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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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菲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飞机降落新郑机场时下着大雨,可这并不妨碍我的视线。新郑机场现代而豪华,不仅是郑州人的骄傲,也实现了开封人的空港梦。
其实开封有军用机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空军基地,前身是始建于抗战期间的开封来凤机场,也是河南省最早的机场,解放后改为开封南郊机场。
每逢大事件,比如汶川地震、武汉疫情等,开封南郊机场就异常繁忙,运输机彻夜轰响。
从新郑机场到开封不过50公里路。沿途有两种店特别多:名烟名酒店和药店。药店门口挂着大广告牌:六味地黄丸、金鸡胶囊。这两味药是河南的骄傲。
新郑很古老,是春秋时郑国的所在地,从前归属开封管辖,后划归郑州。1954年河南省会由开封迁往曾经的县城郑州,书写了铁路造就都市的老神话,开封从此失去了成为祖国铁路网心脏的机会,往后寂寥。
黄昏时,穿过低矮的城门,开封到了。
区别于西安城墙的大气和南京城墙的苍凉,开封城墙完整而低矮,因为地底下还有12米城墙。
黄河干流在开封境内88公里,黄河开封段是地上悬河,河床高出城区好几米,汛期时黄河水面甚至高于城区地表16米,想想都瘆得慌。
七八百年间,黄河在开封决口数百次,尽管河道几经变迁,开封仍屡次被洪水围城,多次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开封地下还叠压着六座开封城:依次为战国魏大梁城、唐代汴州城、北宋国都东京城、金代汴京城、明代开封城和清代开封城。
头顶一条河,脚踏六座城,两千多年的历史叠压在地面以下,曾经的辉煌和气派封存于越来越深的地底,帝都王气永聚不散。
打开钉满历史铆钉的大门,开封这位中原深沉苦情的老者,虽尘埃满面,但仅就地表遗存而言,依旧流露出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霸气和旧日繁华余韵,毕竟这是千年前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黄河、淮水、鸿沟运河使得开封成为中国古代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中心,“北距燕赵,南通江淮,水路都会,形势富饶。”不过开封地势低平,四周几乎无险可守,地理环境作为都城,显然不利防御。
北宋经9帝168年,是在开封建都时间最长、历史影响最大的王朝。貌不惊人的老城区双龙巷,相传赵匡胤、赵光义曾在此居住,还走出了民国两位大总统:袁世凯、徐世昌。
开封适合慢游,越慢越好。
在河南,尤其开封,往往能听到“地面”“地表”这类描述,对于它的评价体系,不仅在地表,更在于地下。一锄头下去,掘开的就是历史。
繁(pó)塔是开封地面现存最古老的建筑。塔身一砖一佛,是真正的古迹,开封城仅存的北宋建筑之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列“汴梁八景”之首。
繁塔命运多舛,历经磨难,却始终坚强。其学名天清寺塔,塔身呈六角形,原高九层。
元代中期因遭雷击局部坍塌,从九层变七层;
至明朝,史料记载,“……又国初铲王气,塔七级去其四”,明太祖朱元璋担心分封在开封的周王有异心,以王气太盛而铲龙气、削繁塔,气象宏伟的繁塔被腰斩成为三层;
至清康熙年间,在三层残塔上修筑了5米实心小塔,塔顶得封;
清道光年间,黄河决口,天晴寺毁塔存,繁塔从此寂寞……
1984年考古人员对繁塔地宫进行考古挖掘,可惜早已被盗掘。
如今,即使在假期,繁塔也游客寥寥,不胜荒芜。对比喧嚣的假古迹清明上河园,繁塔的安静落寞,更衬托了它的庄严厚重与沧桑神秘。
在我看来,繁塔的气息像极了开封的城市气息。
