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妇手术完就停水，北京知名高端妇儿医院突然“爆雷”背后

2023-05-11 04:0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3月17日下午4点左右，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以下简称“和美妇儿医院”）突然宣布停业2个星期，随即，医院停水停电，所有在院产妇被迫转院。而变故之前，不光产妇和家属，连医护人员也未得到通知。

在很多人心里，和美妇儿医院是北京排名前三的高端妇儿医院，隶属和美医疗集团，后者曾是国内首个上市的高端妇儿医疗集团。根据相关人士提供的消息，和美妇儿医院目前已欠下2000多万的房租，另有医护人员将近一年的工资未支付、几百个家庭生产或儿保套餐费用，还有月嫂、食品等供应商的货款尚未结清。

二孩生育政策实施后，和美妇儿医院曾极为快速地崛起，但随着客流量减少，其衰落更加迅速。

记者｜彭丽

编辑｜王海燕

突然关闭

3月17日，周五，因为要帮同事代班，陈橙下午4点就到科室了，准备开始上晚8早8的夜班。陈橙是和美妇儿医院的一名产科护士，一到科室，护士长就告诉她，从下星期开始，医院停业两星期，当晚就会停掉热水，所有在院产妇都在当天转院。

护士长说，她也是刚从护理部总监处得到的口头消息，不知道更多内情。陈橙的第一反应是“太突然了，不能接受“，她知道，下午2点医院才刚做了一台剖腹产手术，产妇顺利产下婴儿，正在病房观察。

为了问个究竟，她和产科、儿科、后勤等所有当班的同事一起上了医院大楼的10层，那里是大楼的最高层，也是行政办公层。在这里，他们见到了总经理助理，但对方表示，无法回答是谁发布的医院停业消息。

虽然消息不清楚，热水却在晚上真停了。当时产科病房里还有两位产妇住院，一位刚生产完3、4天，原本应该在18日出院，只好提前办了出院。另一位产妇下午刚生产，身上还插着尿管，身体虚弱，无法出院。因为热水停了，产妇的家属只能用饮水机里的热水帮产妇和孩子擦洗。为了保证产妇和婴儿安全，医护人员当晚决定白天和晚上各留一名护士、两名医生。后来，这名产妇住院3天就出院了，时间比正常住院缩短了一半。

宝妈方可知道医院关闭的消息还要更晚两天，她是3月19日从一个宝妈群里得知的消息。方可2022年初就开始跟这家医院打交道，开始是办了产检、生产和坐月子一条龙套餐，共计10万元。去年10月底顺利生产后，她又买了一个将近2万元的儿保套餐，覆盖了孩子0-3岁的所有疫苗，如今还剩1万多元没用。

得知医院出事，3月20日下午3点多，方可匆匆赶到医院，想取走孩子的儿童保健本。到了医院所在的大楼里，发现医院里只剩门口的保安。保安告诉她，儿童保健本在一楼原本用来打疫苗的屋里。她走过去一看，门是开的，放置粉色儿童保健本的篮子原本在档案柜里，这时已经挪到桌上。方可在篮子里翻找保健本时，房间里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五六个家长，也是来取保健本的。

《产科医鸿鸟》剧照

拿完儿童保健本后，方可就离开医院了，后来看群里其他宝妈提醒，才知道还要拿病历，于是傍晚六点多，又折回了医院。因为停电，除了“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医院里漆黑一片，方可跟其他五六个家长一起，打开手机手电筒在房间里翻找病历。她记得，当时病例在柜子里、桌子上、凳子上和地上，已经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被很多家长翻过了。

方可还加了一个维权群，群里一共300多人，不少产妇都买了生产和坐月子的一条龙套餐，花费将近10万元，有的现在还余9万多。还有的产妇临近生产，一时不知该转去哪里。

如今回想，方可觉得，事情并非无迹可寻。2月初，她带着宝宝来医院打疫苗，第一次被门口的保安拦住，问他们做什么。进了医院，她看到门口贴了张示，称医院拖欠房东房租，将会停业。方可吓了一跳，马上去问跟对接的销售，销售说，房租已结清，后续会正常营业。

《产科男医生》剧照

方可没再继续起疑，她知道和美妇儿医院是私人医院，但档次不低。和美妇儿医院隶属和美医疗集团，后者由福建莆田人林玉明控股，已于2015年上市，是中国首个上市的高端妇产医疗集团。据《中国企业家》报道，林玉明自1996年开始从事医疗器械贸易事业，2003年开设第一家医院——山西现代妇产医院，为国内首批妇科专科医院，之后在全国逐步扩张。

