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放肆地笑出声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中学的语文老师罕见地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去讲与课本完全无关的话题:他在批判一个新近出名、名叫韩寒的中学退学生。这位韩寒的文章,当时在本校颇为流行,很多人甚至拿作业本去抄他的“好词好句”;他从上海某高中退学的壮举,更是引发了从普通班到尖子班诸多同学的赞叹钦羡之情。在我记忆中,那段时间班上最流行两本书,第一本是王朔的《无知者无畏》,第二本就是登载了韩寒作品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优秀作品集。对于前者,老师和家长不置可否;对于后者,则是严打死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们那位年过六旬、顶着高级教师头衔的“语文太师”,谆谆教诲了四十五分钟,翻来覆去无非一句话:“韩寒是个坏学生,不会有大出息,你们不要学他。”我还记得他语重心长地强调:“我听说韩寒的父母给他连养老保险都买好了!”换句话说,此人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却已然是个废人,只具备反面教材价值;今后我们长大成为社会栋梁,大可以看他的笑话。
本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与韩寒本不应有交集,却也恨透了韩寒。有一次晚自习,她板着面孔对大家说:“某些同学写作文的文风有问题,照着新概念作文大赛写,能及格吗?”校长倒是看得开一点,他认为年轻学生只是想互相攀比,证明“我也能写韩寒那样的文章”,真正到了高考考场上就不会造次了。可是班主任还是不肯放松,觉得写正统文章要从平时抓起,平时学惯了韩寒,到考场上一时转不过弯怎么办?
最痛恨韩寒的还不是老师,而是学生家长。在家长会上,有在外企担任管理职位的家长表示,韩寒这种油盐不进的孩子乃是社会毒瘤,害了自己的一生还不够,还要去害其他缺乏辨别能力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是要考重点大学的,千万不能被某些反社会小作文给烧糊涂了!”记得这番话引发了家长们的一致鼓掌。
我的父亲尤其讨厌韩寒,曾经把刊载着韩寒访谈的报纸扔到我面前:“你看到没有,这小子好狂喔!”我急忙点头哈腰地表态,本人从不喜欢韩寒的东西,在文章和人生两个方面都绝对不会学他。因为如果我不这样表态,每星期两小时的玩电脑时间就会被没收,家长还会在学校联系本上狠狠写上一笔:“该生的思想最近受韩寒之流影响较大,请老师严加管教。”这多半意味着我在学校里也上不了一个星期一次的电脑课了。
韩寒是一个幽灵,一个代表着老师、家长和社会主流对立面的幽灵。在大人们眼中,我们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做题、考试、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呢?那就考托福、考研、考公,一路考试或面试到底,直到获得一份多数人眼中体面而稳定的工作。当时还没有“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可是来自三线城市的中学生人人都是“小镇做题家”。负责任的老师甚至会在高考之前六个月就提醒学生:“明年这个时候你们都应该在新东方上课,要提前报名交费。”在学校秋季运动会上,学生组成的方阵喊的都是“进军北京、进军中关村”,校长在观礼台上听了会莞尔一笑——真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好孩子!
因此你可以理解,韩寒这号人的存在构成了多么危险的“不稳定因素”:除了做题考试之外,年轻人竟然还有另一条路?学生竟然可以真的扔开学校,自学成才?作文竟然可以用来吐槽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不是迎合大人?要知道,一个年轻人主动选择不考大学,跟考不上大学是天壤之别;后者只代表他水平不够、无法进入社会上层,后者则代表一种自主的决绝态度。更夸张的是,韩寒退学之后似乎过得还可以,依靠稿费和版税能够过得很滋润,那就更加危险!
老师和家长们倒是不太担心学生会跟韩寒一样退学当作家(有这种志向的毕竟是少数)。他们害怕的是韩寒会唤醒学生不羁的野心,让他们偏离做题考试的正确方向,去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例如,他们会不会胆大包天去创业?会不会交上非主流的坏朋友?会不会在进入大学之后玩乐队、当背包客、浪迹天涯,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复习托福或考研?年轻人竟然可能拥有自己的独立思想,跟老一辈的经验对着干,去冒深不可测的风险——这种事情哪怕嘴上说说,都可能让大人们血压上升,捶胸顿足,口吐芬芳。
从这些循规蹈矩、只走正道、唯恐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当中,产生了一批211、985大学生,他们成为了国家和社会的“栋梁之材”。我有幸忝列其中,不过我从未忘记另一种可能性:或许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年少轻狂的选择也不一定只会酿成苦果?当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做出同样选择时,那个敢于不走寻常路的少年,是否反而会得到更好的人生呢?
