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揪出性侵女童罪犯，强制报告究竟怎么做？

2023-05-12 12:05

“强制报告”是义务，但在实际操作中，如何能最大程度消除医生顾虑、提高医生及时报告的积极性？

撰文 | 张皓宇

最近，一则“医生强制报告揪出性侵6岁女童罪犯”的新闻引发热议，在当事医生获得网友点赞的同时，“强制报告”制度也成为公众的聚焦点。

据报道，宿迁市泗阳县的一名医生在接诊中发现了女童可能遭到性侵的情况，留存证据后向公安机关报案，最终性侵者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剥夺政治权利四年。遭受侵害的女童也在当地检察机关和各职能部门的保护下，开始了全新的学习和生活。

而就在不久前，福州市台江区的8名医师未执行“强制报告”被处罚。当地检察院在办理一起组织卖淫案件过程中，发现多名被性侵害的未成年人曾因卵巢黄体破裂、尖锐湿疣等疾病在多家医疗机构就诊，接诊医生在诊断其为未成年人生殖器或隐私部位遭受非正常损伤、没有法定代理人陪同就诊的情况下，未予以了解情况、未向公安机关报案，导致上述未成年人继续被犯罪分子等人控制进行卖淫活动。

在台江区检察院依法督促下，相关行政机关严厉惩处了未落实强制报告制度的涉案8名医师。此前，在河北沧州等地，司法机关同样处罚了未及时报告未成年人受侵害信息的医院、医生，彰显了这一制度的法律震慑力。

“强制报告”是义务，不是道德选项，是保护未成年人、及时预警的一道“安全闸”。但在实际操作中，如何能最大程度消除医生顾虑、提高医生及时报告的积极性？

去年，“医学界”曾关注到上海普陀区实施的“强制报告联络人”制度。首批“联络人”之一、上海市儿童医院医务部副主任宋之君医生向“医学界”表示，医院的医务、管理部门应承担好医生和警方之间的“桥梁”角色，是强制报告制度下医生的“防火墙”、警方的“好助手”，共同防范针对未成年人的侵害行为。

如何判断需强制报告的情况？

“强制报告”制度的明确规定，始自2020年5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国家监察委员会、教育部等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的意见(试行)》（以下简称“意见”），指出包括医疗机构在内的组织及从业人员，发现未成年人遭受或者疑似遭受不法侵害以及面临不法侵害危险的，应立即向公安机关报案或举报。2021年6月1日开始实施的新《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从国家立法层面确认了这一制度。

“强制报告”涉及的侵害情形比较广泛，不仅涉及对未成年人的性暴力，也包括对身体的暴力侵害、疑似被遗弃或拐卖、组织乞讨等行为。根据《意见》，医疗机构如发现未成年人可能遭遇受侵害，应及时报案或举报，未履行报告职责，造成严重后果的，应对主管人员或其他直接责任人员给予相应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宋之君告诉“医学界”，在儿科、外科医生的接诊经历中，不时会遇到疑似需要“强制报告”的情况，这些更多是儿童遭受了暴力伤害，而非性侵。自去年8月担任“强制报告联络员”以来，他共处理了所在医院有效上报的3起案例，包括1起家暴、2起儿童伤害案件。

由于儿童难免可能在打闹、受责罚时受到一些外伤，如何判断人为造成的伤害程度是否需要上报？宋之君提示，可以参考法律规定中的“轻伤”标准，儿童达到这一级别的受伤程度，综合是否有长期受暴力侵害的可能等，就可以考虑是否要进行报告了。

宋之君曾遇到一起案例，母亲带孩子来看病，外科发现孩子身上伤痕比较多，但母亲在解释这些伤痕的原因时表述不清，总是在刻意回避。

他回忆说，“当时，医生的警觉性很高，没有当场点破，只是留存了必要的信息，之后立即向我报告了这一情况，我迅速联系检察院，检察院再将线索提供给公安机关。后来调查发现，这是一起丈夫长期家暴妻子和孩子的案件，不只是小朋友，那位妈妈也忍受着长期的家庭暴力。最终，检方向我反馈，为母亲和孩子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