根据和美医疗2015年发布的招股书，作为一个专攻妇儿专科领域的医疗集团，和美医疗当时在全中国一共有11家医院，占到了在2013年民营妇儿医疗市场份额的13%，是国内最大的民营妇儿医疗集团。

2018年，和美医疗旗下的医院发展到14家医院，分布在北京、广州、重庆等地，当年该集团还有3家处于筹备之中，年营收达10.14亿元。和美妇儿医院就是这一年被和美医疗收购的，其前身是2014年开始试运营的北京华府妇儿医院。当时这家医院宣称是“美国MARIA医疗投资集团2亿投资倾情鉅献”，”国内首家真正意义上的尖端技术型妇产特色的高端国际化妇产医院。“

和美医疗现有成员机构（图｜和美医疗官网）

而据采访的业内人士以及多名产妇称，在北京，和美妇儿医院的确属于高端民营妇儿医院，档次仅次于和睦家、美中宜和两家民营医院。

被拖欠了近一年工资的医护人员

在白欣看来，医院关闭同样在意料之中。2021年1月，白欣入职和美妇儿医院的运营部。入职第一个月，白欣就遭遇了拖欠工资。管理人员称，当时正值年底，需要给供应商结款，医院资金流紧张。考虑到当时疫情紧张，白欣也能理解。果然，2、3个月后，白欣的工资进入正常发放流程，在她看来，这是资金流得到缓解的迹象。

但2022年3月开始，白欣再次遭遇工资拖欠，也再未按时按量收到过工资。“中间有好几个月可能一分钱不发，可能一个月发工资的20%、30%，几乎没有发过足量工资。” 根据白欣的了解，在医院发不出工资的那些日子，和美医疗控股人林玉明以及财务总监曾给中层开过会，表示和美遇到了资金上的大问题，希望大家理解。

而私下交流中，白欣听到过林玉明表示，他将卖掉重庆的院区，把资金投入进来。而北京和美旗下的另一家医院，亚运村和美妇儿医院早在2021年就被卖了出去。白欣说，“他告诉大家，百子湾是北京最核心、最大的院区，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保留下来。”

基于对医院的信任和前一次顺利渡过难关，白欣和很多员工都选择继续留在公司，期待医院能早日回归正轨。白欣分析，当时医院很多都是留了5、6年的老员工，本身也更倾向稳定地工作下去。

《爱的妇产科》剧照

真正让白欣觉得不对劲是2022年十一假期前后。在未事先公告的情况下，公司突然换了新的CEO。白欣说，原来的CEO有海外留学背景，在医疗方面更专业，管理也正规，包括处理事务也更人性化，比如面对发不出工资的处境，常常会安抚员工。

新来的CEO则是另一种风格，被白欣总结为“压榨”，“他的管理一是增加收入，会对医生提出业绩要求，比如以前可能妇科炎症可开可不开药，现在要求必须开药，没达到业绩还会扣工资。二是压榨员工，把一周双休改为一周一休，加班的时间也并不算入工时。他经常会和员工说，干不了就走人。”

但这种利益至上，压缩成本的管理方式，不但没能让医院起死回生，反而流失了很多医护人员。以产科为例，本来有十几个大夫，最后只剩下7个，护士也走了将近一半。据知情人士透露，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安全问题。“以助产士为例，正常的配置应该是两个助产士一起上班，两个人可以应对多种突发情况。但人员流失后，只有一个助产士上班，虽然有备班，但备班由于交通等各种原因很难在半小时内赶到，这对病人来说是很有风险的。”

《疼痛难免》剧照

闫文磊是北京佳翊会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该公司从2016年开始就与北京华府妇儿医院合作，供应月嫂，并从中抽成。2018年华府妇儿医院被收购为和美妇儿医院后，合作延续了下来。

据闫文磊回忆，2021年开始，医院也偶有回款慢的时候，一般会每个月给一部分，等累计到30万元左右，闫文磊就会去催他们回款，他们也会回过来。但从2022年开始，百子湾和美医院就不再回款，一直累积到了近40万。“我们每次去催，他们可能就打个2、3万过来，就是不给全。等到2022年底，终于用这种方式把2021年的账结清了，但2022年整年和2023年1~3月份的钱一点都没给。”

让闫文磊哭笑不得的是，2023年2月开始，医院甚至没有财务与他们对账了，因为要对接的人全部离职了，而很多月嫂听到客户是百子湾和美医院，也都不愿意去。目前，闫文磊所在的公司垫付了月嫂的工资，算下来，和美医院还欠他们50余万元。

