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好才能离开东北,过上更广阔的日子”
人真的很矛盾,明明很爱,却没法喜欢,更没法厮守在一起。这种感觉像不像你和父母的感情,你爱他们,却并不愿意和他们捆在一起生活。故乡是我们想念的地方,却并没有吸引我回去。而告别充满疼痛。
“学习好才能离开东北,过上更广阔的日子”
文/肖于
来源/网络
01、经济不太好那些年,糖蒜就是零食
糖蒜有两个口味:一种是咸口的咸蒜,长得一身酱油黑;一种是酸甜口的糖蒜,棕黄色的半透明。
糖蒜好不好吃呢?刚腌好的糖蒜可以当零食吃。
腌糖蒜的坛子都不大,就是那种鼓肚子粗陶坛子,四五十公分高,里面能塞个两百头。糖蒜刚腌的时候,不够入味,还有点生蒜的味道,要过上两个星期才觉出鲜甜。
糖蒜坛子放在室外,坛口盖个铝皮的小盆子。太阳尽管晒着, 小雨也偶尔淋着,糖蒜在里面一天天变得好吃了。
有天,感觉时候差不多了,我姥拿着一个小盆,想捞几头糖蒜给大家尝尝。刚腌好的糖蒜味道最好,蒜的辣味已经消解在糖醋汁里了,正是酸甜适口,不仅大人爱吃这口新鲜劲儿,小孩儿也超级爱。
姥麻利地揭开铝皮盆,揭开封好的纱布口,一坛子糖蒜居然没几个了。不用问,一定是表弟干的。没来得及逃跑的表弟被抓住,屁股上挨了几个巴掌,一点都不冤。咋那么嘴馋呢?咋不想想别人呢?真气人!
物质条件最好,模样最帅气的表弟是姥家里唯一不爱读书的孩子。姥的十一个孙辈的孩子中,表弟读书最少。长大后,表弟却是我们这一辈中最有钱的人,他开了家政公司、装修队、珠宝店……比起读书外出他乡打拼的我们,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安逸。
幼时,我熟悉的故乡是全国的重工业基地。我姥生了九个孩子,除了早早过世了一位,还剩下八个孩子。八个孩子都成家了,家中人都在铁路、钢厂、纺织厂、水泥厂上班。那时候,围绕厂子生活的一家人过着充满秩序的生活。谈不上多么好的生活,可是踏实、有安全感。
到了九十年代末,重工业失去支撑,大厂纷纷瓦解,年富力强的父辈难以避免下岗的局面。有些车间每个人分两麻袋大米, 然后就解散了;有些车间给每个人分了一块地,让技术工人们土里去刨食;还有些人原本家底就不富裕,一下岗只能四处打零工,原本低人一等的种田的爸因为承包了几十亩地,吸引了很多工人来帮忙。下岗工人的人力很便宜,一天十元。他们活干得不好,因为不会做农田的劳动,一切对他们来说,都要从头学起。好在,这并不难。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巴,下岗后变不出更多的钱。我们还小,在长身体,也需要读书。家里的女人们除了操持家计,闲时打打小麻将,就只是监督孩子学习。姥家的人就信一条,只有学习好才能离开东北,只有离开东北才能过上更广阔的日子。
在父辈们下岗,艰难地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后,我们陆续长大了。姥的十一个孙辈孩子,只有表弟和二表哥留在了故乡。
走出的孩子也和我一样经常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吃食。在经济不太好的那些年,廉价的糖蒜、腌菜、自制的山楂酱都曾很好地抚慰过我们的味蕾。
咸蒜就只放酱油、盐,一点点儿糖;糖蒜要放糖、醋、盐。爱吃糖蒜的,一定是两种口味各来一坛。也有懒的,直接腌个混合口味,糖醋口咸蒜,三斤醋一斤酱油再加白糖。总之,主妇们说了,没那么严格,想咋腌就咋腌,好吃就行。腌好的蒜,家家味道不一样。
腌蒜在坛子里,坛子站在菜园子边上,或是放在楼道的阴凉地。从愣头青的辣蒜头一点点儿变得柔软、温润,变成大人孩子都爱吃的味道。天气一天天冷下去了,腌蒜也一天天美味了。
入冬了,平房的人家里烧了火墙、烧了锅炉、烧上炕,楼房的人家也开始集体取暖了,屋外死冷寒天,屋子里却热乎乎。东北普遍用两个门:外一个铁皮的,叫大门;里一个木头的,叫二门。两个门中间有十几厘米距离。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戴着棉帽子、棉手套,拉开大门,铁皮门把儿上冻着一层白霜,楼道灰突突的墙壁上也是白霜,打开二门,一团白气涌出来。你趁机进屋,很担心那团白气瞬间上冻,砸到脚面上。
进屋脱掉外衣,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一大锅白菜猪肉炖粉条,外加点酱菜,一碟蒜茄子,一碟糖蒜,一碟腌黄瓜,咸香甜全有了,热乎乎的白菜汤淋到碗里,保准吃上两碗饭。
你说腌黄瓜好吃吗?这说起来就厉害了。
