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时代的爱情：穿越战火和生死去爱你 | 故事FM

这是来自一个老人的回忆。他叫天钧。

2008 年 10 月，相伴 60 多年的妻子国霞去世以后，天钧开始有意地记录下自己和爱人的故事。一开始是在本子上写，天钧年纪大又有白内障，视力原本就不太好。写字的时候，他的头埋得低低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本子上去了。

后来写着写着，天钧就陷入到了回忆当中去，也不挑什么纸，出租车的发票、超市的发票，一切他能找到的空白的东西，仿佛有使命一般的，都被填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写下的是一对叫天钧和国霞的青年，从相知到相恋的故事；他写下的，也是一对爱侣在家国和时代的洪流中，勇敢守护彼此的传奇。

如今天钧已经故去，这些笔记是天钧和国霞的孙子遗策郎发现并整理的，遗策郎也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

所以今天我们请到了遗策郎，来讲述他们的故事。

希望这段穿越 60 年的记忆，能让你感受这世间少有的，唯美的、关于爱的故事。

我叫遗策郎，今年 34 岁。从事古籍方面的工作。

我爷爷是民国十六年，也就是 1927 年生人，原名叫刘天钧，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比较差的家庭，父亲是小学教员。爷爷天钧 1941 年进入国立师范学校读书，毕业之后一直从事小学教员的工作，教的是语文。入不敷出，淫吃卯粮，生活非常困难。

我奶奶叫张国霞， 1929 年生人，南京本地人，家里是回族，做皮草生意，经济条件非常好。她小时候洗澡就有两个人伺候她，算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 60 岁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真的非常平淡。但当我仔细看了这些文字，仿佛置身在电视剧里一样。在这种炮火连天的岁月下，他们可以不顾一切。给我带来的冲击力是非常大的。

以下是我爷爷奶奶，也就是天钧和国霞的故事。

■ 遗策郎的爷爷天钧留下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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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

1945 年，天钧 18 岁，去了南京做教员。国霞 16 岁，在学校的初中部念书。

他们通过同学介绍认识。国霞喜欢天钧的原因比较简单，甚至有点俗套。国霞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父兄管得比较严，再加上她是少数民族，从小念回民小学，所以她的社交圈子是非常狭窄的。

当她去了一个私立中学念书，接触到了很多回民以外的人，遇到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男老师，会弹钢琴，会跳舞，会打篮球，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男生。

天钧第一次见到国霞时，觉得这个女孩白白净净的，特别天真。虽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是有一些可爱。

有一次国霞去教员的宿舍里面玩，几个年轻人就起哄，让天钧作势打国霞一下。国霞当然不干，蹭一下站起来，跑到了天钧的洗漱的地方，抓起了他的一把牙刷跑了出去。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天钧很狼狈地追了出去，追了不远，发现国霞其实并没有跑远，就站在那里等他。等天钧走过去后，国霞羞涩地把牙刷还给了他，还给了他一颗花生糖。

从那之后，国霞每天早晨，都会约天钧一起去学校。

学校在南京的城南，那里有很多河。国霞便会经常在天钧去学校必经的一座桥上等他。天钧非常喜欢吃甜食，但他家里的条件差，买不起糖，国霞便总会在口袋里面装着一些糖，在见面时给天钧吃。

让天钧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国霞在那座桥上等他，当他们见面时，国霞从口袋中掏出一朵白兰花（小时候南京街头经常能看到老人卖白兰花，花朵的后面有铁丝，可以挂在衬衫衣扣上）扣在天钧的衣服上，又给了他一根芝麻糖。

年底的一天，国霞又送给了天钧一枚银戒，还给了他一张自己的一寸照片。在那个年代，如果有女生送给男生一张自己的照片，基本上等于是跟他表白了。

那天之后，天钧和国霞的关系突飞猛进，国霞开始跟天钧诉说自己家里的情况。

国霞告诉天钧，她的父亲和哥哥对她很严格，想把她嫁给回民。但她不愿意，她想要自由恋爱。毕竟国霞上过新式学校，也算是一个有新思想的女性。

国霞其实很早就认定天钧是自己的另一半了，因为国霞 9 岁没了娘，天钧也是 6 岁丧母，所以他们身世相同、心意相通。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依靠、相依为命。