另有受访对象告诉本刊，今年2月，新资方已入驻和美妇儿医院现场办公。新资方为北京励禾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法人代表郭景皓。据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17年，经营业务主要为技术服务、转让、开发、教育咨询等，注册资金为100万人民币。

和美妇儿医院百子湾园区照片（图｜和美医疗官网）

据受访对象提供的会议纪录显示，3月20日，朝阳区卫健委代表、朝阳区公安局代表等相关政府工作人员以及和美医疗集团董事长林玉明、新资方代表郭景皓、病人代表在百子湾和美医院开会讨论医院后续问题。会上郭景皓及卫健委负责人口头承诺，未来三周内，将会建立共管账户，由新资方转入资金，卫健委监管，资金将用于还房租、工资及供应商钱款。

然而，3周过去，账户并未建立。4月27日，郭景皓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表示，目前股权变更并不顺利，他不清楚具体原因，事情将会在五一节后有具体消息。

5月8日，本刊记者打通了林玉明的电话，对方称不清楚股权变更进度，郭景皓的电话则无人接听。

不景气的生意

对于和美的衰落，闫文磊至今仍觉得惋惜。他的公司与北京大大小小的私人高端妇儿医院都有合作，在这些妇儿医院中，他认为和美妇儿医院的条件并不差。首先是位置处于北京的核心地带，在周围有许多中高端小区，不缺客户。其次，医院租了一整栋10层大楼，一楼的门诊大厅非常气派。整体暖黄色调的装修虽然较普通，但胜在房间大、走廊空旷，门诊、生产、坐月子都在一栋大楼里，还有产后修复中心、瑜伽教室等，对产妇来说很方便。

在闫文磊的印象中，2018年百子湾和美医院刚成立不久，就在二孩政策的助推下，迅速跻身北京高端妇儿医院前三，其生产量也是北京和美旗下另一家医院，亚运村和美妇儿医院生产量的两倍左右。

然而，闫文磊也注意到，这两年，百子湾和美医院对月嫂的需求量肉眼可见在下降，之前可能每月生产5、60个婴儿，现在只有30、甚至20个左右。在闫文磊看来，不光和美如此，全行业都面临生产量下降的问题，他合作的某家知名妇儿医院，疫情前每月生产量有150个左右，现在只剩8、90个。

《亲爱的生命》剧照

知情人士告诉本刊，百子湾和美医院这两年的全年生产量确实有所下降。她给本刊列举了一系列数字，“2017年全年生产量有576个，2018年是300多个，2019年最多，将近600个。2020年，数字还保持在500个左右，2021年和2022年分别为390多个和350多个。”

生产量的下降在她看来并非唯一原因，疫情也带来了很大影响。“医院里除产科外还有妇科和儿科，很多招牌的名医都来自公立医院合作，但疫情期间公立医院有规定，专家不再外放，因此我们很多外聘专家无法坐诊，妇科方面的病人也就流失了，儿科的急诊因为疫情也停掉了。目前只能依靠人工流产、儿童保健、产科和月子中心去维持整个医院的运转，其实非常吃力。”

方可最初选择和美是奔着一位业内非常有名的医生来，这位医生在其他高端私人妇科医院都有挂名，但只在和美出诊。方可有位女性朋友是先天哮喘，别的医院不敢接，这位大夫不仅接了，而且帮她顺利完成生产。

《产科医生》剧照

来医院后，方可最大的感受是专业和温馨，比如每次检查前都需提前预约，因此不会碰上人多、要等的情况，效率高。到医院后，会有护士专门接待方可，引导她去不同的地方进行产检。中途遇到的所有护士，不管认不认识，都会跟她微笑着打招呼，连坐月子时这种感受更明显，方可的宝宝体重不算轻，方可抱一会儿都会嫌累，但护士们都会抢着哄和抱。

正因为消费体验良好，2022年11月，方可正在坐月子，在销售的推荐下，她又加购了2万元的儿童保健套餐，可以覆盖宝宝0-3岁的疫苗。同病房的宝妈当时已经听说了医护人员大半年工资发放不正常的事情，就提醒方可，医院可能有风险。方可听了稍有些慌，但她仔细回想，觉得问题不大，她的判断依据是，“通常来说，大半年不发工资，人会很暴躁和懈怠，但我生产和坐月子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感受到。”她当时并不知道，医务人员们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公司应该能在稳定客流后，挽回局面。不过，局面最终还是没能挽回。

排版：瓶子/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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