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据CNNIC发布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67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5.6%。这10亿网民构成了互联网上一个个形色各异的文化圈层，而其中，又以年轻群体最为活跃。近期，吴晓波频道推出“年轻人2023观察”系列文章，该系列将通过互联网田野调查的方式，“围观”当下年轻人的就业观念、消费需求、职场态度等核心问题，解析你所不知道的后浪生活。
人生是旷野，但也请不要美化任何一条你没完整走过的小路。上午九点刚过，老唐单手扶着膝盖坐到布满刀痕的木桌前，长出一口气。他将另一只手拿着的塑料袋甩到桌上，里面花花绿绿，全是药盒。“阿唐，药当早饭吃啊。”从边上路过的老邻居打趣道，老唐呵呵应着，仰头将一手把的药倒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浓茶顺下去。小巴数了数散在桌面的药盒，13个。杭州老城区的一间门面小饭店，十八岁开始帮忙，二十岁正式从自己父亲那儿接过来，算起来，老唐已经在这里干了27年。今年五一劳动节，人民日报发了一则短片，“你早上看到的是有人凌晨精心准备的”。1点的道路养护、2点的出租车、4点的早餐、5点的地铁检修……
阳光缺席了，但总有像道路工人、出租车司机、饭店老板这样的人披星戴月。只不过老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学文化的人干的活，会成为当下高学历年轻人眼里的“完美工作”。还记得前阵子在热搜刷屏的“孔乙己文学”吗？高学历年轻人用“孔乙己”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就业处境。“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那我一定心安理得地去打螺丝钉，可是没有如果。”“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很难深入探究“孔乙己文学”是在什么时候，因为哪种形式火起来的，但我们总能在它身上看到似曾相识的影子。今年年初，国产动画片《中国奇谭》中的一则小故事《小妖怪的夏天》亦是如此。里面有这么一段剧情，戳中了网友们的心：小猪妖被要求一天内做出一千支箭，他提出箭尾插上羽毛提高精准度的改进方案，却被领导大骂一顿，踩到泥里；被要求打一千斤柴火，辛苦完成任务，大王却改主意要吃烤唐僧肉，一把火烧了一千斤柴，又让他们去伐两千斤胡桃木；小猪妖被领导用来刷锅，蹭秃了鬃毛，回家还得“骗”妈妈说是因为在山上受大王器重，熬夜脱发……经历了这一切后，小猪妖坐在山洞里，望向洞外说了一句：“妈妈，我想离开浪浪山。”这一切，都让在格子间996，卷得天昏地暗的白领们狠狠共情，由此，浪浪山成为打工人现状的代名词，而“逃离浪浪山”也变成一种新的流行。“祝我们都能逃离浪浪山，脱下孔乙己长衫，拥有一个滚烫热血的人生。”那么，脱下长衫“穿”什么？逃离浪浪山去哪里？不需要熬夜加班、不需要写日报周报工作总结、不需要做精美PPT、不需要被甲方爸爸反复摩擦的“轻体力劳动”似乎成了不错的选择。在互联网上，这股力量已然开始聚集。去年年底成立的豆瓣小组“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如今已有4.5万名成员，其中不乏本科生、硕士生；小红书话题#我的体力活初体验#浏览量达2715.1万。“轻体力劳动”果真如此浓眉大眼？“脱下”“逃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从这些年轻人的帖子和他们“理想职业”的前辈们口中，得到了两个版本的答案。洛洛在微信上发来这样一句话，并附带一个拍着泰迪犬圆润蓬松大脑袋的视频。约莫十分钟后，她给小巴回了个电话。今年2月，她在“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发了一篇名为“逃离大厂的深圳设计女孩成为宠物美容师”的帖子，不久便成为了精华帖。而后这段经历又被她搬运至小红书、微博等多个平台，引来许多年轻人羡慕。96年的洛洛告诉我们，她学了二十年美术，毕业于国内排名前二十的985院校，以前从事视觉设计工作，待过独角兽创业公司，也去过头部大厂。