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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
我是 Alex,我是一名性别研究者,也是播客节目「别任性」的主播。今天是,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在这一天由我来代替爱哲串场 故事FM,这是因为今天的话题:我们要讲一期关于女性问题的节目。我自己也是 故事FM 的忠实听众,这两年经常能听到 故事FM 播出的有关女性经验,涉及到女性权益的故事。而不管是评论里,还是在更大范围互联网的舆论场上,「女性主义」这个词,始终伴随着争议。当然这是现代女权的一个特点,本身它的内部就有很多的不同的立场和分裂。我觉得这里可能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属于中国女性,我们自己的「herstory」在哪里呢?它是如何开启的呢?1949 年以后,在中国漫长的性别平等的征途上,我们的前辈们,她们关注到了哪些根深蒂固的妇女问题,她们又是如何行动的?今天的讲述者谢丽华,一位在妇女事业中工作了 40 年的老前辈,我们今天就来回顾她的人生和事业。我相信听完这个故事,你会更加感同身受,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下走到今天。-1-
旧时代的悲剧
我叫谢丽华,今年是本命年,72 岁。从参加全国妇联到创刊《中国妇女报》,再到创办《农家女》杂志和「农家女」公益机构,我已经为妇女事业工作 40 年了。
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有一种联系,是命运让我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是 1951 年出生,在山东潍坊的一个县城里,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上面有一个能干懂事儿的大姐,下面有一个受宠的弟弟。在那个时代,我从未觉得身为女性有什么天然的劣势或者不同,而弟弟受宠,仅仅是因为他是最小的,他是弟弟而已。当时我随着我妈去赶集,街坊们告诉我们,「你们家出事了,你妈不在了。」我跟着妈妈跑回家去,发现姥姥上吊自杀了。姥姥被放下来之后,才发现原来她还吃了 666(一种农药),吃了药结果没有死,又上了吊。她就这么决绝,死的时候才 62 岁。她悲剧的起因,就是因为她没有如其他人期待的那样,生出一个男孩儿。我姥爷没有儿子,而他家的成分属于是「富农」,要有人继承家业,所以家里老人做主,买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成了我的「小姥姥」。小姥姥的身世也非常悲惨,是个弃婴,从小没有接受过教育,16 岁就被别人做主卖到了我家。可是我的姥姥姥爷是青梅竹马,感情很深,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留给她什么位置。小姥姥知道自己就是来传宗接代的,但她也没有生出儿子,生了两个闺女。生完孩子第三天,她就要下地干活,如果她生的是儿子的话,绝对不会这样对她。这种畸形的家庭一直持续到解放以后,谁都不离开。另外,当时还大搞「阶级斗争」,一个家庭里边如果有两个妻子,一个是富农,另一个是贫雇农,一旦发生任何矛盾,都会觉得是阶级压迫。所以社会在舆论上,都说我姥姥阶级压迫我小姥姥,让她揭发。可我姥姥心地特别善良,她自己受不了,去北京、天津待了两个月的时间。她说,自己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应该走了。她要把这个位置让出去。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从天津回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上吊的绳子都是从她娘家的一个姐妹那里拿来的。她已经想好了,她要离开。这段封建时代的三角关系,由我姥姥的死亡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号。我的小姥姥还算长寿,和家人的关系不错,余生也算过得平淡幸福。而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开始看透这种「幸福」,实际上,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不过在当时,我的人生,我作为女性的意识正和时代一起,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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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燃烧的岁月
上世纪 50 年代,我妈带着我和我弟来到北京投奔我爸,我因此成了中国第一代「打工子弟」。
