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60岁独居奶奶决定自杀,却被一个吸毒者拯救了 | 八卦警探11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年春天,“疫情”放开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了很多票,去全国各地见作者。
有些人是很久没见,有些人是第一次见。我不仅想听他们的故事,也想亲眼看看这些故事发生的地方。
我见到民警房土地的时候,他带我到了黄河边的农村。农田里绿油油的,不知道种了什么,像草一样小。
田间经常有棵孤零零的树,远远就能看见。近了看,树下是土坟。
房土地说,有一个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村里,他在心里藏了很多年,想起来一次就要哭一次。
之后他写了快三个月,终于写好了。
那个故事,就从他参加的一场奇怪的农村葬礼开始。
2018年11月3日,我们派出所全部民警参加了一场农村葬礼。
全所参加农村葬礼,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见。一个普通农家小院,早已挤满了人,低沉哀乐笼罩下,花圈挽联陆续搬进灵堂。
死者是大刘庄的夏老太,我以前从未听过,与派出所非亲非故。在孙所长带领下,所有警员脱帽三鞠躬。
遗像里的老人嘴角上扬,面相祥和。遗像前是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戴副近视眼镜,双眼通红。
孙所长一直留在现场,直到深夜葬礼结束,女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是裹满胶带的笔记本,双手端着递到孙所长手上。
我搞不清楚情况,这个葬礼太奇怪了,夏老太究竟是什么人?
回到派出所,我在档案里找到了她的资料,结果大吃一惊。我原以为她一定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太太,但资料里的她与这个想象截然相反。
夏老太原名夏瑞芳,档案里有两份与她有关的资料。
第一份,时间:1998年11月26日,地点:大刘庄村支部,案件性质:撤案处理。
夏瑞芳(62岁)因邻里琐事对村民许xx(50岁)实施掐脖子撕嘴巴等殴打行为,导致被害人许xx嘴角撕裂伤,经法医鉴定为轻微伤。
在许xx本人强烈要求下,公安机关主持调解,现达成协议:两人握手言和,许xx不追究夏瑞芳任何法律责任。
第二份,时间:1997年9月17日,地点:大刘庄夏瑞芳家,人员类别:重点人员。监护人:夏瑞芳。
村民刘鑫宇吸食毒品被东城派出所行政拘留,因未满十六周岁行政拘留不予执行。该刘常住地引石镇大刘庄,列为重点人员管理。监管单位引石镇派出所,责任人:孙贵刚。
刘鑫宇就是夏老太葬礼上披麻戴孝的女人,她和夏瑞芳系祖孙关系,孙贵刚就是我现在的所长。
没想到夏老太居然还打架斗殴,那个斯文的女人居然是个“瘾君子”。在我几次软磨硬泡下,孙所长才告诉我,为什么他要带着我们去参加这样的葬礼。
孙所长和夏老太相识于一次打架事件。
那个时候,孙所长刚入职不久,同事都管他叫小孙。小孙干片警,大刘庄是他的片区。
那个年代,女孩打架被公安处理的案件很少,被外地公安找上门的更少,刘鑫宇就是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听完外地警察讲述,小孙心里窝了一把火。片区出现打架案件追责管片民警,搞不好年终奖金就泡汤了。
小孙找到了夏老太。小个头,麻秆瘦,黢黑,是夏老太留给小孙的最初印象。
在农村人看来,警察上门是不祥之兆。但面对上门的警察,夏老太没有慌乱,反倒表现平静,递烟倒茶甚是客气。
小孙接过香烟就摔地上碾碎。多年后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年轻气盛,谁让我不爽,我就治谁难堪。”
也许是为缓解尴尬,夏老太抽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上。在小孙眼里,抽烟的女人没个好东西,小孙认定她是“女流氓”。
小孙讲明来意,夏老太掐灭烟头,缓慢走进西房,身后跟着警察。在床头和墙角旮旯里,窝着一团黑影,正是刘鑫宇。
夏老太将手伸向旮旯,“出来吧,警察找你,你躲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说完,把刘鑫宇拉了出来。
询问未成年必须有监护人陪同,夏瑞芳也被“请”到派出所。旁听席上,夏瑞芳腰杆子笔直,丝毫没有惧色。
“老太太很讲究穿衣打扮,用她的话说,衣不净不出门,脸不净不见客。即便穷得叮当响,也绝不马虎随意。”孙所长话里带着敬佩。
刘鑫宇极力狡辩,气得办案民警扯着嗓子骂娘。一旁的夏老太看不下去,冲民警喊,“恁不能这样糟践人。”
夏老太双手摁住孙女,与她面对面对视。“咱姓刘的最讲理,你爷你爸都不是孬种,是你干的就承认,不是咱也不背锅。人能穷死难死,就是不能做缩头乌龟!”
