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家庭的三代“强悍”女性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王三宝
我奶奶:领受命运?
我奶奶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性。
我上初中时,有个其他村的同学第一次来我家,看到我奶奶,很同情地悄悄对我说,原来你奶奶是驼背哦。我说是啊,她年轻时上山割草,摔下山崖,落下了后遗症。
我奶奶背驼得挺严重,到了影响穿衣服的程度,但同学的语气让我惊奇,因为我奶奶视自己的驼背如无物,搞得我也一直认为,有人会驼背,不就跟有的人头发短些一样正常吗,这还值得一说?我们村的人,本来是很擅长揭他人之短充作笑话的,但从没有人以特别的语气谈论过我奶奶的驼背。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奶奶的独特本领之一。她有一种坦荡接受命运的庞大平静,在这种平静里,很多事情就变成了好像生来就该如此。
比如我爷爷胃口还好的那些年,我奶奶每餐会单独给他准备一个下酒菜,让他提前开饭;她从不过问和经手家里的钱,如果有人给她拿钱,她就转手拿给我爷爷,我爷爷死后,她就随手塞在枕头下;她也从不支使丈夫或孩子做事,哪怕是扫地、烧火、晾衣服这样的零碎家务。在大半生的时间里,她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
她做这些事情,既不邀功,也不抱怨,仿佛生来就该如此。读到这里,我奶奶给人的印象大约是,一个安分、沉默、勤快的典型农村家庭主妇形象。但她既不懦弱,也不温顺,还极有主意。
我爷爷是一个相当强硬的人,作为长子,十来岁就当家做主,后来以败落的地主家成员身份,写了五回入党申请书,成功入了党,在我们村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直到退休。按理说,有这样一位男主人,我家的所有大事应当都是他专权独断,但实际上,和很多的川渝女性一样,我家的大事小情,都是我奶奶做主的。她看得上哪里,就在哪里建房子;她不赞成孩子走乡村仕途路线,我伯父就去学了医;我爸爸年轻时想学开车,我奶奶认为他脾气暴躁,容易出事,此事就作罢了;此外如家里老一辈少一辈的婚丧嫁娶,她都是主心骨。
关于她性格强硬的经典事例是,年轻时她曾经和爷爷差点打一架。场景据说是这样的,我爷爷深夜用烟叶给自己卷烟,我奶奶提着煤油灯,在旁边帮忙照亮,一时没照好,我爷爷恼火呵斥:“倒霉婆娘,提个灯都提不好,我恨不得给你两下。”这话听得我奶奶就不高兴了,她是这样描述的:“我说,你是要打架吗?那就架势(开始)吧!说完我把灯一扔,就把你爷爷按在了墙上。”
那时我奶奶还未驼背,虽然瘦,但身材高大,居然没吃亏。也兴许是我爷爷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吧,总之,从那以后,两人偶有吵嘴,但再也没人提起动手这件事,平淡疏离又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
后来我小姑与我小姑父关系不好,我奶奶的意见是:“我当然可以拖根棒子去帮忙,但不是每一次都能赶上。赶不上还打人,那就理亏了。所以我跟她说,还得靠自己。当面你打不过他,背后你不会想办法吗?他总有睡觉的时候!”我奶奶发表这番高论时,我男朋友也在场,那是他第一次去我家,听到此处,惊骇之情溢于言表。
婚姻生活对我奶奶来说,唯一的重点只是让她有了孩子,孩子也的确是她一辈子的生活重心。和她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她一辈子都没有避过孕,一共生了7个孩子,夭折了一个,剩下两儿四女。我爷爷是个乡村政治积极分子,热爱当干部。我奶奶对此的态度是冷眼旁观,不赞成也不反对。曾有人动员她成为积极分子,她把锄头一顿,“那谁帮我养孩子呢?”,此后无人再提这一茬儿。
《如果树知道》剧照