我算「老三届」(注:指在 1966、1967、1968 年毕业的高中生和初中生),我上小学的时候学习一直都特别好,所以我考到了「北京师大一附中」,也是北京的一类学校。后来「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没课上了,我们的选择无非是「上山下乡」、工厂招工,还有就是当兵,当兵是最好的出路。1965 年,对我来说发生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第一,我大姐在这一年去往了东北的建设兵团;第二件就是,在 5 月 27 日这一天的《人民日报》通讯上,刊登的《毛主席刘主席畅谈十三陵水库》一文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得到。」这句话极大地鼓舞着我们这一代的女青年,想要投身革命中大干一场。1969 年,我正式前往云南参军,成为了一名宣传兵。■ 50 年代、60 年代的「男女平等」的宣传画/ 图片来源 丹麦国家图书馆而「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句口号,也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开始改变我的人生——就是我的初恋。
他当时是我们学校「革委会」里的一员,是高三的。后来他当了空军,一次机缘巧合,我们昆明的战友和他见了面,他就要了我的地址。我 4 年中第一次回家,和他约在一起见了面。在他面前我就像傻子一样,他比我大 5 岁,在学生时期又入了党,如果当时不搞「文化大革命」,他有去法国留学的机会,所以我非常仰慕他,基本上他指挥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但我觉醒的契机是什么呢?当时他父母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他就希望我能够回到北京来。这时候我开始有了性别的启蒙,我想你家里需要人,我回去难道能管你父母吗?我就开始反感。另外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他会说,「咱们今后要有三个孩子,要有几个男孩几个女孩。」这些我听了都比较刺耳,我想这是一种本能。然后我给他写了封长信,我说希望你把咱俩的照片寄还给我,我们分开为好。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说对我们两个都好。现在回忆起那个年代,我觉得是能看到我后来人生的路径的。我从来不参与「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残酷的东西,而且我心疼,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本性。比如后来去前线采访,我也不会为一场战斗的胜利而欢呼,我看到的更多是牺牲,以及牺牲之后给家人带来的灾难。所以后来别人经常觉得我是「投机主义」,觉得我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可是我本性做不到。在长达 14 年的军旅生涯中,我觉得我的文学才华让我大放异彩。在以男性作为绝对主导的军营,我完成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事:上前线采访、出书、出诗集,靠着一杆笔,成为女兵们的骄傲。1983 年,我正式退伍,被调进全国妇联开始工作。■ 电影《芳华》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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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冤仇深
全国妇联经过「文化大革命」后工作就停滞了,在恢复的过程中当时的领导层也特别想干点事情,于是 1984 年由全国妇联主办了中国第一份集中关注妇女问题的报纸——《中国妇女报》。这份报纸提出了「向妇女宣传社会,向社会宣传妇女」的口号,我被招进去以后也是加入了它的报道组。
妇联那时候有一个信访处,「文化大革命」之后遗留的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些妇女就排着队来妇联上访。我会坐在那儿听她们申诉,各种各样有着悲惨命运的妇女:有的因为生儿子的问题,有的被咬下鼻子,咬伤手。但因为鉴定是轻伤,那些男人还不能受到法律的制裁。当时我就意识到,我在军营里是生活在「男儿国」,更多是能力的较量。可到了现实,激情的革命口号褪去之后,中国妇女的命运依旧满目疮痍。我满脑子唱的就是那首歌:「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
我当年报道过的,有一个「河南劳模案」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当时河南偃师有一个劳模姓朱,他能力特别突出,「文革」时期甚至成了河南省的革委会的副主任。「文革」结束之后,他回到村里,给村里修路,还建了一个罐头厂,村里边的人都把他当成「大救星」一样。当时他 60 岁,看上了村里一个 30 岁的已婚女性。先是把女孩的丈夫安排到罐头厂里搞采购,整天往外跑。他就趁机强行侵犯了她。因为他在村里就像太上皇一样,给村民们带来了很多利益,大家恨不得都喊他「万岁」了。这女孩就吓得不行,可是她又不能去说。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老头死在女孩的家里了,死因据说是「心脏病突发」。