屋外菜园子里落了雪,腌蒜的坛子站在雪地里。坛子身上盖着姥缝的棉花垫子,捂得严严实实。雪落在上面,坛子里却干干净净。拿了捞咸菜的大勺子,先敲下坛子里的碎冰碴子,再捞蒜。这时蒜要去坛子底捞了,入秋以来吃得差不多了,蒜也泡软了,不脆生,腌得太老了。可腌蒜的汤汁不会浪费,吃透了蒜头味道的汤汁最是好吃,主妇早就把咸菜缸里的黄瓜扔进去了。冻蔫儿巴的咸黄瓜,浸在糖醋汁里,只消过上几天,就老好吃了。
02、串门带点酸菜,主人家肯定高兴
十月底,开始储存白菜了。白菜从来不是金贵的菜,却是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好东西。大量上市的白菜,被农村人赶着马车、开着拖拉机送进城里,你交了钱,他几百斤白菜、土豆、大萝卜帮你送回来,有菜窖的放菜窖里,没菜窖的放仓房里。也有懒的,我姨家有时就放院子里,到了下大雪的冬天,吃白菜要从雪堆里刨出来。白菜冻了,就不好吃了,咋整呢?来我家拿呗。
腌酸菜是一件大事,虽然和我没啥关。我每天跑来跑去地玩,不像贴心的姑娘那样帮父母做家务。我妈腌酸菜,我只是站在旁边看,就连搭把手的便宜事,都没干过。
我没觉得腌菜是个辛苦事,反倒觉得是个好玩的事情,这是入冬前的仪式,热热闹闹的。
我妈的手常干活,青筋暴出,却厚大。粘了泥土的湿漉漉的手,一棵白菜、一棵白菜地检阅,去掉碰坏的叶子,放在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洗干净。七八百斤的白菜都要过过手,用了多少时间呢?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太阳很大,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我妈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一棵棵洗白菜。
院子里的大水缸用处很大。夏天里自来水接满,在太阳底下晒得热乎乎的,下班的、下田的回来,站在院子里的水泥路面上,用一个大盆舀上温乎乎的水,洗手、洗脸、洗脚丫子。狂放一点儿的男人,直接从脖子地方淋下来,洗得爽气,为了卫生,也为了凉快。入秋腌酸菜了,大水缸开始了新的使命。洗好白菜,它就变成了酸菜缸。
洗干净的白菜晾晒干,用开水烫蔫巴了,再一棵一棵码到水缸里。这样, 一百多棵白菜才能不占地方,才码得下。一边码一边撒盐。盐是大粒盐,对这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大粒盐像颜色暗沉的冰糖,不过比冰糖块儿小。也许是大粒盐便宜,或是腌酸菜只能用大粒盐,总之盐和白菜按程序放到缸里,最后一道工序是石头。不知道每家的酸菜缸里压的石头都是哪里寻的,不大不小,平平整整,刚好压住缸口的白菜,压得实实成成。
硬挺挺、脆生生的白菜帮子,绿莹莹、俏生生的白菜叶子,在大缸里只管浸着,你也不用去管。快入冬了,好多事情要做。劈柈子,捡干巴的柴,一捆捆弄好,码在仓房里,冬天引柴火用。煤也要去买几吨,今年的煤不知道啥价格。外面的天儿,是一天一个样,个把星期,北风吹过来,就打哆嗦了,就连棉门帘都要找出来了。
风一天天地凉了,日头一天天的弱了,酸菜缸里开始冒泡了,绿白菜变得软了,颜色也越来越黄,直到菜帮儿半透明。
一个月以后,腌过的白菜就能上桌了。那时,白菜完成了惊人的蜕变,就连名字也改了。稀烂贱的白菜现在叫酸菜,懒媳妇做不好酸菜的,要去娘家、姐家、好说话的邻居大娘家要酸菜。酸菜是金贵的,尤其是腌得好吃的酸菜。去住楼房的亲戚家串门子,带啥都多余,带点酸菜吧,主人家肯定高兴。
一缸酸菜能吃到来年三四月份。
酸菜切细丝,配上切得透明的五花肉,再加上一把东北粉条子,油都不用放,咕嘟咕嘟一煮,就是最好吃的汆白肉了。汆白肉酸菜爽口,也不拘放多少肉,肉放多了,砸几瓣蒜放点酱油,夹肉片蘸着吃;肉放得不多,融在汤里,汤鲜得很呢,略带酸味,肉也绝对不腻人。就算不爱吃肉的我,都能吃上好多片。
酸菜切细丝,和粉条、五花肉一起炒也是最家常的做法,这叫酸菜粉,也叫渍菜粉。酸菜是最普通的过冬菜,最家常的做法就这两种。冬季里几天不吃,就有点想了。一点微酸,让味蕾嘭地打开了,和储存的寡淡蔬菜有了最大的区别。
现在物流空前发达,东北冬天不以储菜为主了,可根植于幼时的滋味怎么也不会变,也许那些菜式根本不够美味,却依旧让人魂牵梦绕。滴水成冰的冬天,窗外是纷飞的鹅毛大雪,屋里暖意融融,一家人围在炕上的饭桌前,一盆酸菜汤就是最好的味道。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你问我想不想家?每年冬天我都找个东北菜馆吃一次汆白肉,要不然,怎么算过冬呢?