刘鑫宇流着眼泪,默认了。
伤者要求一千元赔偿,夏瑞芳没有犹豫当场答应下来。三天后,夏老太将现金递到伤者手上。
九十年代,这相当于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拿到赔偿费,对方也没再刁难,当场出了谅解书。刘鑫宇年纪不大又有伤者谅解,最终警方作出不予行政处罚决定。
老太婆“大义灭亲”的做法,让小孙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心中的“敌意”少了许多。
可刘鑫宇不是省油的灯,没过多久又捅了大篓子,这次将夏老太彻底拖入无底洞。
刘鑫宇再次被行政拘留,原因是吸毒。
简短的几行字,夏老太看了又看,杵在地上许久。
刘鑫宇吸毒在大刘庄炸开锅,村民叫她毒鬼,夏家成了污秽之地,村民不敢靠近,生怕沾染脏东西。
路过夏家的村民,要反复清洗衣物,有的将衣物直接烧掉。村民联名向派出所申求,将祖孙迁出大刘庄,以免祸害乡里。
那时农村人没人戴口罩,但夏老太购买生活用品时,就会趁夜色裹紧口罩出门。吸毒人员要建档管理,刘鑫宇成了小孙的监管对象。碰上小孙上门,祖孙也都戴上口罩。
“警察同志戴上,别把这毒病传给你。”
小孙向她们解释,这不是病,不会传染,不用戴口罩。
“毒病”将祖孙慢慢拖进穷困的深渊。夏老太眼瞅着消瘦下来,家具在不断减少,到后来屋里只剩桌椅床铺等生活用品。
虽然家具少了,小院收拾得却不马虎,桌椅噌亮放光,物件整齐有序。夏老太挽起发髻,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衫,走路昂头挺胸。
小孙上门,她都要泡茶,烧水、装茶、洗茶、敬茶,顺序不差一样不落。没茶叶时,她跑到村头小卖部赊账。用夏老太的话说,再穷不能穷礼仪。
“在农村吸毒者就是众人唾弃的罪人,即便戒毒成功,吸毒的恶名也会世代流传下去。”
从事监管工作多年,孙所长接触过很多农村吸毒者,有些人戒掉毒瘾,却扛不住流言中伤,最终走上不归路。
夏老太也因此爆发了。
小孙赶到时,现场满是血滴和掉落的头发。夏老太杀红了眼,两手抠住老年妇女嘴巴,使劲向外撕扯。伤者捂着嘴巴,鲜血还是不断涌出。
“松手,快松手,否则我就不客气!”孙警官冲夏老太吼叫,直到两个辅警上手拆解,她才松手。
但嘴里还在不停骂,“俺小妮是做不干净的事了,可俺没害人更没招惹恁们,以后谁再败坏俺小妮,俺把她嘴撕烂,看我姓夏的能办到不?”