因此，宋之君特别希望广大儿科、外科医生注意，在儿童遭受家暴的情况下，家长往往会隐瞒病史，一方面会严重误导对儿童所受伤害的治疗、护理，另一方面，也可能会让医生忽略正在发生的暴力侵害，错过“强制报告”的选择。一旦发生更大的悲剧进行追责，也会让医生陷入有口难辩的困境。

“我们在医学院校学的是‘生病的人来看病怎么诊治’，没有讲如果来看病的人告诉你的信息全是错的，甚至刻意给你往另外一个方向误导时，该怎么办，”宋之君痛心地表示，“这种情况我们就遇到过，一度完全被误导到了另一个诊疗思路上去了。”

宋之君特别强调，一旦医生发现家长对孩子的病情闪烁其词，对有些关键问题不回答、回答不上，特别所提供的病史，包括一些伤害发生、持续的时间和检查结果严重不符，医生就要高度警惕。

“医院报警”优于“医生报警”

“强制报告”制度起源于美国，在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多国均有相关法规。2022年，在美国和未设这一制度的德国之间，进行了一项对两国医生的比较调研，结果显示，虽然双方医生都难以解释清何种情况该报告的“门槛”，但在没有这一制度下，医生对“儿童受虐待”的合理怀疑程度，有更高的阈值。调研结果指出，专业人员如果知道他们“必须”报告，他们可能会更容易这样做。

同时，另一项对德国柏林医生的调研显示，73%的医生表示在判断“虐待和忽视儿童”方面有困难，64%的人希望接受额外的培训。及时报告固然是必要的，但对医生来说，在具体执行上涉及到多方面的考虑。

宋之君建议广大医生，如果发现疑似未成年人受侵害的情形，最好不要自己直接报警，而是第一时间联系医院的医务部门，由医务部门评估案情、联系公检机关。“一般医院都会与当地的公安机关保持联络，并能够跟进处理问题。”

这种操作有很多好处：一方面，院方接到上报后，应全力保护好医生的隐私和安全，一般不会再让医生接触举报对象；另一方面，警方的调查可能会持续较久、需要配合调查的情形比较复杂，医务处收集好信息后，科研全面配合警方调查，让医生免于奔波。

也就是说，医院应设有医务处或类似的责任部门，成为医生在患者和警方之间的“缓冲带”，让医生能够心无挂碍地及时报告可疑情况。同时，医务机构也应肩负起培训医生具备“强制报告”职业素养的任务。

实际上，在去年8月担任“强制报告联络人”之前，宋之君所在的医务部门就承担起了这一职责，并时常为医生展开培训。“这本身就是医疗安全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一直把强制报告相关内容放到有关医疗质控主题的培训中，面向各科室的质控员定期讲解，包括强制报告的法律规定、意义、案例和院内制度，这些质控员一般是高年资医生，他们回到各科室再向全科室医护人员普及。”

“原则上，我们不要求一线医生发现线索就报警，工作时间反馈到医务科，非工作时间我们也有人值班，会在评估后判断是否要报警，并跟进后续处理，”宋之君强调，“如果警方开始了调查，最终有任何结果，我们也会反馈给上报的医生，让这位医生知道自己的行动是有回应、有成果的。”

济南一家医院的一位妇科医生向“医学界”表示，她所在的医院也有类似要求，一旦发现14岁周岁以下的早孕患者，要立即联系医务科进行上报，由医务科跟进处理。医院还会对医生进行定期培训，介绍“强制报告”相关义务与院内制度。

她同时指出，虽然自己并未遇到未成年人受性侵需要报案的情形，但在工作中时有听闻，受性侵的患者和监护人不让报警，让医生十分为难，甚至有大学生被性侵到怀孕、家长依然不准备报警的情况。

“妇科经常会遇到一些难以判断的情况，有时一些孩子很成熟，看上去不像13、14岁的，有时本人或监护人不想报警。”她表示，一旦监护人强烈反对报警，对一线的医生来说，处理起来有着不小的负担。

对一线医生，宋之君会主要告诉他们两个原则：“不过度判断”和“发现问题就反馈”。由于儿童遇到的情况可能比较复杂，医生不必在诊疗中对患者是否正在遭受侵害“下定论”，如果怀疑有异常情况，就及时向医务科报告。