03、姥用肉末炒榨菜丝,装进罐头瓶子
以前的人不讲究,生活也过得粗陋,被生计折腾的大人们,不那么讲究营养。早上大米粥配咸菜, 是惯常的吃法。有段时间,我妈三班倒,我爸好像也没怎么费心给我煮饭。我买了五袋中萃方便面,留着饿的时候吃。可是不会烧开水,温水泡不好面,最后还是泡饭配咸菜解决。
咸菜味咸,家里吃的咸菜却不只是咸一个味道。为了在漫长的冬季能吃得有点滋味,主妇们也是动足了脑筋。辣白菜,你不要和我提韩国,这明明就是一道最普通的北方咸菜。当然,在东北生活着非常多朝鲜族人、回族人、满族人,也有鄂伦春等人口更少的民族,但汉人最多。在长期的劳动和生活中,早就互相影响了,很难说辣白菜到底是谁发明的。腌辣白菜当然要用辣椒末、大蒜末、姜末、食盐等常用的配料,还需要切两三个苹果、鸭梨。所有的东西切成碎末混在一起,把大白菜叶翻开,把粉末一张一张擦上去,白菜涂上一层佐料放到缸里发酵。蒜味、辣椒味、水果味混合在一起的辣白菜,味道酸、甜、辣,层次也够丰富。
蒜茄子和辣白菜的工夫差不多。市场买来中等个头的茄子,先在阴凉处晾晒一下,茄子皮有点皱的时候,上锅蒸熟。这个时候,切蒜、辣椒、香菜,放盐拌好,茄子晾凉以后,撕开两半,涂上佐料,一层一层码好, 放在坛子里。到了没有茄子的季节,这道蒜茄子可以安慰你。
除了这些菜, 还有萝卜、胡萝卜、豇豆、黄瓜、芥菜疙瘩,都可以洗净放到盐水坛子里,一起腌。吃的时候,从冰冷的腌菜缸里捞出来,切成细条。咸菜太咸,放到水里多过几次,把咸味去掉一些。滤干水分,热油浇到花椒、大料、辣椒面上,再加一点糖、一些醋,切瓣儿蒜拌在一起,就可以吃了。也有些独辟蹊径的咸菜做法,貌似更好吃。我姨常做一道醋拌芥菜丝。芥菜疙瘩切细丝,放很多醋泡着,吃的时候放点白芝麻。酸咸脆,爽口得很。下饭、下酒都是良配。
舅妈做的萝卜干咸菜好吃。咸萝卜控干水分,萝卜变得皱皱巴巴,切成萝卜丁。放点熟青豆、花生, 糖醋酱油花椒油淋上,够味儿。
咸菜不仅佐餐,很多时候还是主菜,比如榨菜丝炒肉末。我最早吃榨菜丝炒肉末是三十年前,那时退休的姥爷去南方做生意,去的地方非常遥远,乘火车也要一周才能到。每次出门,姥都要用肉末炒上榨菜丝,然后装在糖水罐头的瓶子里。每次,我都眼巴巴吃上几口,觉得姥爷可真有口福啊。到了南方,不知道这罐头瓶子里的榨菜肉末吃完没有。姥爷贩卖的是橘子。他从广西拉上一火车厢橘子,然后自己跟着货车回到东北。咣当、咣当的货车行进途中,是不是很寂寞?毕竟货车是没有车窗的, 乌黑黑的车厢里和几吨橘子睡在一起的姥爷, 靠什么打发时间呢?那一罐子的榨菜炒肉末大约能为他找到一点家的滋味吧。每次姥爷押着一火车皮货物,从南方返回家里,我都会去找那个罐头瓶子,果然,榨菜肉末都吃光了。姥爷回来以后,家里会堆满橘子,整筐橘子堆到屋顶。橘子酸甜,晒干的橘子皮清甜里带一点点苦,家里整天都是这些味道。
家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呢?哪里又是家呢?我爷爷是闯关东第几代呢?爷爷去世十几年了, 不可能打听到了。就算他活着,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也不多,大约也是不会问的。爷爷是在内蒙古的满洲里出生的,我猜他成长过程中在河北的时间很多,他一辈子都是河北口音,并不会讲东北话。爷爷的家在河北沧县,我小时候看武侠小说,一直记得祖籍是和《雪山飞狐》里的大侠胡一刀比武的地方一样。从河北到东北再到内蒙古,是非常远的距离,那时候的他是如何辗转两地,又遇到过多少难忘的事情呢,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只是,爷爷的亲妹妹一直都生活在内蒙古海拉尔,并没有回到河北,或者来和爷爷会合。我的姑奶奶就扎根在内蒙古,一代代地活下去了。