“平日见她总是软绵绵的样子,没想到发怒比饿狼还凶残,我也是惊了。”回忆起这段,孙所长不免感慨。
受害妇女姓许,也就是档案里的那个人,比夏老太小了十多岁,然而受伤严重,经法医鉴定是轻微伤。
对打人事实,夏老太承认干脆利落,甘愿接受处罚。讯问笔录结尾处,有这样的记录:许xx再嚼舌头根子,我把她舌头剁了。“剁”字摁下浓墨鲜艳的红色手印。
按照法律规定,夏老太犯了故意伤害罪。准备刑拘她时,被打的人却不干了,捂着嘴巴坚持撤案,不然就投诉警察。
对于撤案原因,她回答:都是俺扯舌头根子惹的祸,俺活该被打”。
经汇报公安局领导,案件还是撤销了。出派出所时,夏老太掏出五十元钱,委托孙警官转交。
自此之后,流言绝迹了。在小孙多次劝说下,祖孙摘下了口罩。
从1997年至2018年的21年间,小孙跟这对祖孙处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孙警官也变成了孙叔。
我再次见到刘鑫宇,是葬礼一年后,2019年6月中旬,她来注销夏老太的户口。
那天,她穿了白色连衣裙,戴着近视镜。虽年过三十,但岁月在她身上没留下过多印迹,只是白皙的胳膊上,有小片类似热水烫过的疤痕。
刘鑫宇现在是一家教育机构的培训师,同时也是戒毒志愿者,利用业余时间劝诫吸毒人员。在她的言传身教下,许多吸毒人员戒除毒瘾,走上新的人生之路。
但她今天是告诉孙所长,过完今年就不做了,她现在有孩子要照顾,丈夫不想她继续做下去。
我趁机问她,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在奶奶葬礼上,我和孙叔一块帮着料理事务。
从她身上,我了解到了更多关于夏老太的故事。
4岁之前,刘鑫宇是跟着奶奶生活的。对许多事比较模糊,印象深刻的事只剩下几件。
农村家家户户都养鸡,为便于区分,夏老太将小鸡仔涂了多种颜色。刘鑫宇追着小鸡满院子跑,被小鸡绊倒在地。她逮住小鸡,把很多小鸡扯断鸡腿。
“谁教给你这样干的?”夏老太发现后,抱住就打屁股,边打边喊:“这是条生命,不是恁的玩意,再有下回,连饭都不给你吃。”
这是奶奶第一次打她,刘鑫宇把眼睛哭红,奶奶仍不搭理她,直到承认错误,奶奶才重新有了笑意。
“奶奶把牲灵看做家庭成员,说牲灵是农村人的命根子。”刘鑫宇在努力回忆夏老太的话。
刘鑫宇爱玩捉迷藏,藏进大衣柜拉上柜门,奶奶就找不到。每回奶奶喊“俺找不到俺妮了,奶奶认输喽”,刘鑫宇冲出大衣柜,“瑞芳是大笨蛋”,嚎叫着跑开。
长大后,奶奶把零花钱放在大衣柜,刘鑫宇偷摸着拿去买零嘴吃。她问过奶奶是否察觉,直到临终时奶奶给了回话,原来她早知道了。
“你手里有钱,就不会饿着渴着,在外面玩够了,也有搭车回家的钱。”
刘鑫宇后来之所以吸毒,是因为她并不是和夏老太一起长大的。
四岁的时候,刘鑫宇被妈妈带进城,自此离开了奶奶。之后父母离婚,刘鑫宇被判给了母亲。父亲和奶奶再想见她,被要求拿高额探望费。
夏老太打了多份零工,用两年时间攒够探望孙女的钱。
那个时候的刘鑫宇长高了,也变黑变瘦了。
夏老太哭得稀里哗啦,刘鑫宇不仅不认她,甚至被母亲教育要骂奶奶。夏老太捂着嘴巴转身离开。
母亲再婚,生了个儿子。
弟弟生病,不管多晚继父和母亲立刻驱车去医院就诊。等到她生病了,母亲拿家里吃剩的药片打发她,也不管对不对症。
药物过敏引发高烧,母亲丢下棉被让她硬扛。等烧得翻白眼,母亲找来赤脚医生给她瞧病。
那时的刘鑫宇也自暴自弃了,经常旷课逃学,没上完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后来结识了一帮社会混子,学会了打架抽烟,又染上毒瘾。
14岁时,她打着耳洞,叼着烟,跟母亲对打对骂。母亲把她扔给了夏老太,撂下话:“她是恁刘家的种,死活跟我没关系了,以后别再来烦我”。
重新回到夏老太身边,刘鑫宇厌恶农村生活,偷了奶奶的钱去城里鬼混。但夏老太每次都对她背影喊,“记得早点回家,我在家做好饭等你。”
