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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养女经历的12年催婚大战 | 人间

一个农村养女经历的12年催婚大战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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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很多个春节,丽华常问我:“今年你回老家吗?”仔细回想下,她已经有好多年不问了。


配图 |《东京爱情故事2020》剧照





春节回老家,母亲跟我拉家常,掰扯起村里跟我同龄的那些孩子们。其中,她讲得最多的是邻居德叔家的丽华。

我的老家在豫西南平原,那里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工厂。村民世代靠种地为生,虽谈不上富裕,但比起偏僻的山区,日子要好过得多。

1985年,德叔和萍婶结婚。在德叔父亲的帮衬下,他们两口子年纪轻轻就在村里盖起了一座崭新气派的瓦房,外加一排配房和独立的小院,惹得不少人羡慕。生活好了,萍婶也日渐丰腴,只是婚后几年她都没怀上个孩子。村里人在背后笑话,夫妻俩一度为此发愁。

一次偶然的机会,德叔听说有个“拐了几道弯”的远房亲戚生了几个女儿,养不起。萍婶性格要强,早就见不得别人笑话她了,索性决定先抱养一个。他们在那几个女孩中选中了年纪较小的丽华,两家人约定,以后不再相认。

丽华生于1988年,被抱到德叔家时还不满2岁。虽然是领养的女儿,除了偶尔会被萍婶说一顿,丽华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吃什么苦。

萍婶外号叫“麻袋”——村里人取的——笑她身材又粗又壮。她性格急躁、嘴不饶人,说话中气十足,吵架时能扯着嗓子骂半天都不歇。她撒泼时,邻居们都不敢上前接话,唯恐惹上一身臊。

德叔却从没跟村里人拌过嘴,他身高不过1米6,体型瘦弱,说话时声音不高,一副很憨厚的样子。他对丽华的疼爱溢于言表,每当萍婶气急了要打丽华屁股时,他总会一把夺过笤帚,领着丽华来我家串门儿。

相比起村里那些女孩,我认为丽华是最漂亮的。她皮肤白皙,有一双大眼睛,头发还是自然卷,活像个洋娃娃。她又爱笑,笑起来声音清脆,很讨人喜欢。那时我家跟德叔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过百米,丽华天天跟我玩,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她性格也渐渐变得像男孩一样大大咧咧。

90年代初,农村的娱乐生活还不丰富,电视更是稀罕物件。我家买电视早,每天晚上丽华做完作业就来我家看动画片,看到激动处,她用力地摇晃我的胳膊,或趴在我的肩膀上咯咯笑个不停。到了饭点,萍婶来我家寻丽华,次数多了,我母亲忍不住打趣:“以后把丽华许给我们家怎么样?每天住这儿,我们当女儿一样疼。”

萍婶哈哈大笑,丽华飞也似地跑回了家。

丽华6岁那年,父母把我们一起送进了村小的“育红班(学前班)”,上学第一天排座位,我俩强烈要求要坐一块儿。下了课,我俩手牵着手去厕所,结果丽华跟着我走进了男厕。当时厕所里有不少男生,都惊讶地看着她,有的还哄笑起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赶紧拉着丽华出去。有热心的高年级学生对我们说:“女生不能在这儿,要去旁边的女厕所。”丽华羞红了脸。

村子里向来没有秘密,随着丽华渐渐长大,她的身世终究没能瞒住她。一次,我又听到萍婶凶丽华,就悄悄问她:“你想不想以前的爹妈?”她把头一偏:“才不想,他们把我送出去了,我为啥要想?”