他死后,村民的财路断了,罐头厂也黄了,所以所有人都把愤恨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这个老朱家里的老太太就带着家里人,联合村民一起殴打这个女人,他们拿着笤帚棍往她的下身捅,场面血腥,还把这个女人脱光了衣服游街。这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都等到人要抢救了,公安才开始参与调查。我去了之后,当时村里的妇女代表接待了我,她还给我看了老朱葬礼的一些现场图片,特别风光,光是去的车就有 400 多辆。对比之下,这个女人的悲惨却无人问津。她出院以后,我去采访了她,她见了我就哭,跟我讲,她现在不敢出门,承包土地谁都不愿挨着她,就把她放在一个最高的别人都不要的土地上。她丈夫也不能在罐头厂工作了,他买了一辆「蹦蹦车」跑点运输拉个客,但是他那车停到哪儿,他的轮胎就被扎到哪儿。她的孩子上学,座位里边也经常会拿出破鞋来。这个事情太不公平了,那个妇女代表竟然和我说,「她就是一个坏女人,她就是想抱我们老朱的大腿」。老朱家当时 6 个人被判刑,最多的可能是判了 6 年,最少的话是判半年。但是我去的时候人基本全释放出来了,而且那个老太太在里头根本没待几天,回村的时候还放鞭炮欢迎她。这件事让我树立了我现在的「妇女观」,我没有想过女人会有这样不同的遭遇。我采访回来以后,在《中国妇女报》上以《无罪的服刑者》为题报道了这位女性的故事。但收获了什么反响呢,我告诉你,后来我又要去回访,她们县里的妇联主任想给我找辆车下乡去看看。一天的时间,想尽了办法,没人去,她们自己又没车,最后还是她丈夫找了一辆单位的车把我送下去的。因为这件事儿妇女主任也掉眼泪,她说,「我们妇女的地位就是这样子,我要带一个记者下去采访,都借不到一辆车,还是我丈夫找来的车,这就是我们的地位。」-4-
80年代尖锐的妇女问题
Alex : 提到 80 年代,我们的注意力往往会被「改革开放」,「城市化」,「经济发展」这样的美妙的词汇所吸引。但是在谢丽华的记忆里,80 年代,充斥着非常多尖锐的妇女问题。比如说,家庭暴力;
半夜经常有人上访来敲门,很多女性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些被咬掉耳朵,有些被咬掉鼻子。我们那个时候才知道,家庭暴力的问题原来这么严重。
我看到过一个特别极端的案例,有一个女性躲到山洞里边生孩子,没有医生,她丈夫愣是拿手把婴儿给挖出来,这个女性后来大流血,死了。
严重的「重男轻女」
我听说在河南,如果生了儿子,胎盘是要放在家里院子的中间,挖一个洞埋起来。如果生了女儿,胎盘就被扔在厕所里,或者丢弃让狗吃掉。
土地问题
因为存在「承包制」,妇女如果不离开家,会分得一份土地,可是一旦离开家,不管是因为家庭暴力还是生活磨难,离婚之后就没有寸土之地,妇女的基本利益都得不到保证。
流动妇女的污名
很多妇女被称作「出嫁女」,可是为什么只针对女性使用这样的称呼?为什么男人不叫「出嫁男」,却称呼女性为「出嫁女」?
妇女的参政
参政也是一个问题。原来农村妇女只要当妇女主任的话,自然而然就进到村委会了,但后来这个规定取消了,全部都要竞选。可是一竞选的话,妇女就成了弱势了。
因为这些男人会请村民吃流水席,恨不得给每一家都送一箱可乐,导致很多人就投票给男人,而女人不会这样做。妇女参政的比例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除了刚才列举的这些具体的社会问题,有一年「三八节」,《中国妇女报》举办了一个评选「模范妇女」「五好家庭」的稿件活动,我看着这些候选人,感受到一种极大的禁锢。
这些选上来的故事,全部都是以妇女的牺牲换回家庭的圆满。其中一个家庭,两人结婚半年后,丈夫遭遇车祸,失去了性功能。男人家把家里的车子以及其他能转的东西全都锁起来,不让她走,男人的母亲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结果这个女人竟然进入了这个圈套,又在家里待了 8 年,还让丈夫学修电器,干点活,被她们表扬成一个「模范家庭」。还有一个,这个家的丈夫死了,妻子把遗腹子生下来后,辞掉工作到农村抚养公公婆婆;还有一个家里一家都是精神病,一个女人照顾一家,全是这种故事。我当时看了这些稿子后我特别难受,我就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她们,我能这样做吗?」我做不到,我肯定做不到!我们今天可能很难想象,当时在《中国妇女报》这样的官媒报纸上,就「什么是模范妇女」这个问题我们展开了长达半年的讨论,我就问大众:这样的评选到底是精神文明,还是封建愚昧?这块从封建历史中传递过来的道德巨石,曾经交到过我姥姥那一代,再到我这一代,到底还要压垮多少中国女性?在中国几乎每一个县里边都有「贞洁牌坊」,都有「贞洁烈女」的表彰。被传统社会所认可的价值观,竟然到了 80 年代,还被这么多人奉为圭臬。竟然连妇联的的人,她们都说,「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有封建愚昧的东西,我们都觉得这些女人太伟大了,她们能够牺牲自己,忍辱负重,支撑着一个家。」我说,「抬头看金扁一片,低头看泪水涟涟。」我们的妇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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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一份给农家女的杂志
