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摆烂,但我心里很不安
“我之前说过偿还心理债务的重要性,一件事你可以延迟处理,但不能不去处理。任何你回避掉的东西,都会变成持续运作的后台程序,占用着你的心理内存。”
这是心理学博主崔庆龙最近互动比较多的微博之一。
近半年来,他日更微博,输出自己作为心理咨询师所感知到的情感体验。这些体验由于比喻的精妙和理解的恰当,被转化为具有公共性的表达,大多触及了当代人心里的底层情感,引发共鸣,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在这个时刻被重新解构的时代里,外部环境的剧烈变化让生活驶向一条未知的轨道,独居、内卷、躺平、摆烂等生活和情绪状态的弥漫,都让我们的内心变得动荡。
实际上,人的心理状态曲径蜿蜒,我们经常不知道自己为何就会涌现出愤怒、空虚等情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莫名地低落、难过和不适。这些思绪的触发点往往是一则社会新闻,是一次失望的现实遭遇,是一次无法承受的挫折。外界的扰动,扰乱的是心里积聚了很久、没有得到释放和疗愈的心理问题。
崔庆龙的表达给希望了解自己内心状态的人,提供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路径。他的身份像是一个导游,竖起了方向标,向大家示范着如何遵循心里的藤蔓慢慢摸爬,经过一条条情绪起源的支流,最终走向内心未曾到达的旷野,在那里发掘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心理债务”。“将它打捞出来吧”,这些微博仿佛进行着这样的鼓励。
与其说是这位新兴的心理学博主让大家感到包容和接纳,不如说是人们从互联网场域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和理解,不再是排斥、敌对,而是心平气和与“没关系”。
采访中,我们聊到了最近走红的MBTI人格测试,也聊到了“摆烂”等年轻人情绪以及应对负面情绪的简单操作路径。即使是作为心理咨询师,崔庆龙也遇到过情绪上的困境,但他说这就像预防生病一样,平时如果多锻炼,就能最大程度避免病痛的发生。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就像面前突然坐了一个具体的人”
南风窗:最开始更新微博的状态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每天更新内容的灵感来自哪里?
崔庆龙:我是一位全职心理咨询师,每天都有好几例的咨询在进行,每次谈话结束后,我的精神世界都会被扰动。就像人看完一部特别有感触的电影,观看后会形成一种理解,并且渴望分享。
这种工作性质,注定了我的精神世界要不断地去交织别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有痛苦,也有平常,还有很多别的状态,它们大多数时候不会被我直接分享,但一定会成为我分享内容的初始扰动,直到那些隐秘抽象的感受在我的心里变得具体而富有质感时,我才会写下来。
崔庆龙的微博头像
最早写微博时,我还埋头在做心理咨询。因为这个职业所能触及的心理隐秘相,对大众来说还是比较遥远,个人的内心世界背后所包含的体验并不具有泛用性和普遍性,所以最早我也不确定写的微博能提供什么价值。
慢慢有了关注后,我发现有人能从我分享的内容里得到理解和认同,他们的反馈给了我相对清晰的感知,就像突然间我面前坐了一个有具体特征的人。
有一次,我的一篇微博文章得到了很多转发,写的是电影《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爱情里的现实性。
我写道:“人们都在赞颂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爱情,我却要大家警惕它,因为它太过于讨好观众的自恋。自恋本不是问题,但自恋往往容易盲目,盲目就不能识别真实的心灵。”文章还提到了其它的观点,正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理解爱情全新的视角,大家都对这个话题有很大的兴趣。
《大话西游》剧照
南风窗:当下跟爱情相关的探讨不少,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人们在处理亲密关系时的困惑越来越多,你的微博也曾经探讨过“分离”的话题,两者其实有着很多的关联。
崔庆龙:分离,是人必然会经历的事件。无论是小孩第一次去幼儿园,还是读大学时很久不能回家,它都会让人感到不适,需要学会适应,学会自我照顾。依恋心理学的开创者约翰·鲍比有整本书都在写“分离”这件事,在人类的关系中,只要有依恋,就会有分离存在。
首先是依恋,约翰·鲍比说人类从出生到死亡都需要依恋其他的个体,对于婴儿来说,如果他不去依恋养育者,就无法存活。成人如果不去依恋,必然会孤独、会脆弱,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当一个人说自己不需要任何关系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抗拒依恋,而是在拒绝依恋中可能包含的伤害。
人类向来习惯否认那些痛苦的经验,就像人习惯否认死亡,分离也是人们倾向于否认的东西,人们更不愿意花时间去深刻地理解它。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分离到来时,往往就会变得不知所措,比如亲人的丧失、恋爱中的背叛等等情况,这时候人就像被瞬间丢在了一个空白的领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甚至不说应对,就是连理解都很困难。如果人不能理解他所遭遇的困境,这种痛苦就是难以摆脱的,还可能会用一种不恰当的方式与其搏斗,但这种反应会让一个人更加持久地停留在痛苦中。所以我们必须要先学会理解分离,一段关系的本质常常是在分离中才得到显现。
我们总是习惯把人放到可识别的篮子里
南风窗:最近有个很火的测试,MBTI人格测试。这个测试做起来其实比较麻烦,需要你先做数十道题,然后就有对应的字母来定义测试者的性格,跟星座的划分有点类似。我们为什么会喜欢用一个标准化的分类来定义自己呢?