在天钧的笔记本上，我看见他在仔细地回忆他们俩定情经过时，会在每一个重要的事件后面打一个括号，写一句他自己的感想。国霞送他的照片，他写着「可爱」，他觉得国霞在照片上的样子非常可爱。他写到国霞送他银戒的时候，他写着「挚爱」。

■ 天钧笔记中，和国霞相恋的经过

在整理笔记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段浪漫的「雨中送归」的情景——在两个年轻人观看电影后，天钧在国霞家大门口把她喊回，两人热吻在一起，接吻时，天钧发现国霞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体香。

他们的举动放在当时那个时代来看，大胆又热情，不知道如果被旁人看见，别人会有什么感想。

1946 年底的一天，他们做了一个在现代人来看很寻常，但在当时可能是一种比较破天荒的举动——他们去拍了一张合照。天钧记得很清楚，拍照的地方叫「王氏照相馆」。在当时，两个年轻人在不是拍结婚照的情况下去拍合影，就等于是向全天下公布，他们在一起了。

在笔记中，天钧对这段经历有一个总结，他们是，「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相依。」

看到这段文字，我会联想到天钧和国霞在结婚照上，两个人年轻的样子。

■ 天钧和国霞年轻时的合影

天钧和国霞相爱的时候，正值民国末期，在那个时代，很多旧的观念被打破，年轻人比封建时代开放了很多，女性的独立思想被唤起。

国霞，就像那个时期的很多年轻的女性一样，渴望自由恋爱，渴望主宰自己的人生。

但那个时期，很多新的观念也尚未完全成型，一个回族千金，和一个食不果腹的汉族穷小子，这种放在现在都会被世俗所约束的恋爱，注定会经历坎坷。

所以不意外，当时正处在热恋之中的两个年轻人，遭到了家庭的强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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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家庭

在天钧和国霞确立恋爱关系后，国霞的大哥和大嫂强烈反对，给国霞安排了门当户对的亲事。

国霞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再加上当时他们的民族意识非常强，回汉之间绝不可通婚。所以家中给国霞物色了两个对象，一个是家里在上海的大客户，另一个是家里的远房亲戚，肾脏科的主任大夫。但国霞很坚定地要和天钧在一起。

为了阻止天钧和国霞进一步接触，大哥和大嫂把国霞关在家里面，不让她出门半步。当时国霞和天钧的感情很好，突然无法见面，天钧很思念国霞，很想和她诉说一些日常琐事。

那个时代通信手段不发达，天钧便想了个主意，他找了一个女性的名字，叫茉莉芬，冒充那个人给国霞写信。

但没过多久，事情还是被家里发现了，因为天钧的字迹实在不像女生。家里狠狠地骂了他们，大哥决定不惜一切办法阻止他们两个人进一步交往，从物理上进一步隔绝他们两个人。

就这样，国霞被送去了上海，住在了在上海经商的父亲身边。

1949 年 4 月初，国霞找理由回南京，这次她除了见天钧之外，还准备和大哥和大嫂摊牌，非天钧不嫁。

1949 年 4 月正好是渡江战役的前夕，国霞就在这样一个很巧合的时间点回到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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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响起

当时的南京城，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炮声，形势十分紧张。眼见南京要打仗，国霞打算先回上海避一避。时局动荡，天钧不愿让国霞一个女孩孤身上路，所以天钧义不容辞要护送她回上海。

4 月 20 日国共谈判破裂，4 月 21 日解放军开始渡江。而国霞和天钧，是 4 月 22 日从南京出发去上海的，当时南京政府已经崩溃，所以他们两人是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出了南京城。

天钧原本打算把国霞送到上海后，连夜返回南京。但 4 月 22 日刚到上海，无锡的守军开始溃逃，而且铁路沿线有溃军抢劫，所以车开到苏州，就没有前行，直接原路返回了上海。铁路断了，暂时无法回南京，所以天钧便只好找了一家旅馆临时住下。

1949 年 5 月 10 日，反动派妄图死守上海，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准备强攻上海，大部队随时准备进攻市区，经常封锁街道，冲进旅社，搜查身份证。国霞的父亲在上海做生意，有合法身份，但天钧在上海没有任何身份证件，他很有可能被认为是特务或者是敌军，如果被抓到，可能被立刻处决，是有生命危险的。