Alex:上个世纪 90 年代,在政府的鼓励下,追求经济效益的成功成为全国上下最突出的公共意识。谢丽华所在的《中国妇女报》也开始提倡员工自己办公司,进行多种经营,报社相应也给一部分启动资金,但不多,只有 5 万。
此时的谢丽华刚过 40 岁,她有着 14 年的军营经历和 8 年的记者经历,不论在体力、阅历还是直觉上,她都处在干事业的黄金期,而创办一个自己喜欢的报刊,几乎是当时所有媒体人的梦想。谢丽华:我当时正和朋友一起开办一家服务于北京未婚女青年的「单身俱乐部」,我想,是不是可以办一本关注女青年婚恋问题的杂志,它应该会有很好的广告客源和经营前景。他笑一笑说,我和中国的文化传统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咱们是宁破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还弄个单身世界?你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一盆冷水泼过来。但是,领导告诉我,早在 1990 年,为了配合当时妇联面向全国农村妇女开展的「双学双比」竞赛活动,一本名字叫《农家女百事通》的杂志已经批下来了,但是两年了,没有报社愿意接手。「双学双比」当时搞得如火如荼,它就是一个由国家牵头,面向全国各族农村妇女开展的「学文化、学技术,比成绩,比贡献」的培训和竞赛活动。我听了之后我心里的想法是什么呢?事在人为,管它叫什么名字呢?能自己出来创业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就好。我回来就跟报社商量,报社说那也按你创业的算,我们出 5 万块钱,你去办。Alex:在正式办《农家女》之前,谢丽华回了一趟山东老家,她母亲的一脉亲戚依旧居住在这里。她回到自己出生的老房子前面,照了一张相。她说,别人不相信她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精英女性,能做出一本农村妇女会买来看的杂志。但在拍下那张照片的那一刻,在和姨家的几个嫂子弟媳聊起家常的瞬间,她心中对于自己的怀疑就消失了。
谢丽华:我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到底有没有人会看这本杂志。这个事儿是归城乡部管,他们告诉我说现在全国有 1.3 亿的妇女参加「双学双比」,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个数字怎么来的,假如我们有 1/10 的妇女能订这个杂志,那也是 1000 多万份了,我就是全国之首。我没想这么多,但是我想一年发行 10 万份是不会有问题的。然后第一年我是一个劲儿地跑啊,用上我以前在《中国妇女报》积累的所有资源,找她们要广告,让她们订阅。反正第一年,很惨烈,只卖出去了 3 万份。我才知道「双学双比」是一个「空架子」,难到这个程度。而且报社的年轻人没人愿意跟我干,都说「你吃饱了撑的,给农村编刊物,农村妇女谁买书看?」在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经验里,自上而下的行政手段是有效的。不论是「一呼百应」的革命岁月,还是在《中国妇女报》,总能得到各界妇女的支持和响应。但这次,「红头文件」好像失效了,我才意识到,时代的潮水已经改变了方向,我要用全新的方法来面对妇女问题。我决定瞄准各地的妇联,她们需要什么呢?下乡需要车,办公需要打字,她们当时都没有。我就提了一句广告语叫,「订阅一万百事通,来年下乡有车送,订阅五千百事通,办公打字用四通。」四通是当时一个打字机的牌子。这句广告语当时在妇联系统都「炸了」,她们说,谢丽华怎么那么有胆量,我们办了这么大也没敢提这个口号。其实登出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车也没有,四通也没有。那时候胆特别大,我单枪匹马跑到北京吉普车厂,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就说能不能给点儿优惠。人家说,我们卖一辆车是 5 万 2 ,他们请示了上头给你 4 万 8。你算啊,一年的杂志是 9 块 8,1 万份就是 9 万 8,还奖励她们一辆车。我居然卖了 4 辆车。那 1 万份杂志就堆在妇联那儿,她们办活动的时候再发给妇女,其实根本没有自愿的读者。-6-
农家女的选择
Alex: 创办杂志初期,谢丽华的想法还仅仅只是为农村的妇女姐妹们办一份杂志,杂志从设计到栏目基本沿用了她在《中国妇女报》时期的一些经验,聚焦在婚姻家庭,技术学习等等。
到了第二年,杂志顾问吴青教授向谢丽华引荐了福特基金会的项目官员白梅,当时她们正在中国的西南和西北地区进行生殖健康的调研项目。经过洽谈,白梅当即答应可以一年定 1 万份杂志,并且连续定 3 年,希望谢丽华能在《农家女》上开设一个生殖健康的专栏。白梅带给了谢丽华一些全新的女性健康的理念,比如「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自己的,不要把它交给医生和男人」诸如此类。谢丽华也顺势在杂志上,开始向农村姐妹们介绍生殖与健康的观念。由此,《农家女百事通》基本摆脱了「双学双比」的既定框架,开始为农村妇女更真实、并且长期以来一直被压抑的需求服务。这也让《农家女百事通》的销量开始走俏,到了第 3 年,年销量就达到了 8 万份,1997 年、1998 年甚至达到了惊人的 22 万份,读者数也基本稳定在几百万。而这本杂志也不止是一本杂志,此后在谢丽华任总编的 20 年里,她们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进行着各式各样具体的、有效的行动。就像《农家女百事通》的口号写的那样,「用生命影响生命。」
