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二十年前，中国版《绝命毒师》

2022-06-30 04:06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欧阳狂霸

再次看到这部老剧纯属偶然。五一期间去朋友家吃饭，几个人酒足饭饱无所事事又赖着不想走，便不顾主人夫妇不耐烦的眼神，打开他们家的电视在上面随意选个节目，对其中的人物肆意点评。在看了几集《舞法天女》之后，我们想看一些更老的电视剧，便在无意之中打开了陈道明主演的《冬至》。

《冬至》剧照

对于这部剧我原本稍有印象，如今只记得是陈道明主演一个银行小职员的犯罪故事。过了十多年，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稍有喜感的画面，就是陈道明手举着一块黑布避开摄像头，前往银行微机室转账。虽然朋友们能够对剧中其他演员的简历娓娓道来，甚至能讲出他们在之后的十多年里又出演了哪些作品，但是我只是在演职员名单里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管虎。新冠疫情发生之后，我在电影院里看的唯一一部电影就是管虎导演的《八佰》，却没想到他还曾导演过犯罪主题的连续剧。

故事展开，在一个名为齐州的浙江小城里（拍摄地是在浙江绍兴），“齐州商业银行”遭到抢劫。借着这个引子，在这家银行中所隐藏的秘密被逐渐揭开，一把手和二把手皆为蛀虫，而陈道明出演的这个名叫陈一平的小职员，则身处于一个风暴的中心。他看似与世无争，满足于平凡的家庭生活和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因为这种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受到街坊邻里的尊敬，人们都尊称他为“陈老师”，遇到问题也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朋友们点评，陈道明出演这样谨小慎微的小人物真的算得上本色演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把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陈一平，陈道明更让人熟悉的形象是《围城》里的方鸿渐方博士——一个心地不算坏，却又因为无力，无能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小人物被演绎得入木三分。

《围城》剧照

看完了《冬至》第一集，我们终于各回各家，让主人夫妻早点休息。不过在回到家之后，我忍不住打开电脑，又看了一集《冬至》。这一看不要紧，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算得上是废寝忘食，把整整36集《冬至》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心里感叹，虽然有些缺点，但这样十几年前的国产剧确实不错，我甚至觉得它与我心目中的经典美剧《绝命毒师》有不少相似之处。只不过，这样优秀的国产犯罪剧，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个36集的故事并不复杂。在这个江南小城的小银行里，骤然转入的1.7亿元拆迁款让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暗中起了波澜。其中似乎最具有中国传统文人气质，与世无争，安贫乐道的陈一平，偏偏身处这个由1.7亿元造成的漩涡中心。在身边人的推动之下，他内心里压抑许久的对于金钱的渴望被唤醒了。2万，20万，50万，200万，1000万……一次次进入银行微机室内的转账，就是一次次深入到自己内心中最被压抑和最黑暗的地方。在金钱的诱惑之下，陈一平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疯疯癫癫的结局。

之所以对这样一个情节并不算复杂，也没有太多精彩场面的老电视剧产生兴趣（而且也很难说其中设计的犯罪手法在现实中行得通，剧中的旁白也多少显得多余），是因为作为美剧《绝命毒师》（Breaking Bad）的忠实粉丝，我在其中看到了《冬至》创作者与《毒师》创作者心思的相似之处——他们都试图通过一系列的犯罪，展示出一个在平日里正常，善良，不起眼的小人物一步步无可救药的走向自己的对立面的过程。这样的剧集之所以吸引人，正是因为它们的焦点在于人的内心发生了看似不可能发生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其实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让我们来分别看一看《冬至》和《毒师》这两个剧中主人公的人物背景：陈一平，男，40岁出头，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齐州商业银行小职员，平日里喜欢下围棋，写日记，听莫扎特，性格平和，逆来顺受，大多事情都要靠领导或妻子推动，在一众同学之间混得并不算如意；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男，50岁出头，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患有先天脑瘫），一个女儿，美国南部城市阿尔伯克基某中学化学教师，工作之余还要在洗车店打工补充家用，患有晚期肺癌，性格孤傲，自己做了决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底，在一众天才科学家老友之间显得尤其不如意。

对比这两位中年男性，我们会发现他们之间除了都是人到中年，都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换了角度来说，他们其实是一个标准的中国男性和一种不太标准的美国男性。这两种人，虽然生活都不算如意，但如果按着生活原来的轨道，未必便不能就此过下去知道人生的尽头。关键就在于他们的生活里各自出现了难以预料的转折。

《绝命毒师》剧照

陈一平身为一个银行小职员，并无通天本领，只不过1.7亿元的拆迁款恰好打入了他所工作的银行。人心开始荡漾了，陈一平的心也开始跟着荡漾，但他荡漾得并不算太厉害，顶多算是死水微澜。让我们再看看沃尔特·怀特，他少年天才，出身于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曾经的三兄弟，一位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一位成了亿万富翁，有一天他在极端激动之下对着课堂里的学生们喊道，“我是一个极其资历过高的中学化学老师！”实际上是一点都没有夸张的。

两个中年男人，在内因和外在因素共同的催动之下，滑向了各自命运的深渊。也正是出于这一点，我才在第一时间就由陈一平联想到了沃尔特·怀特先生，也是出于进一步观察的动机，让我看完了《冬至》的全部36集。忽略两部剧集在制作水平上的巨大差异，单纯比较两个男人，我们会发现在两个相似的故事下，其实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和人生观。陈一平最终走上不归路，用我们熟悉的话语来解说，就是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和身边人的引诱。把他推向悬崖的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光霸道独断，还是一个“扶弟魔”，想着用尽一切办法帮助自己的弟弟偿还天价欠债。正是这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姐弟俩，最终把陈一平拉进了人生的深渊。

反观沃尔特·怀特，他的人生在不经意间走向了绝境。一个洁身自好，连烟都不抽的顾家男人，就在自己的小女儿即将出生之际，被检查出了晚期肺癌。对于这个少年成名的科学天才来说，人生仿佛是一个太过于残酷的玩笑。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攒够他们一直到成年所需的费用——从此之后，怀特先生便走上了制毒贩毒的不归路，直到把自己生生变成了美国屈指可数的大毒枭，直到在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点之际害了自己的全家。

陈一平和沃尔特·怀特这两个男人，在人生突然遇到变故之际，自己的内心都发生着巨变，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陈一平的内心被压得越来越扁，他逐渐从一个丰盈的人物被压得变成了一张纸，变成了受到自己妻子和妻弟操控而无力反抗的偷窃机器。为了把偷来的巨款转移，他甚至不惜牺牲掉自己的一个肾，以此换取转移资产的机会。反观沃尔特·怀特，在他为生命挣扎之际，自己仍然是自己人生的掌控者。他在滑入人生的深渊之际，竟然意外地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

在意识到自己走投无路，事情终将败露之际，陈一平平静地叹气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而当沃尔特·怀特的一切都败露，他一生中所隐藏和压抑的愤怒也终于都爆发了出来。在面对妻子的责问时，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做这个（制毒贩毒），我也擅长做这个。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一个人竟然最后在邪恶之中完成了自我。

只有在有了不少的看片经历和人生经历之后，把几部看似不相干的剧集放在一起欣赏和比较，才会成为一种新鲜的观影体验。我们分析在不同时空背景之中的人，思索他们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仿佛自己也跟着他们生活了一遍。无论是陈一平和是沃尔特·怀特，他们其实都是生活的受害者。这些从天而降的不幸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正是这些极端化的例子，教会了我们该如何对待自己生活中的不幸，也能让我们鼓起勇气，正视在自己心里那些隐藏着的，平时不为人知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