这也体现了交由医务科处理问题的另一个好处，医生对是否报告的心理负担更轻、困惑更少，减少了对误报、浪费警力等问题的担心，提升医生发现线索立即上报的积极性。经验更丰富的医务科会先行评估，再去对接之后的工作。

而对于医务、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而言，则要培训如何与警方沟通、跟进调查等内容，当接到医生上报信息的那一刻，将持续跟进这一案例，有必要时配合警方、检方完成全部流程。根据宋之君的了解，区里的其他两家医院也采取有类似的制度。

但针对“强制报告”制度的基础培训、院内机制建设，在国内并未大规模铺设推广。目前，多地在尝试基于不同条件的探索。

2023年3月，江苏淮安市检察院联合市卫健委在全市各级各类医疗机构电子病历系统中，增设强制报告预警功能，当未满14周岁女孩登记入院后，如果有妊娠怀孕情况，系统就会自动跳出红色预警，提醒接诊医生通过电子病历系统报告，同时通过强制报告平台向公安机关或者检察机关报告。浙江等地也在积极通过数字化管理，第一时间向公安机关推送报案信息，并同步推送检察机关监督、卫健部门备案。

对此，宋之君向“医学界”指出，“自动报警”的系统固然能迅速向公安机关反馈可疑信息，但在医生群体和警方、检方之间，依然建议由医务部门等人员及时介入，尽可能避免让医生独自面对警方调查的情况。同时，医务部门平常就应该与所在辖区派出所、检察院等保持密切联系，便于及时、专业地处理相关问题。

至今，“强制报告”制度的《意见》中仍有“试行”二字，在全国各地的医院中，尤其是妇产科、儿科、外科医生，面对未成年人受侵害情况的及时报告问题，在基础培训、报告机制上，仍需要不断制度化、规范化，以打消广大医生的更多疑问与顾虑。

附：《意见》中，对未成年人“遭受或者疑似遭受不法侵害以及面临不法侵害危险的情况”列举了九项，包括：

（一）未成年人的生殖器官或隐私部位遭受或疑似遭受非正常损伤的；

（二）不满十四周岁的女性未成年人遭受或疑似遭受性侵害、怀孕、流产的；

（三）十四周岁以上女性未成年人遭受或疑似遭受性侵害所致怀孕、流产的；

（四）未成年人身体存在多处损伤、严重营养不良、意识不清，存在或疑似存在受到家庭暴力、欺凌、虐待、殴打或者被人麻醉等情形的；

（五）未成年人因自杀、自残、工伤、中毒、被人麻醉、殴打等非正常原因导致伤残、死亡情形的；

（六）未成年人被遗弃或长期处于无人照料状态的；

（七）发现未成年人来源不明、失踪或者被拐卖、收买的；

（八）发现未成年人被组织乞讨的；

（九）其他严重侵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情形或未成年人正在面临不法侵害危险的。

指导专家

宋之君 上海市儿童医院医务部副主任

参考文献：

[1]《落实强制报告及时报案护女童泗阳县检察院申请奖励“爱未”医生》[EB/OL]. 江苏检察网：http://www.jsjc.gov.cn/yaowen/202305/t20230504_1508418.shtml

[2]福州台江8名医师未落实强制报告制度被处罚[EB/OL]. 福建检察：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669979

[3] 最高人民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2021）》[R]. 2022.

[4] Berthold O, Clemens V, et al. Survey on Reporting of Child Abuse by Pediatricians: Intrapersonal Inconsistencies Influence Reporting Behavior More than Legislation. Int J Environ Res Public Health. 2022 Nov 23, 19(23):15568.

[5] Wißmann H, Peters M, Müller S. Physical or psychological child abuse and neglect: Experiences, reporting behavior and positions toward mandatory reporting of pediatricians in Berlin, Germany. Child Abuse Negl. 2019 Dec, 98:104165.

[6] 管莹, 韩雪娇, 胡锐锋.《江苏淮安：“线上+线下”合力推动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落实》[EB/OL]. 最高人民检察院

https://www.spp.gov.cn/spp/dfjcdt/202303/t20230326_609508.shtml

来源：医学界

责编：钱炜

编辑：赵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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