这时国霞就向父亲求情，希望天钧可以住到她家避难，但父亲考虑再三，觉得非常不妥，他认为国霞是个小姑娘，她的声誉会受到影响。

天钧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上海是绝对不能再呆了，他就想要逃跑。

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有家回不去，那逃，又能逃去哪呢？

这个时候，天钧想到自己曾经有个很要好的同事，他是广东新会人，在 1948 年年底的时候曾许诺，若天钧家中有情况，可随时去新会投奔他。所以天钧孤注一掷地决定，逃去广东。

而国霞，一个不满 20 岁的，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跟天钧私奔。

国霞无时无刻不念着天钧，在那个战乱年代，通讯和交通都不便利，天钧这一走，很有可能两人就会不复相见。所以即使知道家庭反对、炮火连天、前途难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国霞也想守在天钧的身边。

■ 渡江战役 /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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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生死未卜

天钧到上海时离家匆忙，身上没有带钱。现在他们要逃难，他自然也凑不出路费。国霞便偷偷把她的金银细软打了一个包，又拿了一点衣服，装了两个大皮箱偷跑出来。

他们两人乘了一座叫「华孚轮」的非常有名的轮船，从上海出发到了台湾，在基龙岗停了一夜后，他们发现船不走了。天钧打听后得知，「华孚轮」上当时都是从大陆慌慌张张往台湾逃的人，所以它在到了台湾后，就不会继续走了。

第二天下午，两人便换乘了「秋瑾轮」去广州，再坐小轮船去江门。

不料，船员在快到岸的时候开始打劫，没有钱，不许下船。有人因为和船员争执，直接从船上被打下了水。船上瞬间一片混乱。

国霞那两个大皮箱，很早就被人盯上了，幸好他们留了个心眼，国霞把箱子里面值钱的首饰全部拿出来，藏在了鞋垫下面。船员在箱子里面没找到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就放他们下去了，这次可以说是有惊无险。

到新会后，天钧一直在找同事，但始终没有找到。在战乱年代，人心惶惶，再加上通信不发达，找不到人是大概率事件。天钧就在新会住了 2 个多月，期间一边找人，一边找工作。

天钧是一个读书人，身体不强壮，也没有一技之长，只会教书。他走的时候没有带学历证书，也没有身份证明，所以他在新会 2 个月也没有找到工作，一直是靠国霞变卖首饰为生。

到了 7 月份，天钧和国霞在广东听说上海解放了。当时国霞的首饰也快要卖光了，他们只好决定，回南京。

那时南北之间的铁路已经不通了，需要绕道走内陆。两个年轻人打算先回广州，坐火车去湖南，再从湖南去武汉，最后从武汉回南京。因为这些地方基本上都是解放区。

到了广州，天钧和国霞刚下船，一个榴弹的弹片突然飞来。

国霞手上抱了一个保温瓶，「啪！」一声，弹片打在了她的保温瓶的瓶盖上。国霞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缓过神来，发现保温瓶盖子凹下去很大一个坑。如果国霞那天没有抱着那个保温瓶，弹片肯定会打中她。这次，国霞等于是捡了一条命，两个人非常后怕。

■ 中华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 / 图源：网络

对弹片的恐惧还未散去，新的挑战又摆在了他们面前。两人到了湖南的境内，却发现长沙虽然解放，衡阳还未解放，没有通车。天钧和国霞越来越窘迫，身上的钱也越来越不够。这时候他们冒险做了一个决定——走山路。

从横山走山路去湘潭至少需要三天。前两天，两人都是步行，到了第三天，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天钧用剩下的钱雇了两个轿夫，当时的钱只够一个人坐轿，天钧让国霞坐，自己则跟在后面走。

走着走着，天钧发现不对劲，轿夫越走越快，甚至开始小跑。国霞也在轿子上开始喊救命，也开始了激烈地反抗。当时在湖南，土匪频繁出没，杀人越货是很常见的。估计轿夫看中了国霞的两个大皮箱，临时起意，动了歹心。

当时天钧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跑不动了，追不上轿夫。他只能一边走一边喊。眼看着轿夫带着国霞越跑越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天钧心想，只要轿夫拐过前面的那道弯，他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国霞了，他这辈子，就要失去国霞了。

就在这时，从山的拐弯处，迎面走来一位非常高大的男子。那人看轿夫在前面跑，轿子里有一个女子在喊救命，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男子拦下轿夫，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给我停下来！」