开封博物馆主展厅按原比例复刻了北宋12米的水运仪象台,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钟,以天工开物之美尽显中国古代天文仪器制造史的巅峰。
书店街牌楼下古色古香的人流,商铺、美食皆十分旧气。这条与东京神田书街齐名的书街分为南书店街和北书店街,书店已不足10家,老招牌下是美甲、贴膜和网红美食店。
书店街的尽头就是鼓楼。所有古都都有鼓楼,且在闹市,有股聚集汇合的力量。开封鼓楼始建于明洪武十二年,600多年来屡毁屡建,它所在的位置始终是开封商业文化中心。如今巍峨的开封鼓楼,建于2013年。
当一些新兴发达城市为自己的血统苦苦寻觅时,开封信手拈来的历史足以使之汗颜。即使从省会搬到郑州开始,开封早已失去了枢纽地位,也不再主导一个地区的政治与经济,但却依然拥有着其他城市无可替代的文脉与根基。
进入开封,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最近凭烧烤出圈的淄博夜市,让夜市经济成为一场革命性的文旅复兴尝试。
其实开封夜市才是中国夜市的鼻祖。几碗羊汤两瓶浊酒、几人畅饮的镜头,在古都开封随处可见。
小吃夜市历来是开封的一张名片。鼓楼广场是中原地区最大的夜市所在地。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夜市直到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要闹去处,通宵不绝”。
宋太祖赵匡胤曾“令京城夜市三鼓已未不得禁止”。开封的兴盛得益于“开”。从下午四点开始,规格统一的小吃货车有序排开,气势排山倒海,开封人的夜生活开始了。最普通的食材在这个奇异的环境里成了饕餮大餐,就着划拳猜令的喝喊声,成为开封千年不变的影像。
友人曾叮嘱:到开封不能错过红薯泥。心心念念着这一盘妙物奔赴鼓楼夜市。是位回民帮我炒的,开封回民多,多数从事小吃行业。将红薯蒸熟剥皮后轧压成泥,将白糖倒入锅内化成糖浆,兑入香油、红薯,不断搅拌呈柿红泥状。装盘后,分层放山楂丁、玫瑰片、青红丝、桂花糖……很是诚意。
由于黄河的多次泛滥,开封沙地居多,土质疏松,特别适合花生的种植。据考证,开封的花生种植历史始于明万历年间,至今已有30多年。每到新花生下来,就有人开始做花生糕了。据说开封最好吃的花生糕是寺门、维中前街等回民区的小作坊做的。
开封甜品里出名的还有冰糖熟梨,将熟梨与红枣、枸杞、桂圆、大块冰糖等物一同炖煮,中原土重,干燥多雾霾,需要清甜滋润。红薯、花生、梨,这些食材最是平民化和老式的,这里粗菜细作,有着不动声色郑重对待。当然还有炸里脊、岳记板栗等,这些都是外地人到鼓楼、西司等开封著名夜市最爱吃的。
不过听老开封说,本地人最爱去老河大夜市、二院夜市、城墙根夜市和学院门夜市。
在开封吃得最多的还有黄河大鲤鱼。
原以为黄河大鲤鱼会肉质很木,带土腥味,没想到味道却让人惊喜。黄河水虽浑浊,鲤鱼却是鲜活灵动的,我选了条最小的,也有两斤七两。老板娘先熟练地把鱼摔晕,然后用当地土酱油红烧,加了葱、大蒜、干辣椒去掉泥土气,鲜腴入味。
桶子鸡和小笼灌汤包是开封历史悠久的几大名吃之一。桶子鸡咸香嫩脆,越嚼越香,是凉菜中的上品。与其说是一种菜肴,倒更像是一种零食。
小笼灌汤包由北宋时期著名的“山洞梅花包子”演变而来,已有近千年历史。皮薄馅多、灌汤流油的中原版小笼灌汤包仍是猪肉馅的最地道好吃。佐以清淡的榨菜汤最为适宜,可我偏爱用口味极重的糊辣汤来配。
其实配茶是最合适的。不过河南人很奇怪,饭店里除了酒和饮料,茶是较为罕见的,更多以一个小桶吊里装着一桶白开水代替茶水。长江以北,很多地方没有喝茶的习惯。
入夜的项目是在戏曲茶楼里喝茶听豫剧。豫剧团不景气,演员们纷纷出门走穴。几位女演员缠坐在我们身边殷勤招呼,要求点戏。一中年老生即兴演唱一曲难度系数高的,灯箱上没显示出唱词,我也没听懂几句。老生情绪激昂,嗓音高亢,似乎在说包公。
比起不少假古迹,铁塔格外值得一看。开封真正的故事几乎都深埋于淤泥之中,而铁塔因建立在西北角的小丘顶上,故能保存至今。铁灰色琉璃砖瓦上精美的菩萨、天王、力士矗立在霞光之中,如梦似幻。
身后的河南大学也真实而恍惚起来。