崔庆龙:人都有一种对于确定性的需要,希望知晓自己是哪一类人,别人是哪一类人,希望通过一种工具、概念去把自己放到某个类别里面。但其实人是很复杂的,很难被真正解释和定义,但是面对复杂时,我们又很焦虑,需要去通过某种方式去理解自己和他人,无论是星座、命理、还是心理学,人无法允许自己不去做出解释。
前阵子我看了一位国外博主提到世界各个地域的文化和神话体系的起源,他说人的智性上必须要对自己不能认知的东西做出解释,比如看到一个气象变化,就一定要解释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什么,它可以很荒谬,可以没有任何逻辑,但绝对不能是空白的。
所以,换到自己身上,不管是对自己的理解还是对别人的理解,大家都偏向于希望把人放置在一个类别里,这样就能够进行处理。
像近年来火的这些性格测试,反映的首先是对于确定性的需要,另一方面包含了人的认知简化,我们很难允许自己去接受一个复杂又难理解的情况,于是就需要简化成标签或者类别。
人都有一种对于确定性的需要,希望通过一种工具、概念去把自己放到某个类别里面
从我从事的心理咨询领域来说,会尽可能谨慎地使用概念性的东西,因为一旦概念化,人就容易被打包成一个标签,也就不再能认知标签以外的部分。
就像依恋心理学经常提到的依恋类型,哪怕是相同的依恋类型也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心世界,心理学真正的价值是要我们学会理解人最独一无二的部分。
就像一个咨询师如果用公式化的理论去解释来访者,来访者大概率会脱落,因为他特异性的部分没有被识别,而这恰恰是每个来访者都渴望被看见的部分。
南风窗:你平时应该会收到很多评论和私信,根据你的了解和观察,当下年轻人都有哪些困惑?
崔庆龙:如果说共性的话,可能是希望感的缺失和对未来的迷茫。尤其是从学生身份切换到社会职业身份时的割裂感会更为突出,这种变化让人难以适应,再加上现在的环境确实增加了就业的压力和失业的风险,人们在心理上会更加没有安全感。
南风窗:以前年轻人流行的词是丧,然后是佛系、躺平,现在直接是摆烂,词语间情感色彩的变化能不能理解为是年轻人向社会发出的信号?
崔庆龙:我们先来看看这些词语的构成,最早“佛系”出现时,其实感情色彩是挺温和的,带着一点相对来说不那么强烈的欲望,不在乎的、云淡风轻的感觉,其实也包含了一点麻木。佛系,不是佛教所追求的那种淡然少欲,因为佛家的清心寡欲里还包含着一份清明的觉知,而佛系中包含着一份淡漠。
《我,到点下班》剧照
到了“躺平”,色彩就变得更重一些,但多少还包含着一点对自我感受的在乎,或换个方式过一种轻松生活的期望。而“摆烂”就像是一个终结版本,是精神上的彻底无所谓,不在乎。
我认为这种转变,反映着人们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的感受,这里面包含着一种集体的无助感在里面。
思考,痛苦,继而通透
南风窗:对心理咨询师来说,觉察内心是出于职业习惯会有的行为,这个过程包含着很多的情绪,思考和觉察的过程中,你会有因认知过多而带来的痛苦吗?这曾经困扰你吗?