对孩子,我奶奶算得上极尽纵容,希望他们专心读书学艺,走出农门。我小姑成年后天天在家看小说,奶奶连饭都给她送到床上去。但她的子女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全都不算顺利,我大姑、我爸和我小姑,都不是读书学艺的料,早早就读不下去了;我伯父和我二姑、三姑,都通过学艺或者上完高中,谋得了乡镇医生和教师的职位,结果又因为恋爱脑,人际关系不佳或卷入贪腐事件,或早或晚葬送了职业生涯,扑通扑通,又都掉回了泥田里。
其实不光前程欠佳,我奶奶的6个子女,甚至在我们当地婚恋市场上,名声也很微妙。一项统计数据可以说明问题:她的6个子女中,一半离过婚,有的还不止离过一次,有的离婚后一直单身。这在一个至今仍然闭塞偏远的山区农村地区,是很惊人的,我妈每与婆家人关系不睦时,就会以一种微妙的语气谈起此事,意思是我奶奶当妈当得差强人意。
这大概也可代表我奶奶在我们当地的主流名声,不过据我观察,我奶奶也根本不在乎这种名声,我的姑姑们嫁去外村或外镇后,她一反常规,又让她们陆陆续续搬回了娘家,等于说,泼出去的水,她又一瓢一瓢舀回来了。所以在我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这些姑姑伯伯们,相隔最远的两家也不超过500米。
我也是到成年后才意识到,我奶奶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但她对于怎样让夫妻关系变得柔和舒适,怎样让家庭变得热络快乐,怎样赢得贤惠的主妇名声,实际毫无兴趣。她终生的愿望其实都是,自己的子女能去往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宽阔远方,如果去不了,就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大学毕业前,她对我的嘱咐永远是,“好好学习”,工作后则变成,“好好工作”,再无其他。我大学毕业时,第一次跟她谈起我耍朋友了,她简单问了几句,然后说:“我年轻时想过当尼姑呢,尼姑可以到处跑嘛。那个年代又不像现在,女娃儿可以读书读出去。”
《季春奶奶》剧照
我外婆:搞钱与贤惠
我外婆比我奶奶小两岁,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农村女性。
她们本来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比如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未出嫁时都是家里的长姐,出嫁后都成为长嫂,都是家里说话更有分量的家庭带头人,也都夭折过一个孩子。甚至,我外婆与我外公的关系也冷冷淡淡,同样早早就分床睡了。
不过,我外婆比我奶奶更加命苦一些。我奶奶幼年时,父亲是地主家的管事先生,虽无田产,但温饱无虞,她的亲族里,还有舅舅和弟弟通过读书,分别做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官,算得上那时候的小康之家了。
相比之下,我外婆更像野生野长的野丫头。她7岁丧母,父亲吊儿郎当,成天不着家,她靠着捡松果换米这样的旁支斜路,带大了小两岁的妹妹,把一个1岁的弟弟养到五六岁才夭折。后来,我外曾祖父两次续弦,女方都中年过世,留下了一串弟弟妹妹,全由我外婆扶养长大。
尽管从小就过着这样辛苦操劳的家庭生活,我外婆依然以极度的热情好客著称。我妈说,她小的时候,家里连一个鸡蛋都要留着招待客人。我大姨曾经早早许了人家,准女婿就特别喜欢到我外婆家做客,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因为早晚都有红糖鸡蛋吃。我妈那时连稀饭都吃不饱,客人的鸡蛋,更是碰也不能碰,恨得牙痒。尤其是,我大姨的这门婚事后来还黄了,我妈直到现在,仍然恨不得去追讨回那些童年吃不上的鸡蛋。
《变形记》剧照
我外婆重男轻女,并且毫不掩饰。我妈读小学时,天天都缺课,因为每天都被叫回家干农活,后来小学一毕业,我外婆就不让她读了,并开始给她物色人家出嫁,拿到的聘礼转手给我舅舅娶了媳妇。我妈从小就是被按照家庭妇女的要求来培养的,要会做饭,要洗衣服,要勤快,要忍让,好在她天性随我外婆,从小只爱赚钱,其他事都做得潦草马虎。
我外婆的这种要求后来又延续到我身上,我读初一时,外婆有一次来我家,看到我饭来张口、五谷不分,说我奶奶把我惯坏了,两人大辩论了一场。我最后一次跟她相处是高二暑假,她看到我等着弟弟来给电饭煲里加水,对我恨铁不成钢,“以后嫁了人怎么办?”