在五道口的一家酒吧里,我与酒吧老板(以及我的大学外教)聊起了上述心事。在小镇做题家眼中,此人堪称人生赢家,而且是美国版的人生赢家,曾在不止一家华尔街顶级金融机构担任交易员,赚了海量的钱,然后来到中国,把钱投入了实验音乐的无底洞。对方一边大喝鸡尾酒,一边告诉我:“中国的年轻人非常聪明,但过于聪明了一点,总是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径前进,缺乏自己的主见;或许这是他们往往无法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曾带着很多同学一起去那家酒吧,听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喝着后劲很大的鸡尾酒,聊着职业生涯发展这种庸俗话题。酒吧老板只会提出一条建议:“遵循你的内心,大胆去做吧!如果你二十多岁的时候都不敢冒险,那你这辈子都不会敢。青年时代岂不就是用来犯错误、体验各种人生的吗?”
有一位学法律的师姐当着我的面问他:“我拿到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Offer, 但我更想开网店卖衣服,你认为我该怎么办?”(注:那年头淘宝刚刚诞生。)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这辈子有无数多个去四大的机会,但如果你现在不敢卖衣服,这辈子都不会卖了。”师姐眼眶满含着热泪,但是一旦走出酒吧,她就对我说:“傻瓜才会真的去卖衣服呢!”附带说一句,她后来考取了美国的法学院,可能在美国当上了受人尊敬的律师,显然一辈子不会卖衣服。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接受这种人生指导。我们大学班上成绩最好、最符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条件的一位同学,对酒吧老板深恶痛绝;在上完后者讲授的投资银行课,并且凭借所学知识拿到投行Offer之后,他火速将后者拉了黑名单,并且一次也没有踏足过那家酒吧。
“少听他讲那些有的没的。他只会蛊惑你,让你偏离正确道路,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位同学恨恨地说。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态——努力中考、努力高考、努力取得良好的GPA、努力攒实习经历、努力面试进入知名金融机构,这一整套逻辑仍然是做题家的逻辑,仍然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对于一个在这条道路上已经走出成就、即将登顶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一个絮絮叨叨、宣称还有其他人生选择的老头子更讨厌的了。
在酒吧老板看来,我是个懦弱的布尔乔亚分子,既不甘心随大流,又缺乏自主选择的勇气。然而,那种不走寻常路的精神、那种打破天空界限的生命力量,一直深深埋藏在我心底;不敢去追求不代表没有想过。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笼中鸟,有些从来不曾抬头仰望自由的天空,有些经常偷偷仰望却不敢飞出笼子。我属于后者,我知道还有很多“好学生”“好员工”属于后者,哪怕你从来没看到他们自由翱翔,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盼望过。也许有一天,条件真的成熟了,他们会飞起来的。
有过了大约十年,在研究传媒娱乐行业时,我看到韩寒创立的亭东影业正在启动一大批项目,并且获得了阿里影业、博纳影业的投资。说实话,当年我就不是韩寒文章的粉丝,现在我更不是韩寒电影的粉丝。《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都取得了票房成功,它们不合我的口味,可我还是由衷地高兴。即将到来的五一档,亭东影业将有好几部电影上映,其中很可能有本档期票房冠军,我对此更加高兴。
因为当年老师、校长和家长集体口诛笔伐的那个人竟然成功了。他没有依靠父母买的养老保险在家啃老,没有因为太狂妄而被社会扫地出门,没有因为不做题不考试而失去做人的资格。看到这一幕,我非常想穿越回到二十多年前,“语文太师”口沫飞溅的那个下午,把今年五一档期的电影排片表给他看,然后笑嘻嘻地说:“老师,不好意思,时间证明你错啦。”
我还想给当年的班主任、校长以及我的长辈带去《崩坏:星穹铁道》的游戏截图,告诉他们:“做这个游戏的公司叫做米哈游,米哈游的创始人虽然出身名校,却放弃了进入名企当白领的机会,年纪轻轻就砸锅卖铁做二次元游戏,现在他们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游戏制作人。”
当年的大人们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现在的大人们(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也不会理解。但我还是想放肆地哈哈大笑,看着大人们严肃的脸在笑声中扭曲,看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笑声中彷徨,看着无数的满分试卷和简历被一阵龙卷风吹起来。我想笑,因为世界是美好的。
这个世界已证明它不仅属于做题家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个世界已证明它只会被伟大的生命力量所征服。
这个世界已证明只有不走寻常路的人不会留下遗憾。
这个世界已证明度过美好人生的方式不止一种。
这个世界已证明疯狂有其价值,或许疯狂是最终的生产力。
二十多年前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当时的我胆子太小,不敢大声说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放肆地笑出声了,因为时间证明了谁是正确的。
少年们啊,起来去创造、去追求、去勇敢地搏斗吧!就像那残酷的天使一样,少年们啊,成为传说吧!世界的其他部分,将在你们的脚边变得渺小。
上面说的少年,也包括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年龄如何,我永远都是少年。你呢?
(本文没有获得亭东影业、韩寒、米哈游及其创始人的任何资助和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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