做生意的人,哪怕是小生意,终归是有一点钱的。等到我爸来东北定居,是乘火车来的,那时他还只有几岁。据说,一同来东北的还有一箱子银圆。很多富过的证据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黄铜铸的“水瓢”,印象里我小时候总是提不动那个“水瓢”,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黄铜铸。但这个黄铜“水瓢”是家里人证明祖上富过的唯一线索。爷爷是在土改前来的东北,那些银圆,后来都拿给小孩子当制作毽子的托儿。爷爷带着全家踏上来东北的铁路,虽然说这条路,爷爷或许已经走过无数次了。那一次的离家,他们大约没打算再回去,毕竟到了东北,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我姥爷也是河北人,河北献县邵家庄人,他三岁时闯关东,是坐在他爸爸的柳条筐里,被爸爸用肩膀担过来的。
老人们已过世很多年,我常想,我到底算哪里人,论血统我算是个中原汉族人吧?讲血统其实很蠢, 历史上无数次的征战、迁徙成就所谓的民族大融合,汉人、胡人、女真、匈奴……血统早就混过无数次了,哪里还有纯正的汉族人?我生在东北,长在东北,吃着粗糙的东北菜长大, 我算是东北人,却离开东北生活了。我和无数离开东北的人一样,东北的一切深深烙印在我生命里。
现在的橘子也没以前的味道好,我也不馋榨菜肉末了。我还是记得家乡菜的味道, 聊以怀念。在我生命中不需要负担责任、最轻松的那几年童年时光,有爱我的人,有随意挥霍的日子。成年的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东北,到四季都有新鲜菜蔬的城市生活,未曾想过回头。只是,人世苍茫,终究还有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我们叫它——故乡。哪怕回不去,也总在心底念想。对我,这点念想可能是咸的味道,是泪水的味道,是能生出气力的味道,是从古至今一代代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曾咀嚼过的别离的味道。
04、姥家饭桌上的酱都炸过,百吃不厌
很多个明晃晃的夏天,我姥叫我:“飞啊,帮姥干点活儿吧。” 我在园子里捉蝴蝶,或是抓蜻蜓,也可能在看草叶子上的瓢虫,听到这话马上答应一句,就去帮我姥干活了。这活,我爱干,抢着干,我姥知道,她最疼我。
酱缸上放着尖角的铁皮“帽子”,把它摘下来,然后是我姥洗得雪白的纱布罩儿,用橡皮筋箍在缸上。铁“帽子”放在水泥地上,纱布罩儿放在铁帽子上,我开始捣酱。酱缸里放了个木头的酱杵子——木头柄加一个小长方块木板,它叫酱杵子。
酱缸里的酱很安静,一动不动。一打开,就有一种咸鲜的酱味扑出来。酱杵子捣酱要上下翻,把下面的酱翻到上面来,上面的酱是接触了空气的新鲜的黄色,下面的酱是暗棕色的。捣酱就是把下层的酱捣上来。我两只手握在木柄上,把酱缸翻个乱七八糟。翻腾一会儿,我就厌了,跑去玩了。我姥继续捣酱。捣酱的意义在哪里,我并不知道。
有时候,雨来得很快。这种时候,我也会很机灵地赶快去盖酱缸。酱缸被雨淋了,酱就要长蛆,那就不能吃了。
酱有多重要?东北人的餐桌根本离不了。吃饭时,姥会叫我,“飞啊,去帮姥剥两根葱”。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跑到园子里的菜地剥了两根葱,在推开绿色的纱门进屋之前,在门口的水缸里舀出了水,洗了手也冲洗了葱。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乎乎,真舒服。
我姥每次都骂我死心眼:“让你剥两根,就剥两根啊,不够吃啊。”
然后我再出去,从土里拔了小葱进来。
小葱、香菜、生菜、小辣椒、黄瓜,都是菜园子里摘来的,鲜灵灵、水灵灵、脆生生。姥把菜洗得干干净净,码在盘里,一家人都上桌了,当然要吃蘸酱菜。
从酱缸里盛出的酱也能吃,可是不够味道。我姥家饭桌上的酱都炸过,有时是蘑菇酱,有时是鸡蛋辣椒酱、肉末酱,这三种酱,百吃不厌。
蘑菇酱就是蘑菇肉末炒了放酱炸。蘑菇要选小蘑菇,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很多蘑菇,是我姥带我去松树林里采的。姥带我采蘑菇做伴儿,我很爱去,但我有时候走不动了,姥也哄着我,总在蘑菇筐里带一点儿点心。一块绿豆糕,一块槽子糕,一块炉果儿,点心是姨孝敬姥的。