我爸和我妈年轻时常打架,打得惊天动地、头破血流,我外婆也没有劝我妈离婚。甚至在打架现场,她也是袖手旁观,或真心实意拉架,而不是帮我妈打我爸,因为觉得揍女婿不礼貌。
即便如此,我依然很喜欢我外婆。我小时候,每到寒暑假,她一定要走快二十公里的路,来接我和弟弟去家里玩,如果不能亲自来,就派表哥表姐们来。相比跟着爷爷奶奶,外婆家的生活简直五光十色、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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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如果发了洪水,她会带我们去各大堰塘或水库的排水渠捉鱼,然后回家煎着或炸着吃。不发洪水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摸螺蛳,放在盆里吐完沙后炒着吃。有一次,外婆上山干活,抓到一条菜花蛇,回家炖了汤,晚上请了左右邻居都来喝汤。她甚至会在家做米花糖和肉包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外婆还喜欢新衣服,只要上街,看到那种喊着大打折、一堆一堆卖的衣帽鞋袜,她一定挪不开脚,买一堆回家。我有一年在外婆家过年,大年三十上午才到,已经只剩半天了,她还是带着我走几公里山路,去场镇上买衣服。最后买的是一件粉色长款外套、棕色牛仔裤、水红小皮鞋,搭配起来鲜艳夺目。
我外婆爱花钱,当然也爱搞钱。在那个年代的偏远乡村,她真是想尽一切办法搞钱。比如在家里养长毛兔,就是用来剪毛卖钱的。夏天蔬果丰盛时,每隔三天,她会组织大家摘下地里的豇豆、黄瓜等各种蔬菜,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拿到集镇上去卖。
《奶奶的家》剧照
她最稳定的一个挣钱途径是上山采草药。我印象里,常采的几种草药有海金沙草、何首乌和一种叫“黄花花”的植物。“黄花花”应该是需求最稳定的,量也大,这种植物夏天开花,一般长在比较高的崖壁上。为了采“黄花花”,外婆有时会出门好多天,不知去了哪里。每次她出门,我脑海里总忍不住出现奇异的想象,觉得她独自在山间风餐露宿,像一个女侠。
可能是挣钱辛苦,又没有安全感,外婆对钱财锱铢必较,尤其是和我外公。他俩的钱,是严格的各管各制度,连子女给的钱,也一定要一人一半,清清爽爽。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妈把钱打给了我外公,外公走亲戚,没来得及分账给外婆,于是她在预计外公回家的那一天,一大早就去半路截住了他。我没有亲见那个场景,但能想象,当我外婆说 “拿来吧你”的时候,肯定又一把夺过来的气势。
外婆对儿女子孙的婚姻大事念兹在兹,但回顾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外公几乎只是一个模糊遥远的背景板,全无存在感。
另外,和我奶奶不同,我外婆对子孙辈的学业大事,从来问也不问一句,简直毫不在意。她有自己的生存哲学。2005年我外公去世后,外婆跟着我舅舅去了上海。在那个打工人聚居的城中村里,她生活得游刃有余,会见缝插针地找地方种菜,会攒废品卖钱,还经常指派我表哥送她从松江到金山去找我妈。
这就是我外婆,一个不那么特别,但很复杂的女性。
《奶奶强盗团》剧照
我妈:赤手空拳打“江山”
我外婆和我奶奶,当然是对我妈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两个女性,但她跟这两人的关系都很微妙,甚至可以说是对抗的。
我爸在家排行老五,是小儿子,所以我妈不是长嫂,而是弟媳妇。弟媳妇也有弟媳妇的委屈。结婚时,我爷爷的乡村干部身份红利已经即将到期,我爸爸又不争气,高中读了半年就被开除,前途毫无指望。同时爷爷奶奶攒下的最后一点家底,也在给我爸结了2.5次婚后,掏干用净了。说2.5次,是因为中途还有一次订婚退婚的经历,虽然没有大功告成,但该花的钱也都花出去了。
等于我妈结婚时,虽然得了不错的聘礼,公婆也付出不少,但一分都没落到自己身上,她面对的是一个真正一穷二白的小家庭。更糟的是,她那时才18岁,算是远嫁,身边不但一个亲朋故交都没有了,还环绕了我大伯和姑姑们总共五家人,用我妈的话说,个个刁钻精明、如狼似虎。
《刘家媳妇》剧照