但高强度无止境的加班让她身心感到疲惫：“有天加班到凌晨6点，我感觉自己是飘回去的。那段日子，到家就洗澡睡觉，没有精力干任何事，没有朋友，也没有对象。”去年5月，她决定辞职。随后先旅行休养了3个月，回到深圳的出租屋，洛洛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干什么：“设计这行我是绝对不会再做了，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刚好楼下宠物店在招人，我就去应聘了。”从窗明几净的办公大楼到废毛翻飞的宠物店，从月薪2万的设计师到月薪3500元的宠物店美容学徒，从握着键盘、鼠标、数位板到拿着剪刀、梳子、吹风机，谈起这一次工作转变，洛洛说自己开心多了。
至于未来：“我想活在当下，不想想那些，可能开个自己的工作室，也可能有别的新机会呢。”语毕，在一阵狗叫声中，洛洛挂断了电话。像她这样大拐弯转行的年轻人，扎堆出现在各大社交平台。今年2月中旬，一个网名叫“脑壳有个包”的女孩，在小红书发布了一篇名为《字节女工转行卖快餐》的笔记，收获1.2万个赞。在经历因工作压力太大，半年长胖30斤，“大姨妈”不来，心悸、失眠后，“脑壳有个包”决定从上海互联网大厂离职，回深圳开快餐店。她在一篇笔记中写道：脱离公司，太快乐了，每天就是买菜、洗菜、切菜、炒菜、打菜，洗碗……2月28日，211毕业的艺术生“理想不茫”发布笔记《大厂裸辞去瑞幸打工，治好了我的工作内耗》得到43万人围观；3月1日，95后“饭团子”开启了自己的保洁工作记录，如何培训，如何工作，一条一条写得明明白白……宠物美容师、卖盒饭、当保洁、做咖啡……在他们的描述中，这些轻体力劳动变成“快乐”“美好”“自由”“放松”的代名词，闪着温暖的柔光，勾引着还在格子间改方案的年轻人们那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在刚才如童话故事般的剧情后，小巴发现这些社交媒体上的转行“先锋”，新职业的工作时间都不长。他们记录的，往往是从“脑力劳动”转行到“体力劳动”这一过程，以及当下的心情变化。至于这份职业是否真的如此美好，不如让我们先把老唐的故事补齐。天刚擦亮，老唐的妻子便骑上一辆后座和前踏板加宽加大的电瓶车去市场进货。老唐则去他们的小饭店里，擦桌子、拖地，把卫生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六点来钟妻子回来，边说着某某菜又涨价了，哪个小贩不干了，边卸下食材，和老唐一起开始洗菜杀鱼切肉蒸饭……当大部分年轻人还在沉睡时，他们的工作已经开始。忙碌间隙，老唐吃下今天的第一顿药：“我负责烧菜，我老婆点单收钱，天天闻着油烟味，还没到四十血管就堵了，我现在心脏里有两个支架呢。”说着，他指指胸口的位置。十点半刚过，食客们就陆续来了，他们大多是附近工地的工人或小店店员，简单吃个盒饭，或者炒几个小菜就瓶酒。夫妻俩一直忙碌到一点多，只剩零星一两位客人，他们便简单对付一口，开始洗碗擦桌备料，为晚餐做准备……就这样一直忙忙碌碌到晚上十点，小饭店的卷闸门已拉下。后厨点着一盏昏黄的光，照在那张因切菜砍肉而满是刀痕的木桌上，老唐和妻子各坐一头，一个在本子上记着今天的账和明天要备的菜，另一个对着塑料袋，又开始一颗一颗掰药：“等女儿大学毕业，读出山了，我们就把这店租出去，不做了，也不让她接手，太苦。”把“脑壳有个包”笔记里的那句“每天就是买菜、洗菜、切菜、炒菜、打菜，洗碗”展开，就是老唐夫妇从早到晚，年复一年被油烟熏染的日子。或许不做那么传统的体力活，当个可以免费玩狗撸猫的宠物美容师，会好些？从美容师助理到拥有自己的小店，30岁的睿睿用了4年。谈及现在年轻人的“转行梦想”，她一个劲劝退：“我们这行入行很容易，但做好很难，一整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10点，睿睿开始在朋友圈营业。11点到店，店员把门店里里外外清洁一遍，而她自己则要去给在售猫狗及寄养猫狗检查身体状况、铲屎、喂饭，配合店员打扫猫狗住所；12点给店员开个短会，然后快速吃午餐；半小时后，美容师们就要开始工作了。之后的一天都在接送猫狗、洗护、推产品、线上营销中度过。因为洗护量较大，一般这样的流程会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左右，等预约客人的美容全部完成后，睿睿和员工需花一个半小时打扫卫生、护理猫狗、扣卡、对账：“基本上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十一点，甚至更晚。”晓峰是她店最资深的美容师，做宠物美容这行已经11年了。他告诉小巴，忙到吃不上饭在这个行当是常态。与此同时，因为一直弯腰作业，腰肌劳损基本是每个宠物美容师的职业病。“我现在一上班先绑好护腰，有时候到下班的点，腰都直不起来。至于猫挠狗咬的事儿，更是家常便饭。”在晓峰的手和小臂上，有着不少新旧不一的伤疤。
