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别人有多难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8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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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学,Sofia,南加州高校联盟文学社主席、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交通大学南加州校友会会长。原国内上市公司高管、南加州大学 MBA、桃李奖学金创始人。作者公众号:加州学姐(ID:jiazhouxuejie)。
一行禅师在 How to fight 讲到 Compassion(同情)时说:对敌人也要有悲悯之心。Compassion literally means "to suffer together",感受别人的痛苦,并且愿意提供帮助。
现实中,别说对敌人了,就连对自己家人,有时也很难做到真正的悲悯。
父亲临走的前半年饱受病痛折磨,因此也没少折腾家人。有段时间,他每天半夜三点起来要吃饭,有时心情不好还要跟母亲翻旧账吵个架……
面对病中的父亲,我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我心疼他一生辛劳晚年患癌,生命的最后希望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另一方面,我不喜欢他以得病为由继续刁难母亲。母亲一生辛劳,体弱多病,如今早已风烛残年。
有时候,当我放下过去的记忆或道理,我的同情心也会升起,那一刻,我能共情父亲,也很心疼他,愿意为他分担痛苦。更多时候,面对父亲的无理取闹,或对死亡的拒绝,我很想跟他理论,并试图说服他:人要面对伤痛,接受死亡。
说到底,我不能接纳父亲不接纳死亡这个事实。父亲的行为,也激起了我对他过往的记忆:父亲就是喜欢通过疼痛引起别人关注和同情的人。
这种无法共情,还体现在我对儿子上。儿子似乎遗传了父亲喜欢夸大病痛的基因,蚊子在腿上咬个包也要念叨几天,甚至走起路来也会一瘸一拐,极具舞台表现力,令人好笑又好气。在儿子身上看到父亲的缺点,这让我非常不安,因此也加重了我对儿子的苛责。
我能理解,儿子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获得来自我的关注、安慰和爱。我自己心情愉悦、心中有爱的时候,也能恰当地应对儿子的伤痛,给他安抚和爱;当我自己内心匮乏的时候,儿子如此索爱,我的反应是冷漠,假装关心,或装不了太久便暴露本心。我的反应,常常令儿子加倍受伤。
记得我们在巴黎吃完米其林餐厅,我和儿子一起等电梯下楼。电梯门打开,儿子不知怎么被电梯门撞了胳膊,立刻发出一声惊叫,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反应激起了我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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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仅没有安慰他,看着他扭曲的脸,我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怒气,竟然给他胳膊上来了一拳。儿子被我打蒙了,惊恐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深陷在对儿子的怒其不争和对自己的气急败坏之中。
我惊愕地发现:我竟然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何我连儿子受伤都不能同情?我那么多次为别人的不幸遭遇落泪甚至慷慨解囊都是惺惺作态?过去两年的自我觉察和内在功课都白做了?
A — B — C 模式
记得一诺在视频里讲过一个反应模式:A — B — C。A 代表一件事情,B 代表人的价值体系或操作系统,C 代表人的反应,也就是说,面对同一个事情 A,不同价值体系的人 B,会有不同的反应 C。
当我意识到,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而这种差异主要源于 B 的价值体系。我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在我的认知中,弱是不好的,不值得褒奖的,甚至不值得一提的。既然不好,公开示弱,当众宣扬疼痛也是可耻的。
我从小体弱多病,身材相貌平平,手脚不够麻利,生活能力不强,做事拖拖拉拉,寒暑假作业经常写不完,更别说做家务了。好在我也有一些优点,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脑子不太笨,口齿还算伶俐,还有不怕担责的勇气。后来据说这种能力叫做领导力(leadership)。
印象中,父母和姐姐哥哥都曾为我担心,发愁我以后长大了怎么办。我似乎也意识到,我必须努力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不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不想像班里的女同学那样早早结婚生子,人生一眼望到尽头。我很早便形成一种看法,强者才能生存,于我,学习好是第一位的。
11 岁那年,我央求父母给我转到县城小学寄宿读书。他们很担心我的生活自理能力。后来证明,我还是活下来了。18 岁时,我第一次出远门到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开始艰难的北漂生活,工资从每月 1000 块开始。通过几年打拼,我的事业逐步起色,结了婚,在北京买了房,还帮父母在呼和浩特买了房。
