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的高校文科教授，裸辞后干体力活

2023-03-20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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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是大可呀

“看，新鲜出炉的肉桂面包，刚上架就被抢空了！”甜瓜发来面包房图片，附带一个得意的自拍表情包，青春活泼的姿态和初见时沉稳阴郁的模样截然相反，我不禁回复：“好厉害，做啥都可以养活自己。”

甜瓜是我首次义工旅行时结识的忘年交，如今已过两年，我俩仿佛坐在跷跷板的两端，她成了自由自在的我，我则忧虑着毕业走向，一如曾经迷茫的她。“甜瓜”这个名字是因她递给我半个甜西瓜而来，那时我和店长刚清理完民宿庭前小花坛，休息时她从冰箱里拿来水果和饮料，和店长聊起天来，我在一旁默默听着，对她的过往有了大致了解。

《四十岁才开始》剧照

她的原工作单位是西北地区某高校，担任校内并不强势的文科专业副教授一职，却不知时时刻刻该如何是好，所以裸辞后来大理调节心情，甚至连辞职申请都没有通过就飞来了，比我先到一个周。

我很羡慕她的履历，任何一项放在我身上都喜出望外：本科985、硕博连读、海外深研、高校教授、青年学者……手上的瓜瞬间不香了，格外好奇她放弃好工作的理由，可毕竟刚认识，问太多私人问题过于冒犯，正当我想离开时，她主动找我要联系方式，说后面的日子可以约着同玩，两个异乡人结伴做饭搭子也好。

那时候还没有“社恐”的概念，旅行的特殊氛围总可以激发我想与别人交谈的欲望，特别是面对一个令我倾羡的成功女性时，我要比日常中的我更为开朗。不出五天我俩已形影不离，上午我在民宿做卫生和早餐等简单体力活，她在房间里做着好梦，午饭后的闲暇时间我们互相发出邀请，去特色饭馆拼餐、洱海骑车、乐器店打手鼓、蹭其他民宿的露天电影之类的活动。因为所学专业相通，性格契合，熟时之后我们常常讨论一些现实问题。我几乎没有在校园与家庭外独自认识一个长辈，有次吃烤鱼，甜瓜开玩笑说：“要是努力一点，她都可以生个我了。”

《流金岁月》剧照

她没有上位者的架子与距离，我不会掩藏自己的愚笨与情绪，交流氛围轻松自在，涉及话题无所顾忌。在众多问题里工作是绕不开的节点，她常常问我：“是一个女企业家还是女教授的贡献大？”最开始理性占了上风，回答一些各有千秋、模棱两可的套话、废话。然后在清理鱼池后改变了想法：“这干净的池底和鲜活的金鱼确是要比写一堆论文来得实在，至少我明确自己改变了一些东西。”甜瓜脱下橡胶雨鞋并顺着我的话说：“对呀，我的审批手续终于办完了，现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下一份工作我想个单纯的体力活。”

甜瓜曾拥有我触不可及的美好工作，也承受着一些我看不见的磨难，在那座围城里待了近十年，已找不到任何期待。教学上她感到实际情况与所教课程逐渐脱节：下面的坐的人打算改行，在课上学习考研、考证、考公的内容，其实她也很想对他们坦白，你们的老师也想辞职，但还是要在讲台上撑过无人理睬的几个小时，自编自导自演一场“专业就业指导”课。学术上她早已没了考博时的热情，很疑惑同行们哪里来的点子不间断发表在核心刊物上。评职称的标准水涨船高，她被迫马不停蹄地立项、调研、开无数研讨会，在35岁的前一月终于评上了副教授。但她并不知道一些模糊、刁钻的概念对实际生活有什么用，写的论文能在几年后对调研地区产生预期影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琐碎但占据大部分时间的行政工作。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她说：“每一天都有无数脑细胞在死亡，然而并没有做出理工科那样的具体成就。”可毕竟“大学教授”是一份体面、收入可观的工作，用我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出人头地了，裸辞就是对前半生的辜负，略显矫情。然而甜瓜还是提交了辞呈，连夜到了云南，一切的导火索是同事的病历。前同事在处理学生期末成绩复议的时候突然崩溃，甜瓜将她送到医院，转了几个科才确诊为重度抑郁，需要留院观察。等待同事的家人的间隙她顺便开了点失眠的药，40岁又是职业的一个坎，许多事情堆到她身上，膝盖旧伤复发，也许久未睡过好觉了。脑力运动也是要拼体力的，她害怕再拖一会自己的零件生锈了，不愿离开案头后毫无生存能力，所以半主动半被动地裸辞。