不管村民如何埋汰刘鑫宇,夏老太向村民亮明态度: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孙女一口,我老刘家还要再出一个大学生。村民只当夏老太说气话,没人当真。
为了养活刘鑫宇,夏老太接了缝补浆洗的营生,又拾起地里的农活。
刘鑫宇吸毒后,为了帮孙女戒毒,夏老太采取了极端的办法。
她从村诊所淘来大批药物,用擀面杖将药片碾成粉末,将药末用水服下。她是想提取毒品成分,亲身体验戒毒过程,结果出了意外,滥用药物导致中毒。
土法子救不了孙女,夏老太缠着小孙警官纠问科戒毒方法,把小孙说的话一字不留记下来,再用到孙女身上。
夏老太将刘鑫宇关进改造的卧室戒毒。经过半年封闭戒毒,刘鑫宇的毒瘾得到控制,身体和精神也在逐渐变好。直到检测转阴性,刘鑫宇才走出小屋。
戒除毒瘾的人容易复吸,一旦复吸后果会更加严重,小孙警官叮嘱夏老太,务必看紧刘鑫宇。
夏老太与孙女吃睡在一起,每晚睡前要再三确认房门锁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贴身看守,确认刘鑫宇没有“出逃”迹象,夏老太放下心来。
然而好日子持续不到半年,更大灾难再次降临。
刘鑫宇再次外出,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被送到县城医院。警方查明,她在酒醉的状态下,被人注射海洛因,随后被人性侵和殴打。
原来,上次刘鑫宇交代吸毒事实,有同伙进了拘留所。这伙人与她取得联系后,将她引入夜总会伺机报复。
但涉案人员多是未成年人,除少数受到法律制裁,其他人员批评教育后放回。
刘鑫宇又被送进了小屋里戒毒。夏老太用绷带将她牢牢绑在床上,在她嘴里放了木棍,防止她咬舌。她硬生生咬断牙齿,流出大滩鲜血。
最终夏老太解开了绑带。
“别煎熬了,我把压家底的物件给你,你拿走换点钱,买点好吃好喝的,就是死也做个饱死鬼,下辈子咱还做一家人。”
奶奶手里捧着一个首饰盒,里面放着一对金耳环和金手镯,是当年爷爷送给她的彩礼。这些年奶奶一直珍藏着,当年爷爷病危,奶奶要卖掉首饰换钱,爷爷坚决都反对。
看着哭红眼的奶奶,刘鑫宇转过身眼睛也湿了,背对着金老太摆摆手。
多年后提起这段往事,刘鑫宇还是转过头哭了,她说那一刻她要做奶奶的保护神,要让奶奶三餐饱三冬暖。
最终,刘鑫宇凭借毅力挺过鬼门关,戒掉毒瘾,并且在16岁的时候提出,要重新上小学。
听到这个想法,奶奶将她用力揽进怀里,“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你一岁就会说话,能说出许多动物名字,你还会背古诗。”
说着说着奶奶捂起嘴抽泣,最后居然放出哭声,“奶奶等你上学,足足等了十多年。“
想上学就得迁户口,可是她母亲不配合,没有办法,夏老太硬着头皮来到派出所,给所长递上了一张户口迁移申请。
“刘鑫宇,女,1983年6月18日生,引石镇大刘庄村民夏瑞芳孙女。因上学事由,现将户口由东城街道鸿福社区迁到引石镇大刘庄村。望领导批准为盼。”
寥寥数语,所长看了再看,随后将申请放在桌上。
然而,派出所请示了县公安局,好不容易办好了户口迁移,但是夏老太递上入学材料,却被小学校长一口拒绝了。
理由是:刘鑫宇“混社会”,学校不好管理,家长也不会同意的,学校不会让“一个老鼠祸了一锅汤”。
最后,引石镇派出所出了担保书,担保刘鑫宇学习期间不会捣乱滋事,校长才勉强接纳。
1999年10月底,刘鑫宇顺利入读大刘庄小学。这一年刘鑫宇16岁,夏老太63岁。
个子最高,年龄最大,在学校同学都叫刘鑫宇“傻大个”。还有学生故意捉弄她,刘鑫宇多次想动手,都被奶奶劝退。
“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岁就能说出许多动物名字,还会背古诗。上学是为了摆脱贫困,是为了有更好的生活,打架是最傻的行为。”
夏老太告诉她,让她上学不是为了以后好找工作,教育让人长见识明事理,有能力主宰个人命运。
遇到学习上的难题,很多次刘鑫宇都想放弃,都被夏老太劝阻,搬个马扎跟刘鑫宇一起读书做题。