至于小资的咖啡师工作，早班6点30分到店，核对糕点、开烤箱、开咖啡机、打扫卫生、做咖啡……一直到下午3点与晚班的伙伴交接，中间有半小时吃饭时间。晚班下午三点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打扫完所有卫生锁门回家，中间同样是半小时休息时间。“你知道我们是要扫厕所的吗？”在某咖啡连锁品牌工作了7年的董佳（化名）微微皱眉说道，“他们是不是把体力活想得太容易了？”回忆起自己刚入行时，董佳说因为工作时间基本都站着，一下班，腿都是麻的。如今她小腿和脚上的静脉，有些微微鼓起。如果说身体上的劳累是可预想的，那么精神上的压力和委屈，就是我们在社交媒体中无法感知的另一面。“我们店里有个年轻小伙，那天给一个胡搅蛮缠的男人弯腰认错，我看他牙关咬紧，手攥成拳，大拇指指甲一直在掐自己。”董佳告诉了我们前几天在她店里发生的一件事。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在收银台点完咖啡，顺势拿起吧台的一盒糖果要求店员送他，年轻的店员礼貌拒绝，但中年男人不依不饶，一直霸占着点单台，非要免费拿走这盒糖果：“因为咖啡我们有报废额度，但糕点糖果不行，所以当时小伙子跟他说，咖啡可以请他喝，糖真的不能送。对方还是纠缠，最后双方都报警了。”经过警察调解，中年男人不再要求送糖，转而要求为他点单的小伙跟他道歉，理由是店员态度不好，不道歉就投诉。董佳没想到这位平时“很刚”的店员丝毫没有犹豫，弯腰鞠躬，大声说“对不起”。事后问他，店员淡淡说了句：“服务行业嘛，习惯了。”除此之外，随着职位的上升，门店突击检查的压力、食品安全问题的压力、产品销量KPI等等，都让董佳必须24小时待命。喝多了掀桌子、趁忙逃单、把猫狗遗弃在店门口、拖欠寄养费用不结算……老唐和睿睿的“轻体力劳动”同样充斥着脑力、情绪上的消耗。据2月公布的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结果显示，目前全国职工总数4.02亿人左右，农民工2.93亿人。更多体力劳动者，从事着我们平时无法触及的脏、累、险、差工种，面临欠薪、高危、无社保等局面。3月25日，洛洛在社交媒体发了一个3秒的短视频，视频中她的手腕、小臂到手肘都布满淤青和红肿的伤痕，这条视频的配文是：讨厌没有边界感的柴犬……“脑壳有个包”转行卖盒饭得到关注的第6天发了一篇长文，其中说道：有很多小伙伴私信我说也要创业，个人建议慎重考虑……去瑞幸打工的“理想不茫”发文表示“治好”自己的不是体力活，更不是瑞幸；记录保洁工作的“饭团子”在干了7天后，腿疼腰痛手腕疼的她发出“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一说”的感叹。3月16日，央视网发文评孔乙己文学：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不是因为读过书，而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劳动改变自身的处境……孔乙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代有志青年绝不会被困在长衫中。“再好的学校出来，也是普通人，也得工作混口饭吃，什么长衫不长衫的，我从来没穿上过。只是觉得设计不适合我，选择换个行业从头开始，不是在逃避大厂工作。”转行后的洛洛，不断学习宠物知识、考试、进修，“只是想躺平，想逃避内卷的人不适合做体力活。”在她发伤口的视频下有人评论“天呐，不敢入行了”，洛洛只淡淡回了一句：怕这个的话确实没办法在这个行业。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我们当然无需按照常规既定路线发展，高学历干体力活不丢人，探索未知领域也很热血。但千万不要被眼前的信息所蒙蔽，去美化任何一条你没完整走过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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