有几次,没到松树林儿,我就走不动了,姥叫住赶马车的农村大爷,让他捎我们一段。不管认识不认识,老太太带个小女孩儿,车老板都会豪爽地让我们上车。我想,我一定在车上睡着过。
风不冷,阳光也不晒,天蓝,云低,马车走得晃晃悠悠的,那么好的日子。小时候我觉得日子好长,未来好远,一切都望不到边。却没想过,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了。也到了现在我才发现,那些时刻太过于珍贵,珍贵得我不敢去想,不敢再想。姥说我眼睛尖,总能见到蘑菇。我一听表扬话,干得更起劲了,松树趟子(林子)里,厚厚的松针盖着,树根底下常常有蘑菇。我采够了蘑菇,就坐在松树下面吃点心,姥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清理蘑菇,战利品够多了,我们就回家了。
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蘑菇酱了,我姥去世十三年了。她在,故乡就是我最想回去的地方;她在,不管多远,我每年都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回去看她,只是看她。
最后的四年里,她瘫在床上,瘦得像个孩子,就连坐在轮椅上,去外面转转都不行了。家里雇了一个勤快细心的阿姨伺候她,姥的八个孩子分了组,轮流每天来陪她。她爱吃肉,每天都要抽支烟。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抽烟,以前用烟叶子卷烟,我经常帮她卷,后来是最便宜的葡萄牌香烟,一直到她八十六岁离开人世。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姥的脑袋糊涂了,她却记得我。她说:“姥老了,不能动了,但是你生个孩子,姥就在床上给你搂着,不让她掉到地下去。” 她的白内障越来越严重,看不清楚我了,我在一边眼泪哗哗地流着,握着她干枯的手,她也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她会说,飞啊,别哭,人总会老,会死的啊。姥不愿意看到我受委屈,不愿意看到我难过,不管什么时候。
姥住的那间小屋,除了一张床,就只能放下两个凳子了。对着床的那面墙上的隔板也是蓝色的。我小时候,在这间屋里住过很多年。那时,姥能做酱,酱块子被报纸包裹着,放在墙上的隔板上。酱块子的咸鲜味道,裹也裹不住了,这小屋好像一直都浸在这发酵的豆香气里,散不掉,去不掉。
那次对话过去了不到两个月,她就走了,没等到我生个孩子给她看看。咽气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她身边。我没有参加姥的葬礼,我在两千多公里以外的地方打电话回去,哭得稀里哗啦。表哥说:“飞啊,我们不能那么自私,看着那么明白事理、手脚麻利、爱干净的老人,过着大小便不能自理、让人照顾的日子。”
我对自己说,不能再想她了,早该放她走,让她过自由的日子吧。
姥走了,我不送她,她好像还在。姥不是躺在床上的那个枯瘦、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要死的老太太。姥是那个坐在院子里,水泥路面上,小方凳上,穿着干净的白色带浅格子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蓝色布马甲,头发纹丝不乱,戴着眼镜,看《老年报》的老人。
姥走的那年冬天,在东北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父母,也彻底离开了老家,定居他乡,开始了新的生活。姥没了,我们好像失去了留在老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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