甜瓜对义工旅行很心动，还说要养好身体陪我一起去普洱磨咖啡豆、去新疆砍向日葵、去秦岭捡垃圾，纵使没啥钱还会累，但能出去走走，认识些有意思的人。我因开学离开民宿之后，甜瓜在才村附近的骑行俱乐部认识一个海归大厂码农，如果他能安安分分靠着积蓄生活则很惬意，但他选择了创业赔得血本无归，现在待在店里帮忙搬车处理杂事，她每天下午都会去帮他，能从她的分享里感到充实和喜悦。我说：“你这么高的学历去干体力活，不觉得亏吗？”两年后的现在，我看着她的面包，依然有这个疑问。

作者供图

裸辞教授工作后，甜瓜的第一份工作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在农场喂鸡。她很享受看鸡啄食的过程，每天行走2万步，工作简单班次明确，脑袋放空睡得踏实。她说：“脑力劳动伤的是身心，体力活我睡一觉就能恢复，薪酬少了但综合算下来我还是开心。”做的是最容易被替代的工作，想的是最少的事。甜瓜以往为了提升不可替代性，休息时间都被工作覆盖，对生活了无兴趣，可她离职后，学校立马招到了条件更好更年轻的人。“体力也好脑力也罢，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别赋予它太多意义，本质都是提供劳动换取报酬，都存在备选项，很难实现长久。生活中的你才是无可替代的。”

养鸡场内不用说话，没有一言不合就投诉的学生，生产的也不是无人问津的文字垃圾。疫情放开之后，她决定去曾经读研的德国某学院旁卖面点，被内耗的脑力得到些许安慰。有人说她把她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她想想也是，开头都是美好新鲜的，放在哪个平台上都可以收获过万点赞，但体力活也有道不尽的麻烦，任谁描述得再理想也是一份工作，永远包含着体力与脑力，两者不能相互交缠，只是比重大小而已。

作者供图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试过那种绞劲脑汁的生活了，明确不喜欢之后去做想做的事，人类的意义先放一边去，宇宙的奥秘也不重要了，不思进取也好安于现状也罢，人生搞砸之后也不会是废墟一片，只要还有热情。”她将这段文字发布到朋友圈里，配图是被蒸汽烫到的手背。

她问过我今后的打算，和两年后的一样，我还没想好，但已经开始做了。我是一个需要排除不必要、不喜欢、不合适选项才能行走的人，职业选择也不能从周围人那得到有效的参考，所以在咖啡店、民宿、奶茶吧甚至是寺庙都待过一段时间，干的是存粹体力活。如今这串选项里又加上了办公室助理、自由写手等用脑的兼职，偶尔去街道做志愿者，综合家庭的因素，我还是向往她曾经的身份。在她羡慕我年轻的同时，我也羡慕她有裸辞再重新开始的底气。即使那是她口中的围城，此刻的我也撑着脖子观望，毕竟我还没有资格对高要求的工作挑挑拣拣。

《肥瑞的疯狂日记》剧照

甜瓜也提到现在热议的“孔乙己长衫”话题，她不会妄自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每份工作都有价值，包括她所厌倦的，就看处在其中的人侧重哪一方。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愿意干轻体力活的前提是拥有选择的权力，高学历在她的前半生建造了较为坚实的地基，她不能以现在所思所想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接受只能止步于此的现实。已经抵达山顶的人纵使对风景不满意，也不会向满怀希望还在奋力爬山的人泼冷水，也不会不负责任的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一大堆建议。职业不能以体力脑力划分，每个人又处在不同的阶段，不顾实际情况偏向哪一方都是不道德的。

“职业也不是规划就能如愿的，人生那么长，都去试试。”她最后对我说。

排版：飞飞/ 审核：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