由于我从小离家,与父母聚少离多,直到我成年成家,父母对我的了解,似乎还停留在过去的印象中。2012 年,儿子在北京出生后,父母来北京跟我一起生活了两个月,他们惊讶地发现,我竟然会做菜,会做家务,会当妻子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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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似乎足以证明,我不是只会学习的书呆子,管理生活和投资理财的能力也不差,甚至比很多同龄人还要强。但是,即便如此,从小对于“弱”的记忆还是跟随着我,构成了我的价值底色。对于未来生活不能自理的恐惧,通过我,完完全全地转嫁到了我儿子身上。
儿子出生不久便显示出了敏感的特质,对于轻微的疼痛不能忍受,还总是故弄玄虚。这让我对他的未来心生担忧。一个男孩子如此柔弱,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
先生也接受不了儿子对于疼痛的态度。作为男性,先生比我更懂社会对男性的期待。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自己坐汽车回家,司机关门太快,他的手指被车门夹了,指头关节错位。他担心挨骂不敢告诉父母,因为没有救治,到现在一根指头都是歪的。
这种对于来自家庭二次伤害的恐惧,让我们选择独自承受痛苦。
同样能激起我不安的还有儿子的生活习惯。每当他做事拖拉、东西乱放,花很多时间找东西的时候,我便开始不安,总想批评他几句。我担心他浪费时间,该做的事没空做,就像我小时候总是写不完寒暑假作业那样。
如果儿子说好晚上 7 点练琴,时间一过,如果还没听到琴声,我便坐立不安。有时我会隔空高喊,甚至还会忍不住批评几句。我担心他生活自理能力太差,长大后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就像我从小被父母担心一样。我逼他练琴,这样长大后,好歹也有一技之长。当他不认真练琴的时候,我会被未来的焦虑挟持,口不择言。
一个人无法给出自己没有的东西
我曾经以为,天下的父母都会像我这样为儿子担心。而这种担心,美其名曰,叫做爱。
直到女儿出现,我才发现,我对儿子的担心在女儿身上显露不多。尽管女儿小时候各种生病、受伤,幼儿园期间,一年有半年请假在家,我因此不得不辞掉工作在家陪她。我似乎对女儿的人生充满信心。我常常能看到她心中的大爱,乐观的天性,她的坚强和本自具足。
女儿也是先生的心头之爱,他对女儿的爱常常满溢出来,如今父女俩周末偶尔还要盛装外出吃个 Brunch(早午餐)。我和先生给了女儿很多自由空间,让她自然生长,如今六岁的她,展现出的是丰盈的内在、完美的自洽,极高的情商,还有非暴力沟通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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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女儿房间比儿子房间更乱,玩具乱放,经常找不到东西,也会跑来求我帮我。我似乎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常常帮她一起找,找不到也会安慰她。先生看到女儿这样,也是呵呵一笑,从来不做评判。
在儿子身上,我和先生似乎都有不满之处。先生从我怀孕时就明确表示不想要男孩。儿子出生后,来自父亲的爱和关注明显不够,我也常为儿子感到不公。我对性别并不介意。我对儿子不满意的是,在他身上,我总能看到我父亲的缺点。毫无疑问,这个缺点我也有。
对儿子充满担心,对女儿充满信心,这种区别对待,常常令儿子眼泪汪汪。贴心的女儿有时会悄悄跟我说:妈妈,你要多爱哥哥一些。我也想多爱他啊,只是那时的“我”,是一个被恐惧主宰的小孩,爱的能量被堵住了,流不出来。
一件事情这么容易引发我的愤怒,一定是我的内在有这种愤怒。毕竟,一个人无法给出自己没有的东西。
儿子受伤惊叫,没有激起我的同情,却激起了我内在埋藏已久的恐惧和担忧。我无法给出儿子需要的悲悯和爱。我能给的,就是我有的 — 担忧和恐惧,最后表现出来,便是愤怒。
不接受儿子,本质上是不接纳自己
我希望儿子严于律己、说到做到,却对自己计划要完成的事一拖再拖,拖久了更是习以为常。这种对儿子的苛责和对自我的迁就,看起来矛盾对立,其实底层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对于儿子的批评,很大一部分是对于自己缺陷无能为力的投射。毕竟,批评自己的感觉不好受。
正如工作坊的一位伙伴所说:自己的缺陷,自己会有千万种理由开脱和原谅;同样的缺陷发生在别人身上,所有对自我的羞愧、遗憾、迷茫、愤怒,全部包裹成了子弹,直中靶心……这种攻击,可能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因为以后不会再见,比如网络喷子;更多发生在亲人之间,因为以爱为名,再大的伤害也会选择原谅。
再次应证了王小波说的:人的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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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赋闲在家全职带娃的时候,我几乎没法快乐地享受生活。我还记得疫情第一年隔离在家,孩子在家网课,每天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陪伴两个孩子成长学习,需要耗费很多心力。