日子就这么过着,大约是丽华的到来让萍婶“求子”的心情放松了些,又或是丽华真的起到了“招弟”的作用,两三年后,萍婶竟然接连生了一双儿女。丽华成了家里的老大,父母对她的爱难免会减少一点,这让她有些难过。

我曾看到丽华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不过抹抹眼泪,她又要继续回家帮忙照看弟弟妹妹了。有时我经过她家门口,喊她出来玩,她就对我摆摆手。这时堂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她就急忙转身跑回去——要是去晚了,肯定少不了要挨萍婶的数落。




1996年前后,我们周边农村的经济渐渐活泛了,我父母就借钱盘下村里临街的一个小房子开了间油坊。德叔家本就挨着村里的主干道,他改造了一间空闲的配房,让门窗都朝外开,开了家杂货铺。那段时间,德叔经常来找我父亲聊天,俩人把凳子往门口一摆,聊生意,聊村里的人和事,也聊村里的那些大学生。

农村孩子想走出去,路子并不多。那时我们村的大学生屈指可数,他们有的考学到了大城市,毕业之后就在大城市慢慢安定下来。有的退而求其次,回到县城找了份体面工作,置业安家。总之,他们靠读书彻底改变了命运,过上了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

父亲和德叔对此很羡慕,他们希望自家孩子也能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以后去城里讨生活。上学后,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绩一直在班里排前几名,可丽华的成绩却一直处于下游。

2002年,我和丽华上初三,分在了不同的班。刚开学没多久,一天课间休息时,丽华出现在走廊朝我招手,我以为她有什么好消息要分享给我,没想到,她竟办了退学手续——那时,我们村里的大人默认,孩子读到初中要是学习还赶不上,就干脆出去打工,免得浪费钱。

我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丽华,她才14岁,还是个孩子。她个子比我高出小半截,看上去就像我的姐姐,学着大人的语气,叮嘱我好好上学,以后考个好大学。那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很失落。

因为还没成年,丽华只能先去县城的亲戚那儿帮忙,后来才去了福建打工。那几年我们各奔前程,她辗转于一个个城市,我则埋头于书海,假期时间短得可怜,跟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面。高考结束后,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家人奖励了我一台电脑,我从村里的小伙伴那儿辗转问到丽华的QQ号,这才跟她重新联系上。

那天,我浏览了丽华的QQ空间相册,发现那些照片有的是在商场的柜台前拍的,有的是在海边拍的。其中有一张,她穿得时髦,站在沙滩上,眼梢带笑,开心地踢起浪花,整个人都很有神采——几年不见,19岁的她,个子又蹿高了一截,人更高挑了。她的皮肤本就白皙,再经过南方气候的滋养,就更水润了。

当时我只感觉眼前一亮,后来我到城市里见了更多女孩子,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时丽华已经有点城里人的气质了。以前那种拘谨、土气,已经渐渐从她身上消失了。


进了大学没了升学的压力,我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那时每天只有一两节课,剩余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消磨。青春躁动、精力旺盛的我迫切地需要一些寄托,除了泡图书馆,我跟老同学们的联系更频繁了。

那时候我经常跟丽华通电话,分享各自的生活。丽华跟我说,她刚到福建时无依无靠,直接去了一所美容学校学技术,“我当时就知道没技术以后肯定没有立足之地”。半年后,她毕业了,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暂时在超市里做收银员。后来,她总算应聘到了一家商场的化妆品店做销售,平常也给顾客做美甲、脸部按摩。

我讲起校园之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得花二三十分钟,“是我们初中校园的一百倍不止”,她听后啧啧称叹。我又说起校园里的湖泊、假山,还有每天晨读、跑步的学生们,“在大草坪上可以躺一个上午,无忧无虑”。

丽华很羡慕:“回老家时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带着我逛逛校园。”

我答应了,随后她又问:“你最近交女朋友了吗?”

“哪有那么快啊,俩人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吧,不得一两年嘛,怎么能说在一起就在一块儿?”