“我一个老太太都能看懂,你一个小孩下巴劲肯定能学会。”
我越来越理解夏老太在大刘庄受到的尊敬。
大刘庄是个神奇的地方,整个村子至今没发生过电信诈骗案件。在大刘庄,村民把名誉看的比命还要重。很多村民担心被骗沦为他人笑料,索性不使用网络和智能手机。
刘兴业是大刘庄的老支书,卸任多年,老刘疾病缠身,大刘庄的事很少再过问,唯独夏老太的葬礼,是他主动要求主持的。
在大刘庄,老刘管年纪大的村妇叫嫂子,夏瑞芳是他唯一一个叫“芳姐”的人。提到芳姐,老刘抖抖身子,清清嗓子,习惯性的咳嗽也被治愈了。
他告诉我,夏瑞芳并不是一开始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相反,她的前半生非常幸福。
早年还不兴闹钟时,村民总在芳姐“卖豆腐”的吆喝里醒来。
芳姐喜欢讲笑话,有她在巷子里少不了欢声笑语。后来村里卖豆腐的多了,村民还是喜欢买芳姐的,“大家伙都是奔着找乐子去的”。
芳姐会做生意,除了豆腐还有豆浆、豆腐脑、豆芽等,总能比同行赚得多。后来效仿的人多了,芳姐又转行卖起煤球。
他们夫妻俩大半夜跑煤球厂排队,一车千余斤,全靠俩人前拉后推。天太冷的时候,丈夫怀里揣着二锅头,扛不住夫妻就轮流喝上两口。
常趟冰块赶时间,夏老太落下静脉曲张的腿疾。
玩命付出换回了家境有起色,村里的第一辆机动三轮车也是她买的,随后又陆续买了多辆汽车跑起运输,在村里起了红砖瓦房,是村里多年的首富。
大刘村许多媳妇是芳姐开三轮接来的。村民以“油费”的名义送来感谢费,都被芳姐婉拒了。
老支书说,芳姐还对他们一家都有恩。
九十年代违反计生政策要交高额超生费,干部违反政策要开除。
老支书有两个孙女,一直想盼个孙子。儿媳妇怀了三胎,要交纳三千元超生费,否则要免掉村支书职务,还要强制流产。
他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芳姐麻利地垫付了三千元超生费。“芳姐的恩情,我们老刘家会记一辈子!”
芳姐是个能人,儿子刘仕达也不赖,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1981年到1987年,是芳姐家最高光时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儿子刘仕达该有的幸福全有了。
然而幸福结束的也无比突然。1987年底,儿媳强行抱走4岁的女儿刘鑫宇,次年儿子离婚,又过了一年刘仕达喝农药自杀,八年后老伴也得病死了。
芳姐的生活一年一个打击,从天上跌入地狱,村民都说老刘家是真的完了,夏老太总含着泪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仕达的收殓、下葬、结算工资等,是老支书陪芳姐办完的。
出于照顾芳姐,刘仕达的单位多结算了四个月的工资,芳姐死活不要,“拿了不该拿的,心里不踏实,儿子也会埋怨的。”
大刘庄的新年有串门拜望老人的习俗,老人有受拜望的资格,但也要看老人子女在村子里的影响力,吃低保的、无儿无女的、子女不成器的,年龄再大也很少有人拜访。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被芳姐打破了。
大年初一,村里男女老少涌进芳姐家,有的带了礼物,有的帮打扫卫生,还有人陪唠嗑的。此后拜望芳姐成了大刘庄的习俗。
芳姐生活陷入囧境,老支书想帮她申领低保户名额,被她一口拒绝。
“我一个老婆子有碗吃的就成,把照顾名额让给最需要的人,俺不能再麻烦政府了”。
芳姐重新拾起农活,农闲时跟着建筑队干小工,一点也不觉得苦。
她始终出门打扮得干净利落,走路昂头挺胸,总笑呵呵地跟人打招呼,碰到小孩,会大方送出瓜子。
每年清明,芳姐起个大早出门,肩膀扛铁锨,手里拎着丧葬用品。别人坟墓前有儿孙拜祭,有的还有吹鼓手吹吹打打,芳姐家的坟头要冷清的多。
丈夫和儿子坟头紧挨着,芳姐拿铁锨铲掉杂草,给两个坟头添些新土。在坟前点上香,摆上贡品,芳姐坐在地上,一个人唠嗑。
