睡衣不穿内衣，那我也有样学样赶紧坐车出去买了睡衣。我感觉这是我个人习惯的一大进步，后来查资料得知，晚上睡觉穿胸罩不仅不舒服，对胸部也特别不好，很多疾病来源于此，不知道我当年的同学们后来有没有纠正这个不好的习惯。
到了大学，我发现身边同学谈论内衣内裤相对自然，就是一件必要的普通的衣服，没有太多别的意味，我们在周末结伴去超市挑选内衣裤，这是我来到城市才有的放松和自由。从同学们和内衣区营业员那里，我才知道内衣尺码不仅有胸围，还有罩杯，还有不同材质。挑选一个合身、喜欢的内衣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生活常识，不是一件需要躲藏、羞耻的事情，我很快也和同学们一样，自然地将内衣裤晾晒在窗外接受阳光的暴晒。
《人不彪悍枉少年》剧照
不仅内衣裤可以公开晾晒，那座海滨城市穿衣也时尚自由。经常在夏天的街上看到穿着吊带热裤的女性，大家习以为常，海边沙塘上更是满满的比基尼美女，这如果在我的家乡，简直约等于发疯裸奔。有意思的是，有比基尼美女也有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青岛大姨，她们因为防晒及防止海蜇蛰伤的需要，穿连体泳衣头戴“脸基尼”，在若干年后竟成为时尚潮流，并走上国际时装周的舞台。
人类的天性是不爱束缚，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宽松的氛围，但假期回家还得遵照老家的规矩，我试图用阳光暴晒杀菌消毒等理论劝说父母，有一定的效果但有限，父母依然认为内衣裤不能在户外过夜，“不干净”。
毕业后我回到老家邻县工作，最开始是住单位提供的一间宿舍，隔壁住着两个单身男青年，再往外一间住着一家3口。宿舍没有阳台，有一天我看着隔壁门外晾晒了内裤，我想把内裤也晾晒出去，被舍友阻止，说这样容易让别人有想法，我说那隔壁都晾晒了，舍友说，他们是男人没事，你是女人就不行，会让人以为你行为开放轻浮。那一刻，我感觉虽然都已是国家干部，都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我好像又回到了老家农村，又被装进了一个套子里，这个套子是专门针对女性而设，表面是对女性特定衣物的忌讳，实质上是对女性的污名化、物化、歧视、厌恶。遗憾的是，很多女性身在其中却毫无察觉，甚至自动充当了忠实执行者。我庆幸曾走出老家来到过城市，知道这并不是全世界通用的规则，只是人为传统观念的束缚。
《请再来四杯》剧照
尝过甜头的人很难再吃苦，尝过自由呼吸的人不愿再受束缚。我不久搬离了宿舍，自己租房子，后来自己买房子，想怎么晾晒衣服就怎么晾晒衣服，自由挑选各种内衣裤款式，甚至在2017年去南方参加过内衣展销会，作为家属创业的一个选项。我不仅不愿意再接受这种对女性的衣物羞耻束缚，我还不接受女性工作能力不行、女人必须结婚生子、女性买车买房是倒贴等传统观念束缚，人生苦短，身为女人，我不再想为不相干的人的看法困扰，只愿以自己喜欢认可的方式生活。
十几年过去了，我彻底摆脱了内衣裤羞耻，也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而且，让人高兴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我发现社会整体对内衣裤的羞耻感越来越低了，人们越来越把它当成一件平常衣物，不再赋予诸多特殊内涵。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的社会真的能对女性禁忌越来越少，从细微处关爱她们的处境，赋予她们更多的自由，而不是束缚，不论这些束缚是以何种冠冕堂皇的名义。
排版：飞飞/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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