她听后默然,说家里人已经开始催她相亲了,一直喊她回老家工作。在我们老家,女孩十七八岁就可以出嫁了,不少媒人上门给丽华说亲,她们说得最多的话是:“这妮儿生成好模样,这样貌,这打扮,放城市里也出挑。”

确实,那时丽华每次回老家总会带一个大行李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时髦衣服和化妆品。她每天穿的不重样,身上还有香水味,用着最新款手机,跟村里人讲着城市里的见闻——那个小时候羞怯的女孩早就不见了。




相比起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女孩,丽华不用在车间里一天天守着机器转,时间也更自由。这使得她回乡聊起大城市时有了更多的谈资。只是在村里人看来,丽华主动向城市“靠拢”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还直接导致她一直相亲不顺。

从丽华刚成年起,周边几个村的媒人就陆续给她介绍了不少男孩。这些男孩大部分都早早辍学在外打工,在旁人看来,他们和丽华门当户对,十分般配。

可相来相去,没一个成的。丽华不想嫁回老家,她经常跟我说,“大城市多好,到处都是新的,老家哪儿比得了”。她说小时候因为天气太冷,她的手上都是冻疮,“口子裂开后生疼生疼”,到了晚上,她得盖两床厚被子才能扛过去。如今长大了,她还是怕冷,每年回老家过春节,她都要穿着厚厚的睡衣用电暖器暖手。

我感觉丽华似乎已经有点嫌弃老家了,有一次我俩又聊起老家,说起一些人在外头混了很多年,最后还是回去结婚生子。这时,丽华飞快地发来一行字:“我们老家好穷,我不要嫁给老家这里的人,我不要回去。”

我明白,丽华是真不想过村里人的那种生活——年轻时在外打工,几年后回老家相亲,婚后夫妻俩再一起出去打工,要么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卖力气,要么是在工厂车间里熬时间。等女人生了孩子,不是两地分居等丈夫打钱回来,就是让孩子做留守儿童。明明结婚时俩人还一脸青葱稚嫩,奔波多年后,就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满面沧桑了。

相比起男孩,农村女孩想“跳出农门”更难。如果没接受高等教育,又没有一股敢闯敢拼的韧劲儿、狠劲儿,她们就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其实,不仅是丽华不想回老家,我也不想回去。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离开农村去城里生活,回老家就意味一切回到起点,那是我们不愿接受的。


丽华的婚事一直定不下,德叔一家人着急不已。有人在聊天时跟萍婶开玩笑说,“谁能配得上你家丽华哟”,她就憋红了脸,回家后就对丽华没个好脸色。

春节时,一家人出去串门,本来气氛好好的,可话题只要一转到“相亲”、“结婚”,萍婶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地骂丽华“不是省心的货”。丽华听罢扭头就走,德叔连忙制止,不让萍婶再说。这下萍婶更气了,连着德叔一块骂。

一次,被逼急了的丽华说自己在外面正谈着一个男朋友,不用别人操心。可德叔和萍婶让她把男朋友带回家时,她又说现在的时机不合适。一旁的媒人瞧出了眉目,问丽华到底想找什么条件的男孩,她说“没什么条件”。再追问下去,她就彻底不吭声了。

面对丽华的敷衍,媒人只轻轻地笑了一下。

渐渐地,闲话传了出来,说丽华在外头时间长了,心气儿高了,一般的男孩她瞧不上。说笑间,有人揶揄丽华是存心想找个有钱的老板,还有人又拿丽华的口音开涮,说这几年她跟村里人聊天时经常在乡音里夹杂着几句普通话,似乎是转换不过来了。他们在背地里笑话她:“不土不洋的,眼睛净往上挑。”

丽华大约也听到了这些闲话,跟我解释,说她刚到福建时说蹩脚的普通话,别人听不大懂,她就很努力地学习,一点点地纠正自己的发音。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她再说家乡话时就有点“水土不服”,一着急就串音了。




22岁时,丽华在城市里又迈出了新的一步。

在化妆品店工作了两三年后,眼看商场的柜台租金不断增加,老板就打算撤店了。此时的丽华也厌倦了这份活计,想找一份更长久的工作安定下来。那时候,她手头已经攒了点钱,加上身边朋友的支持,就与人合伙开了家花店。花店小小的,开在一条不太起眼的街道边。刚开张时用不起人工,她就一个人进货、一个人卸货,和朋友轮流守店面。