崔庆龙:这个问题让我突然想到一张曾经流传过的图片。图片上有三个人,第一个人站在平地上,他看到的是一片风和日丽;中间的人踩在了一摞书上面,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最后一个人踩着最多的书,然后他视线已经越过了此前所看到的那片黑暗,他看到的是一片明朗。
我看到那张图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应该是处在第二阶段——会困扰于所感受和想到的东西。
但现在看来,认知的多与少并不是原因,关键是我的认知并不自洽,它延伸到了很多地方,但没有形成一个闭合。也就是说,我始终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局部,我依然是被遮在云雾中的,我自认为的认知,不过是另一种蒙昧。
现阶段回看的话,我想说当人真的把事情想明白的时候,他其实是能够摆脱很多困扰的。认知得多,不代表认知的正确。就像老子所说的,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所以说痛苦这件事和认知过多没关系,只要能导向一个确定的结果,就能得到“解脱”。
南风窗:心理咨询里有个很重要的概念是认识自我、接纳自我,这意味着直面自身的缺点和许多不愿意承认的时刻,这些脆弱往往很难一下子承接住。
那如果反其道而言,不这样做是否就能获得无知的快乐?我们为什么要向自我发起探索?
崔庆龙:如果说一个人能从无知中获得快乐,那他所处的环境中肯定有些东西在保护着他,或者生存环境里屏蔽了很多不确定性风险。
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小孩子能够发自内心的天真烂漫,他们的快乐建基在他们可以获得一种无责任的快乐,父母或者监护人承担了他在生存意义的绝大部分责任。
但当儿童长大,一旦慢慢地接近成人面向,快乐就会慢慢减少,因为他们开始承担责任,他们需要顾忌、权衡、克制、收敛,这样才不会和自己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所冲突,也不会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冲突。
我也见过真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特别简单的人,没有太多烦恼,但这样的人也常常关联着一个简单的环境,他不需要操心或者想太多,他的环境允许人以这样的形态存在。
但一旦环境发生了变故或者不可预期的事情以后,原本无忧无虑的人就会陷入迷茫的状态中。所以客观意义上的无知是要高度依赖一个允许他无知的环境。
南风窗:心理咨询其实对很多人来说其实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对于完全没有接触过心理学的普通人而言,如何处理挫折和负面情绪,应该怎样去找到那种安定感?如何应对负面情绪?
崔庆龙:我们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时,常常会想办法去解决它;家里灯泡坏了,电器坏了,第一时间是去修理和解决;但是人们对待自己心理上的困难,很少有这种意识,也会忽视情绪所带来的信号。
其实人类的负面情绪并不是糟糕的部分,它只是在提醒我们有些事情可能出错了,提醒我们去寻找情绪来源是哪里。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我时常在微博分享心智化的重要性。什么是心智化?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有效的自我觉察,弄明白自己的心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种需要学习和实践的心理技能。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心情不好”,却很难发掘这些糟糕的情绪想要释放出的重要事实。
其实人们平常的意识里,有很多不合理的东西。就好比人们对于依恋的否定,对于亲子养育在情感参与上的不在意,对于坚强的过度认同等,对于向人求助的羞耻,对于关系边界的无感等。
负面情绪来临时,我认为首先需要改变的是观念,像重视客观现实一样去重视心理事实,因为我们的幸福和痛苦,本质上都源自对所经历事情的解释。
遭遇挫折时,要明确这个挫折在心理上的边界。比如,有人没有给你期望中的回应,你应当把这件事限定在“他没有足够热情地回应你”这个范畴里,而不是蔓延到自己是个“遭人厌恶”的人,“自己不够好”等情绪上。
同样地,当工作上遭遇了一次挫败,你应该把这件事理解为这次没有做好,而不是把自己看作是个“无能的、以后都做不好事情”的人。很多时候,人们总是会放大自己遭遇的挫折,然后进行全盘的否定,这就是一种非心智化的状态,也意味着我们在心理上失去了现实的判断能力。
其次,我们要学会向他人寻求帮助,无论是向身边信赖的朋友,还是找心理咨询师,重要的是学会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分享出来,并得到理解。人类的大多数痛苦都和他人有关,同样地,人类摆脱痛苦的方式,也是因为得到了他人的理解和支持,或在他人的视角中修正了自己有偏误的看法。
我曾经还建议人们去写日记。相信很多人都有过那种体验,当你在一种混乱的情绪中出不来的时候,如果能将混乱的心情抽丝剥茧地写在日记上,你会发现心情慢慢就平复了。
一些临床心理学家说过,人类能够摆脱痛苦的前提,是能够清楚描述自己遭遇的心理困境,这是人类使用更高级的象征性思维摆脱边缘系统的本能情绪的过程,其实还是心智化。
编辑 | 何子维
新媒体编辑|莫 奈
排版 | 巴 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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