通过好心高大男子的帮助，天钧这才赶上了轿子，找回了国霞。

一路经历了很多坎坷，他们终于到了湘潭，也终于算是安全了，他们回南京已是中秋节前几天。

现在从南京去上海，动车可能只要 70 分钟。这 70 分钟的距离，当年国霞和天钧走了将近半年，绕了半个中国。

在我印象中，奶奶国霞是个非常柔弱的女人，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没有什么主见。如果不是看了笔记，我完全想象不出她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在那样一个年纪中，放弃一切，做出那样的选择。

经历了这一路的艰辛，天钧和国霞已经无所畏惧了，无论家里怎么反对，都已经无法对他们构成障碍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所以，天钧和国霞就跟家里人摊牌。这次，他们比以往更加坚定，但是还是遭到了大哥和大嫂的激烈反对，甚至不让国霞进家门。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小妹和汉人通婚，也不允许她嫁给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

这个时候，国霞的父亲因为心疼小女儿，愿意做出让步，出面交涉。他给天钧提出一个条件——必须加入伊斯兰教，从此不许吃猪肉。

天钧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汉族家庭，从小非常爱吃红烧肉，但天钧答应入教。

战争和动荡可能会使爱情不完美，但也可能使爱情更加笃定和纯粹。

纵然违背世俗约束，忤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军和国霞，还是在 1949 年 10 月，修成了正果。从那之后，国霞就很少回家了。

这对于国霞来说，是个非常勇敢的决定，因为这相当于让她与信仰和家庭决裂，也等于放弃了优渥的物质生活，把今后所有生活的希望，全都赌注在了天钧这个人身上。

我是学古代文学出身，我也读过一些有关爱情的古典文学作品。古典爱情里面，女性往往是非常被动的，想要自主选择爱情，通常只能用一种比较冒险的、孤独一掷的方式去无条件地信任对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男性。

但这种付出其实很难有善终，从《莺莺传》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到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国霞其实也是这样，认定了天钧，把自己完全地托付给对方。

但幸运的是，天钧没有让国霞赌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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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美好的样子

天钧和国霞结婚后，生活是平淡而艰苦的。他们生了 4 个孩子，为了维持生计，国霞后来也出去工作了。在旧社会，国霞是从来没有工作过的。为了养家，国霞也换了不少工作，她在装订厂折过书，还去过塑料厂做工人。

我是 1989 年出生的，这时国霞和天钧已经 60 多岁了，他们的生活也终于稳定了下来。

这一年，国霞和天钧，成了我的爷爷和奶奶。

在我的印象里面，奶奶国霞在家里一直是个「大小姐」。

虽然已经 60 岁了，我爷爷天钧依然是个很有情调的人，喜欢养花，养鱼，养鸟。而且他会听音乐，会跳舞，据说他还会弹钢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会看到他们在客厅里放音乐，两人跳一支舞。

只要刮风下雨，爷爷都会骑自行车去接奶奶。爷爷眼睛不好，到后来他已经有些白内障了。有一天下雨，他去接奶奶，他根本看不清路，车直接冲到了树丛里，出了车祸。从那之后，奶奶就不允许爷爷再骑自行车了，但爷爷还是会坚持步行去接送奶奶上下班。

从小，我从来没见过奶奶用钱。她从小在家里锦衣玉食，从来轮不到她自己亲自出门买东西，所以她根本不会用钱。和爷爷结婚后，不管奶奶有什么需求，爷爷都会出去给她跑腿。

爷爷每天早上会问奶奶想吃什么，奶奶对吃是很讲究的，她会说得很具体，比如，要吃「安乐园」的蒸饺，要吃「马祥兴」的包子。不是这家店的东西，她就不吃。但是不论多远，爷爷都会去给她买。爷爷总是把东西用瓷缸装好，热乎乎地拿回来放在桌上。

奶奶跟爷爷结婚后，找人伺候她洗澡是不可能了。但是爷爷做到了伺候奶奶洗澡一辈子。

小时候洗澡，还没有淋浴，是用澡盆洗。夏天，爷爷放好水，调好温度后再叫奶奶。冬天，没有空调，爷爷用暖炉把浴室的温度加热好，再让奶奶进去洗。两个人七老八十的时候，爷爷还一直帮奶奶搓背。因为过惯了苦日子，他们两人非常节省， 所以爷爷永远让奶奶先泡澡，他自己再接着泡奶奶剩下的水。