在她看来,自己的店再小也算一份事业,她要慢慢做下去,直到在这个城市扎根。

我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丽华聊聊天,生意忙的时候,她只有晚上才有空。我听她在电话那边兴奋地规划着未来,说以后要扩大规模:“到时雇个人,那我就真成老板了。”

那些年,村里在外打拼的男男女女境遇各不相同:有的人老实打工,就赚点辛苦钱;有的人在大城市开游戏厅,赚得腰包鼓鼓;有的人诈骗、抢劫,弄得公安到家布网抓人;还有的人家里弟兄几个开加工厂,各种以次充好,招摇撞骗,村里人不仅不引以为耻,反倒一个个争着去他们的厂里打工。“成功人士”们开着豪车,吹嘘自己黑白两道都认,在村里极有话语权——在村里的人一些人看来,这世道就是谁有钱谁成功,至于钱是怎么来的,不重要。

当时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多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打工,月收入也就两千多元,虽然比在土里扒食强多了,但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自己做生意。所以,当“丽华在城里做了老板”的消息传回了老家,舆论风向瞬间扭转,大家啧啧称赞:“这女孩在外面很能干”“这妮儿有志气,真有心,以后准有财运。”听到村里人也开始恭维自己的女儿,萍婶憋闷的心情渐渐舒展了。她的脸微微扬起,嘴角带笑,看上去很骄傲。

这年春节,丽华还是独自回来了,她口中的那个男朋友,我们一直没见过。村里人串门时拐弯抹角地问萍婶:“过完年,我家孩子能不能跟丽华一起出去见见世面?”萍婶看向丽华,丽华却委婉地拒绝了,她说自己的小店不值一提,带不了人,不能耽误别人家孩子——这不难理解,带村里人去自己店里打工,管理是个难题,眼下说得好好的,万一以后扯皮了,大家都难堪。

婉拒的次数多了,村里的一些人似乎有些不悦,但丽华也没有太在意,往后这件事就没人再提了。


2013年,25岁的丽华终于带着男朋友回来了,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据村里人事后跟我的描述,丽华的男友有三四十岁,看着很老气,个子不高也不排场(气派),跟丽华站一块,怎么看都不般配。德叔和萍婶对这个男人不满意,两人被拦在家门口,没能进屋。随后几天,丽华和男友一直住县城的宾馆,丽华回来跟父母谈过几次,大概没有谈好,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登门。

这件事迅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的语气兴奋且神秘:

“怪不得不愿在家说亲呢,外头早就找人了啊,还傍上了小老板。”

“一个就上了初中的妮儿,凭啥在外头能这么快立起来?哪儿来的本钱?肯定是小老板给的!”

“外头不少女孩儿跟了老板后,都是拿人家的钱开店,丽华肯定也是。”

我猜这些闲话可能没有传到萍婶和德叔的耳朵里,不然依萍婶的泼辣性格,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可母亲告诉我,她后来跟萍婶在一块聊天,却从没触碰过这个话题。以前的萍婶说话大大咧咧的,现在她几乎不会主动提起丽华,要是旁人问起丽华的近况,她也是三言两语地跳过了。

我父亲不由得感慨:“街坊邻居不就图个面子吗?这事儿不管怎么说都有点丢人啊。”

母亲点点头,随即又说“不一定”:“现在是金钱社会,有钱的人家眼红你;没钱的人家笑话你。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偷不抢,有啥丢人?”

这些话令我暗自担心,我怕丽华听到这些话会难过,又想,如果丽华真的在外面跟一个老板好上了,对方会不会骗她?她能不能保护好自己?

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起她那位“老板男友”的情况。丽华迟疑了几秒,似乎有点惊讶:“他没有大我十几岁啊,也就大个两三岁吧,只是看着显老而已。在外头时间长,都显成熟。”

我又问德叔和萍婶为何不接纳她的男友,“还不让他进门?”