尤其暑假,每天陪儿子练琴 6 个小时以上,耐心早已消逝殆尽,儿子还常常点燃我的怒气。晚上还再花很久才能哄睡女儿,常常处在对孩子发火 — 懊恼 — 继续发火 — 继续懊恼的死循环中。
在我眼中,自己弱爆了!我一个事业女性,竟然没法像很多妈妈那样,一边上班,一边带娃。我没有创造有形的价值,因此我这个人也没有价值,我是一个无用之人。我陷入了对自己的贬损和否定之中。一个对自己不接纳的人,是不会接纳别人的。在我眼中,老公不再温柔体贴,儿子满身缺点,就连贴心的女儿也是一个整天黏着我的拖油瓶。
后来一次机会,我求助一诺,在她的一番开导和推荐之下,我开始瑜伽冥想,去年又参加了一诺的两期工作坊,也加入了丰盈人生俱乐部和诺言社区。当我开始自我觉察和向内探索时,我才逐渐意识到,不接受儿子,本质上也是不接纳我自己。不能共情病中的父亲和受伤的儿子,其实也是不能共情我自己。
不能共情、不愿同情,甚至不敢共情,还源于我的担心:这是在肯定弱,会助长弱,这会离我希望的坚强越来越远。
如果弱是不好的,那么“示弱”也是万万不能的。当众承认自己不对、承认自己不足、承认自己不懂,是如此不堪。这种决不示弱,争强好胜,并不会让我处处为营,而是成为一种限制 — 对于不擅长的东西压根不敢去碰,以防止失败带来的不安。
如何培养悲悯之心
在我幼小匮乏的时候,我不能与弱为伍。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成了我努力奋斗不断武装自己的动力,帮助我突破了环境的限制,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如今我可以停下奔跑的脚步,开始向内探索。另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当这种生存压力解除,我不断完善和提高自己的动力从哪里来?
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我逐渐意识到,人生不是一场竞赛,不是唯有强者才值得此生;事实上,人生只是一场自我的体验,体验有多深有多广,全由自己决定,无关强弱和输赢。
如今,我也从心底生发出一种自信,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悦纳,是不靠学习成绩、不靠业绩、不靠任何东西证明的存在价值 — 我的存在本身就有巨大的价值,因为我是这个宇宙独一无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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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内心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示弱,对孩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和不足,公开承认自己的无知和龌龊的想法。更关键的是,我想对自己坦诚。我不想担着为孩子牺牲事业的由头,却一直做着与爱背道而驰的事。
如今,我不再需要对弱充满担忧和恐惧,也不要需要带着强者思维去生活。回到作为家长的底线,作为妈妈,我希望孩子受伤之后,去求助别人,还是求助于我?
毋庸置疑,我希望为孩子营造一个充满爱和包容的环境,让孩子敢于在我面前暴露伤痛,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都能卸下防备回家疗伤,而不必担心来自我的评判和责骂让他的伤痛雪上加霜。
看到问题,就再解决问题。这一切,还是要在自我身上下功夫,臣服于母亲的角色,臣服于孩子的天性,不为孩子的未来担忧,过分担忧是种诅咒。运用一诺在二期工作坊里提到的几个步骤(也许我的理解有所偏差):
1. 接纳:It is what it is。主动切断头脑中的记忆,去除对“弱”的担忧和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当一件事情发生,直接跳过评判这一步,不想去好事如何反应,坏事如何应对。孩子需要什么,我便给什么。Do what is needed(做需要做的事)。
2. 转念:儿子天性敏感,对于疼痛以及很多事情反应强烈,也许这恰恰是他能强烈感受音乐微妙之处的能力。他学琴短短四年便获得加州第一,也许正是得益于此。
至于他对于疼痛的夸张呈现,也说明了他的舞台表现力。记得有一次儿子全年级在学校集体表演。结束后,学校老师跟我说:Luke was born for stage(Luke 为舞台而生)。他是完整的一个人,a total package,我不能只要我喜欢的部分。就像我们每个人希望的那样,被人全盘接纳,无条件宠爱。
3. 极致推演:如果儿子真的生了重病,或者受了重伤,我会如何反应?如果没有他,我的人生会怎样?这么一想,所有令我无法容忍的缺点不值一提。
最后,引用一诺和《臣服实验》作者麦克辛格访谈中的一句话:
The highest life that you can live is every moment passes before you is better off because of you.
你能活出的最佳生命状态,流经你面前的每一刻因为你而变得更美了。
不说那么高远,我希望我的存在,至少能让儿子感受到更多幸福和爱。我还想对天堂的父亲说一句: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孩子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做父母,有时候需要那么一转念,也需要被支持和理解。
今天中午 12 点,一诺会在全村直播聊聊父母如何自我赋能,走出困境。欢迎扫码预约,开播会收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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