奶奶跟爷爷没有在物质上享福，但是在我眼里，她一辈子都非常开心。

我爷爷天钧，一辈子让着奶奶国霞，所以我觉得，奶奶到 80 岁的时候，心态还特别的少女，提起年轻时候的事，她很羞涩，会和爷爷打闹，有时还会害羞地低下头，显得特别年轻。而且她的头发一直是黑的，真的是做了一辈子的少女。80 岁都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单纯，她的喜怒哀乐全部放在脸上，可见她被保护得多好。

■ 天钧为国霞庆祝80大寿

生活从相爱的激情，到奔波的艰辛，最终归于平淡的美好。在幸福中，时间如一指流沙。转眼间，他们携手共度了 60 多年。然而他们的生活却在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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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来生再做夫妻

2008 年 7 月，家里给奶奶国霞办了 80 大寿后，周末她突然觉得下腹剧痛，于是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可能是胰腺炎。但做了手术后却发现不是胰腺炎，发现她的大肠有一段已经坏死，是肠梗阻，于是切掉了梗阻的那一段。本来以为经过治疗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但把她接回家后，她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 10 月，奶奶觉得自己下肢的剧痛已经无法忍受了，所以我们又再次把她送到医院。结果发现第一次竟然是误诊，她的大肠其实一直有一块坏死，但是没有及时治疗，所以等到发现时，她下肢的血管已经完全被堵住，医生建议，只能截肢保命。

但奶奶是个很爱漂亮的人，七八十岁了，她每天还要化妆，她没办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四肢残缺不全的人。爷爷最理解他，尊重她的意见，决定不给她截肢。

因为没截肢，奶奶后来陷入了剧烈的疼痛之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爷爷每日每夜在医院里面陪护，虽然我们找了护工，但是他没有办法一个人在家里，他就算在家里，夜里也睡不着觉，所以他坚持要在病房里陪床。

她照顾了奶奶一辈子，最知道奶奶需要什么，交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有一个情节我现在想想非常心酸。我记得爷爷因为年纪太大，还要陪床，精神状态很不好，他怕自己晕倒，就在自己衣领的标签上写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他希望万一自己走在路上晕倒，路人可以知道去联系谁。

在奶奶去世前，有段时间神智是比较清醒的，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因为回民的传统是要土葬的，但如果土葬，她没有办法和爷爷合葬。所以奶奶决定不要土葬，她必须要跟爷爷合葬，不能让我爷爷一个人。

国霞这辈子，都彻底和她的家庭以及信仰决裂了。

奶奶很快就去世了。这对爷爷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打击，他不能接受，他呵护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他眼前活活痛死了。他没办法原谅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爷爷明确表示，他一个人没有办法再活下去。

从奶奶住院开始，爷爷就一直在写日记，到奶奶去世后，他开始复盘奶奶生病误诊的经历。一年后开始，爷爷开始大段地回忆他们年轻时候的恋爱经过。

在我印象中，爷爷总在一切时间和一切可能的地方去回忆，可能他怕自己忘记吧。

当我看到爷爷的笔记本的时候，我感觉很震撼，因为我没有想到，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的。爷爷一遍一遍地复盘奶奶从生病到被误诊去世的经过，写了一遍，再写第二遍，再写第三遍。他也在回忆他和奶奶的相见相识，去过哪些地方。

我就像看到一个强迫症患者在写重复的东西，但我知道，爷爷并不是强迫症，他只是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一遍遍地责备自己。

■ 图 / 天钧在笔记中复盘国霞误诊经历

爷爷以前身子骨非常硬朗。但奶奶去世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2012 年，他看到我大学毕业后，就随奶奶而去了。

当我知道了他们这样的一段爱情，现在如果我被问到，「你相信爱情吗？」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相信。

因为我知道，美好的爱情在我爷爷奶奶身上都真实发生过，他们的爱情给了我一种信心和勇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

■ 天钧保留的国霞年轻时的照片，天钧标注：最欢心甜美的时光

明天就是情人节了，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相爱仿佛是一件阻碍重重又让人患得患失的事情，你可能也无数次想过：是否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理想中的爱情，理想中的伴侣。

当你对爱情不抱希望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今天的故事，记住国霞手里的芝麻糖和白兰花，它们永远会飘荡在南京城南的一座桥上，告诉每一个跨过爱河的年轻人，别放弃勇气和希望。

- 除标注外，其余图片来自讲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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