丽华悠悠说道:“他是四川人,我要嫁给她,每年都要回那边,以后还可能要去四川生活,家里人不想让我嫁过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德叔和萍婶的心思:那些年,我们村里嫁过来一些四川媳妇,有的是被拐过来的,有的是自愿远嫁。她们在异乡无依无靠,如果男人不靠谱、不心疼,那在家里就没什么地位,各种吃苦受累的活儿都要干。




我大学毕业后起初在北京的一家单位实习,每天参加新闻发布会,夹在一群很有来头的官员和企业家中间,看起来很光鲜。等新闻发布会结束,我辗转回到租住的地下室,环顾四周,总是忍不住想念家乡。我跟丽华聊起生活的艰辛,她安慰我,说自己外出打工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

后来实习结束,我决定回到家乡的省会工作。进了一家图书公司,每月的收入减去房租、饭钱,根本不剩什么。

一次,丽华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两三千吗?”我羞于承认——当时,省会城市的房子均价已经到了七八千块一平,后来又飙到一万三四,凭我的工资收入,买房似乎遥不可及。丽华表示理解,她所在的城市房价更高,她早已凑够了首付,只是每月还贷的压力不小。

当然,回老家县城买房就容易多了。眼看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丽华的内心不是没有纠结——回去可以尽孝,但是自己在外地奋斗了这么多年,返乡从头开始,感觉很不甘。她常常感叹:“回去也行,不过地方小,老家人情也复杂,有什么意思呢?”

为了把丽华拉回老家,萍婶和德叔不断托人为她寻找相亲对象,其中我知道的就有两位——一个家住周边村里,各方面条件都很普通,是个过日子的人,双方家长都挺满意,但因为隔得太远,两人相处时间有限,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另一个家住邻镇,父母开了家铝合金门窗店,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宗族叔伯兄弟也多,家族在周边颇有势力,男方父母相中了俊俏的丽华,德叔萍婶也想未来多个亲家依靠,但丽华却坚决反对结这门亲:“那一家人的性格都凶得很,在村里吆五喝六的,以后我嫁过去能有好日子吗?”

萍婶无奈,只能对媒人说:“孩子大了,离得远,我们管不住了。”


丽华26岁那年回来过春节,初五还没过完,就因为相亲的事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五六点,她就提着行李箱离开了。

冬季天亮得晚,丽华走在黑暗中,四周都是霜气。她先要步行3里多路,到环村公路上等去镇上的公交,再转车去县城,那里才有去往福建的大巴。早上8点大巴发车,16个小时以后,她才能到达那个让她感到舒服的城市。

当天上午,萍婶在我家门口说起这事儿,眼睛红了:“(丽华)都这么大了,在外头漂了那么些年,落了啥?帮衬了家里啥?!”

德叔也在一旁叹息。他说丽华走的时候,他们正在气头上,没给她生火做饭,“一路上不知道她会不会饿着冻着”。

村里有人晚上放烟花,烟花腾空时发出长长的“啾啾”声,继而在夜空中炸开,发出“啪”的爆裂声。烟花绚丽又热闹,萍婶家却一片沉寂。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萍婶催婚催得紧,还有一层原因不好明说——丽华的弟弟到了适婚的年龄,光是订婚、结婚要至少拿出十几万元,还得在县城买房买车。这一大笔钱,德叔萍婶自然拿不出,于是就寄希望于先能从丽华的婚事收到一笔彩礼,来给亲生儿子的婚事解燃眉之急。当然,他们自己也在努力。那时德叔快五十了,还去外地的工地做小工,爬高上低,还做着各种打杂的活儿,好多一份工资。萍婶也在镇上一家加工企业打工,每天能挣个五六十块钱。

我不知道如何劝解,就给丽华发微信,问她在福建一个人过春节习惯不习惯,让她照顾好自己。

丽华知道我的用意,她转述萍婶的话:“要么在外头混得好,要么就别回来了,我们不替你丢人。”如此,丽华才发了狠:“我就不回去!”