■ 由《农家女百事通》延伸出的帮助农家女的公益项目《农家女百事通》最著名的就是它的各种书信栏目,先后开设了主编信箱、春子姐姐信箱等等,用质朴和真实的语言回复着来自广袤大地上的各种疑问。
我跟我们的编辑记者说,你们到这儿来不是显示自己的文采的,我们写任何东西,你都要想成你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初小或高小文化程度的一个姐妹,你要让她们听得懂。你发表的意见也要是从真情出发,结果妇女们真的听得懂。
在信中,她们关心自己的土地,她们渴望一份事业,她们烦恼消失的处女膜会葬送自己的婚姻……谢丽华用真诚的文字鼓励着姐妹们,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放弃阅读和书写。她们自己给这份简报似的栏目起了名字,叫《书女》。现在出了 200 多期了,妇女们就是在那上头登稿子,写了之后给它刊印出来,就这张纸到了村里边比《人民日报》受欢迎。
《农家女》经常带着杂志下乡,发现中国妇女真实的困境:比如,她们没有自己的姓名;
去了以后我们发现,你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都知道谁是谁家的,谁是谁的妈,谁是谁的媳妇。然后我们就宣传,让妇女们喊出自己的名字。
频繁发生的自杀问题;
下乡经常会碰到谁家的姑娘跳水了,谁家的儿媳妇喝药了。我们看过专业的统计,一年的话有 20 几万农村妇女死于自杀,比世界妇女自杀多出 25%。
入城打工农家女越来越多,但在生存技能上却无法跟上;
企业一减缩,第一批淘汰的就是妇女。你「大锅饭」吃完了,如果只会一样技能,只会纺织,那你以后怎么办?所以我们就要想办法。
在这 20 多年里,谢丽华和她的团队主动寻求专业组织的帮助,申请了多个针对中国农村女性的扶贫、扫盲、教育、和自杀干预的公益项目。
在我们农家女杂志上来开辟了一个新的专栏:《她们为什么走上轻生之路》,我们搜集这些故事,然后请专家负责给我们写点评。
1996 年,她在北京创办了「打工妹之家」为无助的流动姐妹提供交流、住宿和职业培训。2002 年,她招募律师志愿者,成立了「打工妹维权小组」,又设立了「打工妹紧急求助基金」,为姐妹们托住最后的底线。
迄今为止,因为农家女公益项目受益的农村姐妹超过数千人,因为《农家女百事通》杂志而重新发现自我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她们从这里获得了平等的、实际的帮助,但更重要的是,她们在这里收获了自尊。■ 20多年中,从《农家女百事通》中诞生出来的专著和研究谢丽华:农村妇女是一座没有开采的矿山,你只要给她们机会,给她们一个舞台,她们就能迸发出你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一代流动的大环境,让这些有理想有抱负,积极努力的人有机会走了出来。尤其像现在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女老板,很多都是流动出来的,她们抓住了这个舞台。■《农家女》杂志长达 20 多年持续的影响力,十周年研讨会时,国务院副总理彭佩云(左三),全国妇联主席顾秀莲(左四)出席-7-
我们就在世界妇女的运动中
谢丽华:1995 年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这是中国女权进程上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
90 年代,当我还埋头于农村妇女的实际问题时,我想不到自己能与世界妇女运动有什么联系。当时我去参加世妇会之前的一个传媒工作会议。当时有一个展厅里展览的是来自全世界的女性刊物。我们中国的有《世界妇女博览》《现代妇女》什么的,都洋气得不行,还有我那「土得掉渣的」《农家女百事通》。结果其他国家 NGO 的妇女们就问,「你们这个刊物是办给穷人看的,还是富人看的?为什么要用外国妇女来做封面?」。而我的封面还就是黑白的,是我们自己的劳动妇女,在那个展厅里特别显眼,特别受认可。我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做的东西早就融入世界妇女发展的主流了。■ 1995 年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当时美国第一夫人希拉里在会议上发表「女权即人权」的主题演讲
我回来以后就写了一篇文章,我知道与世界妇女接轨,不是穿个比基尼就接轨了,而是你要把自己融进劳动妇女当中,你才是真的接轨了。我们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如果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人能看得起你。我们就是世界妇女运动当中的一朵浪花。