河南大学曾一度是中国三大留学培训基地之一,全国国立大学第六名,涌现过范文澜、冯友兰、白寿彝、姚雪垠、周而复等名人,而出于各种原因,河南大学曾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这座曾与清华、交通大学比肩的名校,最终萧瑟单薄。
不过一部分自由与人文精神,却沉淀了下来。
2022年2月,河南大学的注册地已经悄然变成了郑州,加速去开封化。此举伤了不少开封人的心。
有人说,开封太老了,它的前途在1954年就结束了,城市精英早已出走。开封贻误了河南大学的发展,委屈了河大,开封人想要河大好,就得放手。河南的高校需要优势整合,河南大学的潜力不是一般的大。
也有人说,河大诞生成长于开封,高光时刻在开封,衰败失意在开封,迎来新生也在开封,与河大共沉浮荣辱的,只有开封。
抛弃千年帝都(尽管它老了)而去傍一个大户,是文化的悲哀。
其实河南省那些带“河南”前缀的大学很多都不在郑州。“嵩岳苍苍,河水泱泱,济济多士,风雨一堂。”河大的精神永远在开封。
开封城外朱仙镇历史上与汉口、佛山、景德镇合称为四大名镇,以木版年画、岳飞抗金的朱仙镇大捷,以及东亚第一大清真寺而闻名。因傍贾鲁河,水路转淮河可达扬州,自唐宋以来始终是水路要道和商埠重镇,明朝时是开封唯一的水路转运码头,曾居华北水路交通首位。
可历史的盛名有时是种累赘,曾经盖世繁华的朱仙镇因水而兴,因水而衰,与其他三镇早已不能同日而语,木版年画也被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盖过。
离朱仙镇不远有座战国时的古战场。烈日下,黄沙滚滚,冷兵器时期的血雨腥风不见踪影,只有一阵风刮过时的满襟尘埃,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壮烈和沧桑。
曾经沧海难为水,开封真像个得道精深的老禅师。大相国寺有法语偈:因缘是空。
曾经的八朝古都开封,据说现在是河南省最尴尬的城市。我去过三次开封,二十多岁时去开封,简直一天都不想多待;三十几岁时,对它有了耐性和新的认知;四十出头时,我开始尝试理解它,并因一些理解开始喜欢上了它。
在本质上,开封是属于历史的,属于一个个王朝的背影。让现代都市人喜爱开封并不容易。它与包括上海在内的长三角大城之间,似乎处于不同维度,适用完全迥异的评价体系。尽管曾经它是那么富贵磅礴,在《清明上河图》得到集中展现。
宋代的开封是明代四大奇书之一《金瓶梅》之魂。开封是主人公西门庆权势的根源,满足了人们对以商业贸易为基点的大都市市井生活的所有想象。贸易、博弈、宴饮、玩乐,开封是这本世情小说的真正主场。既有风土,亦有风雅。既有顶流京圈,又有平民的生活业态与社交方式。
这些年,开封的人口增长一直靠自然繁衍进行,甚少移民。没有移民的冲击,古都虽活力激情不足,欠缺锐意进取,却知足乐天。它外表的不够光鲜是次要的,其沧桑之美才是内核。
千年古都下,淤埋了六座城。城摞城,历史叠压着历史。在开封,繁华都有着除时间以外的另一种度量:哪个朝代距地表多少米。
郑汴一体化发展并没让开封人有多少心动,这座城市经历的起起落落太多,几多磨难坎坷、凶险悲情,却不愠不恼,十分强韧。作为老工业基地,开封也曾大厂云集。有时我会突然想到如果当初京汉铁路经过开封,开封会成为中部铁路枢纽,城市地位必定更为重要。
即使在今天,开封人的生活方式依旧是偏于历史型的,有着几许朴素与倦怠。潮水般涌入淄博的年轻人,不知会否愿意涌去开封。其实开封的出租车司机都有着一副古道热肠,他们对历史的熟悉钟情不逊于北京人对政治的热心,自带古都人的骄傲自矜。只是汴河上的漕运码头终将袅袅琴音与鼎沸人声卷入历史洪流。
开封男子多为国字大脸,肤色黝黑,如同秦俑的眉眼。女子五官端正而古典。开封人的长相与开封的地理位置、开封人的思想一样,有着“中的精神”,也许这更接近于生活的本相。
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成也黄河,败也黄河,无论开封如何起伏,它始终拥有解读中国古代文明的权利。这座曾经富丽甲天下的国际大都市,风华都还在,只是露出地表的已经很少,大多封印于地下,永聚不散。
作者: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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