母女俩僵持了大半年,最后还是萍婶先让步了。她表示,只要丽华回老家安定下来,她就不管她干什么、结不结婚了。丽华答应了,她开始在老家的地市寻找店面,筹备开一家花店,福建那边的店只等人接手了。萍婶见状,喜气洋洋,比当初丽华在福建开店时更提劲儿。

那一年,丽华频繁地回老家,跟我说起开店的进展:看了多少店面、跑了多少市场、见了多少花卉基地老板……我也衷心为她感到高兴,工作多年,我越来越感受到在外面的不易,尤其是在一个离家上千里的城市,那种孤单的感觉很重。我还暗暗期待着,如果丽华回来开店,我身边就又多了一个朋友,以后就能约着一起吃饭、一起去玩。

不过考察来考察去,丽华返乡创业的事最终还是作罢。她解释说,这里市场环境不如南方,真要开店也是艰难维持,“做生意可不是随便盘个店就能起来的”。

我有些失落,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之后我换了份工作,工资提高后,慢慢有了积蓄,也开始筹划着买房了。不知不觉,我也过了27岁,家里人着急我的婚事,我也像丽华一样,见了不少相亲对象都不成。直到后来我谈了女友,两人都奔着结婚去,家里人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

丽华得知这个消息,连忙向我表示祝贺。接着,她在微信上发来几张她店里的宣传图片,问我喜欢什么花:“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用鲜花给你布置婚礼现场。”

婚礼现场全部用鲜花布置得花不少钱,我忙说不用。丽华说:“真的啊,这点不算什么。”她说,她准备开新店了,这次是她独立出资,真的是一家属于她自己的花店。我本以为她会很兴奋,但她却有些疲惫,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在外头这么多年,有一个店真的不算什么。”

我又问起她的情感状况,她语气轻松:“我还单着呢。不过有合适的肯定很快。等我结婚了,你来福建参加我的婚礼吧,好好带你玩几天。”


几年后,我没等到丽华的好消息,却先听到了德叔的死讯。

德叔那时已经头发花白,眼神浑浊,长年干繁重的体力活,让他显得老出十岁不止。一天傍晚,他独自在菜地拔草,突发脑溢血,晚饭时萍婶寻他不见,沿路找来,人早就没气儿了。听说他走之前还张罗着来年翻修房子,说孩子们回来时能住宽敞点。

德叔走得太急,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萍婶在堂屋里守着他的遗体,哭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丽华连夜从外地赶回,伏在地上哭了又哭。

丽华跟我说,这几年她往家里打电话,萍婶常常在打牌,说不到几句就挂了。德叔在工地或镇上小企业做小工,干活时也不方便接电话,等到休息时他总是立即回电话,父女俩能聊上好一会儿。德叔很少吵丽华,只问她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丽华说自己做了什么饭菜,德叔又不信,还把她当小孩看。

如今德叔走了,丽华觉得自己跟老家的情感联系又被抽走了不少。办完丧事,萍婶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也不像以往那么爱串门了。丽华在家陪了她半个多月——这是她工作后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之后,她再次踏上去福建的行程。

回福建不久后,丽华下决心把花店关了——店面租金不断上涨,减去各种成本,几乎不怎么挣钱了。而且她也疲惫了,她说在外头开店这么多年,主要都是自己在忙碌,没有周末、假期的概念,连歇歇的时候都不多。几年下来,已经28岁了,姻缘没成,她不知道自己忙碌是为了什么,德叔的突然离去又让她颇受触动,她想换一种活法了。

店面转让的头天晚上,丽华和员工在里面打扫了很长时间,直到街上没什么人了才关门。他们有说有笑,约好以后多联系。可锁上大门,丽华骑着电动车独自走在大街上,熟悉的暖风吹过来的那一刻,她掉了泪。