从那以后,我就带头,我在任何地方都说我是《农家女》,我是《农家女》。所以现在大家都知道《农家女》是我一手创办的,这个杂志和我就划上等号了。Alex : 80 年代、90 年代中国一些顽疾一样的妇女问题依旧存在,但是世妇会之后,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对话开始出现。此后,非政府组织 (NGO) 在中国社会积极进行着倡导并发挥着影响力,虽然问题还是那些问题,但它有了更多被讨论的路径,也有了更多被解决的可能。这个时期有非常多像谢丽华这样的行动者,她们都在世妇会之后,迎来了事业的黄金时期。许许多多聚焦女性问题、女性权益的 NGO、电视报纸、课程培训应运而生,我们很多成长于这个时期的人,也接受到了最初的女权主义启蒙。■ 2020年《中国妇女报》在「世妇会 25 周年」对其影响进行了丰富的主题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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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持续战斗
我觉得妇女运动,它现在正处于低谷期,因为有一些话题成了敏感话题了。
当然现在经过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的《劳动法》和《妇女权益保障法》也越来越完善了,可能不用像我们原来似的,真的帮助一个人就是让她住到我家来,或者到农家女学校里学两个月。这样子的事,我们现在可能不需要了。我们之前碰到一个妇女的案例,她因为「计划生育」做失败了,丧失了劳动能力,但是找不到任何赔偿,我就派人过去了解这事。你前脚刚去,后边的政府的人就追上来了,而且还要追查这个消息是从哪来透露出来的,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当时妇联搞权益的人就跟我说,「谢老师,中国那么大,妇女这么多,你帮助得过来吗?还惹自己的那么多麻烦。」我跟她说,「中国已经这么大了,找到我,我如果视而不见,我不是那样子的人。没找到我,我可以说我确实帮助不过来,可她已经找到我了。」在我的脑子里,妇女解放和妇女运动不是成千上万,它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妇女的故事串起来的,就是在我眼前的,那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姐妹。■ 谢丽华在 1995 年世妇会现场
我觉得不要怕,任何事情都是反反复复的。你让我现在回到我当时办《妇女报》的时候,去发表那样犀利的文章,我应该是写不出来了。但我心里很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造成的这些悲剧。
我年轻的时候也挺冲的,好多事情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碰过几次壁以后你就知道,到底怎么走可以走得更久。哪怕慢一点,但是方向永远是那个方向。我现在的变化可能和年龄有关系,跟我自己现在没有更多的负担有关系。但无论走哪个方向,人生这几十年千万别荒废,你一定要有一个自己喜欢,并且能够付诸实践的一件事儿。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所有事情都是为做《农家女》而准备,因为我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姥姥在看着我,妈妈在看着我,农村的一些姐妹们在看着我。Alex: 谢丽华退休以后,她拿出自己投资的全部收益持续推动农家女公益,最近几年她们举办了一个面向农村女性创业者的「金种子」评选,把实实在在的奖金,而不是一个虚名桂冠,发到那些自立自主的女性手上。年过 70,谢丽华在京郊的生活是平静和喜悦的。她也爱看电视剧,追《狂飙》,喜欢演员赵丽颖。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经历了够多了,她的时代与任务都已经结束。而对于后来者,对于当下的女性,她的寄语没有想象中那样慷慨激昂。我想,这就是一个经历过一切的人会告诉你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持续战斗。
不知道你听完今天的节目有什么感想? 这是一期时间跨度非常长,内容也相对繁复的节目,感谢你能听到这里。
故事中,我们非常快速地提到了一些关键的历史事件,比如《中国妇女报》的创刊,比如 1995 世妇会,还有很多非常值得深入探索的议题:像家庭暴力、计划生育、流动妇女等等。你可能还有很多好奇的,没有在今天的节目里得到解答。梳理中国妇女问题的发展是一个庞大的工作,也是一个非常有生命力的话题。我们将会在接下来,每个月的 8 号,采访一位亲历中国女权发展的重要行动者,或者展现一项妇女权益是如何被讨论、被推动的。我们希望用这个系列,铭记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为何而不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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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来源于讲述人
01.暗花 - 桑泉(片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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