据说有一次,我奶奶本来抱着我,我小姑拉她去吃饭,又不想带上我,就把我抢下,朝地上一搡,准备扬长而去。这个动作不幸被我妈看到了,于是姑嫂俩大打出手。还有一次,我妈说,她以一对二,跟我二姑和小姑同时打了一架。至于我奶奶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么说吧,她对媳妇从来彬彬有礼,但她永远最爱自己的孩子。
就是在这样不利的局面里,我妈竟赤手空拳打下了一片自己的江山。说“江山”毫不夸张。我爸爸在结婚后就去了湖北打工,后来又去了上海,但头几年并没有往家里带回什么钱。
我妈妈婚前也出门打工,结婚后先是夭折了一个孩子,后来有了我和弟弟,只能留在老家了。于是她从做豆腐开始。做豆腐要磨黄豆,磨黄豆的500块钱是找村里一个关系很好的大姐借的。是的,她在新地方迅速交到了朋友,人缘比我爸爸家族的所有人都好。后来,她又养了四五头大肥猪,开起小卖部,在农忙时,经常可以找到一群人来搭手干活。脚跟站得又快又稳。
挣了钱,她主导给小家庭修了房子,后来还扩大翻修过一次,打的是当时最时髦的组合家具。我妈完全继承了我外婆热情好客的性格和作风,常常把我的表哥表姐们接到家里来玩,开放地招待全村所有小孩子,所以那时候,我家总洋溢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
《团圆饭》剧照
1997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我妈的豆腐生意和小卖部依然红火,但她还是关门闭店,和我爸一起出门打工去了。她的解释是,那时老家生意好,我爸爸也回家了,但两个人总打架,家庭关系不和谐,不利于孩子成长。她出门去打工,孩子们还有个念想,觉得爸爸妈妈在远方,是关系很好很爱他们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逻辑强大。但要到我自己成年后,才了解并体会到我妈当时真正的处境:我爸爸回老家,跟她闹矛盾,不光因为老家生意好了,还因为一些难以挑明的风言风语;她想外出,也不光是为我和弟弟着想,她自己也想远离庞大的婆婆家族。
我妈在上海的那些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我未曾亲见。但我知道,她在上海做了很多事情,一开始是在路边摆摊,后来租下门市开餐饮店,再后来开堆场做起二手建材生意。稳扎稳打,一路向好。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件事值得专门写一笔:一是我妈始终是我家生意的主导者,同时因为远离婆家,我爸在听指挥埋头干活时心理负担小得多了,两人虽然依旧吵吵打打,却从来没有真正分开,甚至算得上相濡以沫;二是我妈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两个孩子读书的学费够不够?尤其是我和我弟看起来学习都还不错。因为这种担心,我们家很多年都没有提过买房买车这些事。
《通往春天的列车》剧照
命运将达之处
我能明显感觉到,在我大学即将毕业时,我妈心里松了一大口气,那时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不读研究生了,因为志不在此。我弟弟上的学校,也不再需要家里掏钱了。
我妈火速决定离开上海,回到家乡省会C城买了一套房。不光如此,她还接连怂恿我大姨、我舅舅、我表姐、我姨奶奶等一众娘家亲戚回C城买了房,甚至全都买在同一个小区,有人买房的钱不够,她就大手一挥,“我借给你”。
我家在C城的房子最先装修完,于是成了一个据点,所有人回来办事、装修,都住在我家。我妈如愿以偿,建立了一个完全以她为中心的娘家生活网络,我爸爸成了外来者,但好像也没什么不适。有好几年,我们家过年的流程都是,年前先在大姨、舅舅和我家轮流团年,初一、初二才提着大包小包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这个流程今年没有走通,倒不是因为我妈和她的兄弟姐妹关系变淡了,而是因为她主动回老家创业去了。她是在2020年下半年开始筹划回家开养牛场的,动静搞得非常大,用存款、借款和贷款,一共投入了两三百万。她拉开大干一场的架势,建了相当高规格的场地,包了很多土地和农用机械,买了上百头牛。
我问过她一次:“我还以为你只是准备小小试个水呢,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大?”我妈回答:“我这辈子都还没放开手脚干过什么自己想干的事,到了现在,为什么还要缩手缩脚?”