不做老板后的丽华没有回老家,她留在了那个已经待了11年的城市。

她应聘去了一家全国连锁的商超做销售员,凭之前开店的经验,很快升任店长,后来又成为公司的店面督导,经常去各个分店检查。工作压力小了,职业荣誉感有了,她度过了打工生涯中颇为舒服自在的两年。

期间,公司经理介绍了一个男同事给丽华认识,两人渐渐走到了一起。那个男的老家也在农村,家庭条件一般,但用丽华的话说,“他脾气好,很温和,平时没怎么见他发火,跟他待在一起很舒服、很踏实”。

两人谈了1年左右,丽华答应了男人的求婚。那时她30岁了,也渐渐等不起了。婚礼是在福建办的,丽华没有按习俗在老家补办婚宴,萍婶对此缄口不言。自始至终,村里人都没能从萍婶那里打听到更多的细节,比如:男方是否有房有车,给娘家人买了什么,彩礼给了多少……

婚后第二年,丽华的大女儿出生了,满月宴还是在福建办的。萍婶带着儿女和几个亲戚自驾去福建,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去丽华家探亲。回来后,萍婶依旧守口如瓶,别人试图打听这次探亲之旅的细节,她也不接话。大家猜测,或许是路途太远,探亲的喜悦都被旅途的劳累冲淡了,又或许那些天他们在丽华家过得不是很顺意。


2020年年初春节期间,大家因为疫情被封在原地。老家的天气十分寒冷,我却在朋友圈里刷到了丽华的动态,南方的阳光和煦温暖,她再也不怕手上生冻疮了。

2022年,丽华又生下了小儿子。那年,她想再次创业,原因是坐班着实不方便照顾孩子。虽然她和丈夫的月薪都有6千来块,可工资减去房贷、车贷和养孩子的各种支出,日子过得还是有些吃力。她说干就干,加盟了一家全国连锁的24小时便利店,每天早上6点多就起来去店里忙碌,没生意时就教儿女数数、读唐诗。我偶尔看到她晒出的朋友圈,看她跟孩子们合影时焕发出的神采,觉得她还是那样的明媚动人。

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大,孩子的教育更是不能有丝毫懈怠,如今,丽华也为了学区划片的事儿烦恼了。大女儿今年4岁了,丽华想让她以后读一所教学质量高些的公立小学。

“不能让孩子像我小时候一样,我得好好投资教育,让他们以后有文化。”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分外笃定。

2023年春节,很多人携家带口回老家,丽华却依旧没回来。我在村里碰到萍婶,她说是因为丽华的儿子太小,坐长途车不方便,“可能得等下年再回吧”。

我嘴里应承着,脑海里却想起了一件往事:

丽华曾对我说,有一年春节,她和萍婶吵架后感到很烦、很委屈,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想去看看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那个村庄的名字她八九岁时就知道了,却一直没有去过。那天,她鼓起勇气真的找去了那个村子,也问到了具体的住址。不过,那个院落看上去十分破败,像是多年不住人了。她在门外站了很久,踟蹰着,最后还是默默地走了。

以往很多个春节前,丽华常问我“今年你回老家吗?”仔细回想下,她已经有好多年不问了。我点开丽华的微信对话框,想跟她聊点什么,但好些话哽在喉咙里,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我先点进了她的微信朋友圈,发现封面背景是她孩子的满月照,笑得一脸的灿烂。

丽华喜欢在朋友圈里晒自己的幸福生活,比如:“七夕了,老公又送了我礼物!”“想吃烤鱼,老公立马安排上!”我往下翻了翻,她发了几张侧颜照,换了新发型,看上去很利落。还有,她的新店也开业了,她夸奖店里的新员工优秀尽责,希望新老朋友多多支持她的生意……

时光飞逝,距离我高考毕业时浏览丽华的QQ空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些年她好像变了,又好像从来就是这样。我浏览了很久很久,点了很多的赞,满心都是对她的祝福。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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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书

写了十年新闻,

最想写的却是故乡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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