结果这也成为她栽跟头最厉害的一次。先是买半大牛犊时全买在了高点,等到卖牛,行情低迷,如果不是我和我弟救济,她的资金链恐怕早就断了。后来她又跟村民起了土地纠纷,与一整个生产队的人拉锯式谈判,前后用了小半年才彻底解决。
我爸偶尔发脾气,说:“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个事。”并常常哀叹,他哪怕是当个保安,也比现在有盼头。这不是马后炮,我爸的确极力阻止过我妈回家创业,甚至不惜以离婚相逼,只是我妈意志坚决,他才改弦易辙,一路相随。面对诘问,我妈冷静应对:“那我现在就算去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父母爱情》剧照
这两年我才发现,我爸虽然不做家务,但其实是一个安于生活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他的全部追求。我妈的生活热情极高,但她内心其实有强烈的想要搞点事的愿望,搞点仅仅属于她自己的事。
但奇怪,她也放任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必须依靠我爸。比如她不会开车,连电动车和三轮车都不会,这在交通不便的乡下,非常要命。我问过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去考个驾照,她说:“我害怕得很呀。”我问:“怕什么?”她说:“不知道,怕撞到人吧。”我心想:“可是你连从城管手里抢回东西都不怕!”
我至今我不知道,我妈内心深处,到底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
还是说回我妈跟我奶奶和我外婆的关系吧,回头来看,我妈跟我外婆的关系浓烈炽热,但颇多怨恨微辞;她跟我奶奶倒从未出现过明面冲突,但她们也从来没有真正亲近过,连一般婆媳的那种客套式热络也没有。
我妈罕见地继承了我奶奶和我外婆双方的优点,对子女的前途有远见,同时活得自我而飞扬。她还同时把她们双方的缺点都收归己有了。她像我奶奶一样,对伴侣越来越刻薄专断,不讲道理;她也变得像我外婆一样爱表演礼貌贤惠,时不常就想教导我一番,怎样才是做女朋友或者当媳妇的规矩和本分。
(视觉中国 供图)
我想起,她曾经给我安排过一次相亲,对方男生她认为学历虽然差点,但家庭条件优渥,是个不错的目标对象。一阵接触后,我向她反馈,相亲已失败在萌芽阶段,因为这个男生对我的期待是要回家当家庭主妇。
我妈当即怒骂,并对我表示支持,她说自己把女儿培养到名牌大学毕业,做了满意的工作,不是要送去别人家当媳妇的。我以为此事就这样愉快收兵了,谁知几天过后,她突然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对我一阵骂,大意是说我大逆不道,自视甚高,破坏了一桩好姻缘。我当然是气愤地挂掉了电话,并对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失望。
但奇妙的是,她后来既没有再谈起过这件事,也没有在催婚这件事上变得积极起来。她对我催婚的态度,很像一个摸鱼的员工,被人在deadline前逼问了两句,就立马狠狠踢佛脚,如果没人逼问,她自己也不太想得起来这事儿。
我至今不知道,她那次出尔反尔打电话痛骂我的前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猜,一定有某种我无法切身体会的痛苦和压力,在那一刻攫住了她,侵蚀得她失控,才想要找我发泄一番。我不知道她后来是如何面对和处理这些痛苦和压力的,但她的确并没有真正把它们转嫁给我,她最终选择独自消化了它们。
两三个月之前,她也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见到生意伙伴家出了事,有兔死狐悲之感,觉得压力大到已经快绷不住了,但又不敢在爸爸面前表露出来,只能悄悄跟我说一声。我安慰她,没事,还有我和弟弟呢,我们会帮她。第二天,我问她还好吗,她笑嘻嘻说,已经过去了,总得活下去。
写到这里时,我才意识到,在她所有的人生成就里,一定有无数个这样独自面对痛苦的时刻,那些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儿媳、作为母亲以及作为独立个体的人们不以为意,但实际相当巨大的痛苦。她偶尔表露出这些痛苦的后遗症,但她最终消化了它们,变成了一个她能够成为的相当了不起的女性。而我奶奶和我外婆,也可以说同样如此。
(插图:Jessie Lin)
说到家里的三代女性,这里面应该还包括我自己。在我成年以前,每当我和人谈起我的家庭,我来自何处,使用的总是我家男性长辈惯常使用的那一套话语,包括我家往上几代的族谱往事,我爷爷和我爸爸他们的人生轨迹。
但我越长大越意识到,我的性格,我的意识,我的生活经验,所有组成我之为我的那一部分,几乎都来自我的女性长辈们。我的身上仿佛依然流淌着她们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前传,我是她们故事的延续。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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