曾有人看见,芳姐放声痛哭,直到嗓子沙哑才离开。
2010年6月,刘鑫宇考上当地一所本科院校。时隔30年老刘家出了第二个大学生,再次扬眉吐气。
夏老太已经74岁高龄,再也负担不起每年4000元的学费。
孙所长将情况反映给引石镇政府,政府主要领导十分重视,随后层层提报县政府、教育厅,最终免去了刘鑫宇大学期间的学杂费。
引石镇政府在大刘庄搞了慈善募捐活动,村民将五十、一百的现金送到夏老太手上。
夏老太将随身保管的记录本交到刘鑫宇手上,让孙所长当见证人,记下大家的深情厚爱。
跟奶奶生活这么久,刘鑫宇也是第一次见这个记录本。打开记录本,里面的内容更令她吃惊。
只见歪扭的字体记了大半个本子,上面写着“邻居徐老太赠送马扎一个,借村民刘大华20元钱,借马大嫂花生油一桶……”
接着夏老太的笔记,刘鑫宇记下“刘大爷捐款50元,李奶奶捐款20元”。
这就是后来葬礼上刘鑫宇给孙所长看到笔记本,当时她说,“孙叔,俺欠街坊的还清了”。
2015年5月,大学毕业后,刘鑫宇找了一份培训教师的工作,每月有大几千的收入,生活有了保障。同年9月,刘鑫宇把男朋友带回家,让奶奶把关。
初次见面,奶奶就揭了刘鑫宇的老底,特意讲了打架吸毒的经历,让小伙回家跟父母商量,考虑清楚再说结婚的事。
“妮妮,你别怪奶奶,我是从长远考虑的,婚前隐瞒污点,万一那天露了底,吃亏的是女孩子。男孩家境好孬不重要,关键是人忠厚,能接纳你的过去。”
可喜的是,男孩的家长被老太太的真诚打动,不嫌弃刘鑫宇的过去,两家人喜结连理。
2016年5月,刘鑫宇与男孩扯了结婚证。夏老太也跟着孙女进城,住进电梯房。
夏老太进城那天,街坊四邻赶来送行,送上瓜果蔬菜。她说,“欢迎大家去城里玩,有时间我回来找大家唠嗑”。
在搬往城里前,夏老太与孙所长有过一次深聊。
她说人生就像套圈,年轻时手里的圈多,有大把机会套想要的东西,随着年龄长了,手里的圈也就少了,对许多事有心无力。
儿子的死是她这辈子过不去的坎,此后手里的圈所剩不多,也就没了套东西的心,老头死后,手里的圈也就没了,以后的每天像嚼黄连。
她想过一死百了,老天爷却给她开了个玩笑,额外加了一个圈,这个圈就是孙女。有孙女牵绊,生活才有了光。
搬进城里后,80岁的夏老太突然提了想开机动车。
起初刘鑫宇和丈夫都反对,老太太一把年纪,有个散失谁也担不起,但夏老太十分执拗。
刘鑫宇和丈夫租来一辆轿车,三人选了一片乡间空旷地带。老太太坐上副驾驶,扣好安全带,启动车辆,一套动作娴熟的很。
挂挡、松离合、踩油门,车子缓缓动起来。老太太上手很快,随后车子加速,从一档到五档反复循环。
中途老太太摇下车窗,戴上墨镜伸出胳膊冲刘鑫宇摆了一个“耶”的姿势。
2017年9月,刘鑫宇生下一个女孩,夏老太升级为太奶奶。太奶奶又教重外孙女识字,唱“小白兔”的儿歌,逗得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奶奶照看刘鑫宇的样子。
后来,夏老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咳嗽起来整宿睡不着觉,晚上经常说胡话,“老头、仕达我来看恁了”,搞的刘鑫宇心神不宁。
2017年底,刘鑫宇带奶奶查体,医生诊断肺癌晚期。
奶奶住进医院,每天都有大刘庄的村民来探望,有许多当年生意场上的客户,留下现金就离开了。
2018年11月,夏老太生命进入倒计时,她把刘鑫宇拉到床边交代了遗言。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累,我跟恁爷恁爹分离的时间太久了,我要跟他们团聚了。我们在地下会好好保佑妮妮的!你不要记恨你妈,放下怨恨把这一生过好,就是我最后的心愿。”
两天后,夏老太病逝。
在老家收拾遗物时,破旧的写字台挂着一只锈死的“三环”锁头,刘鑫宇用锤头砸开,是一本破旧泛黄的日记本,里面记满文字。
1983年6月10日上午10点,俺的小宝贝降生了,八斤。
1984年7月3日下午4点,俺小妮妮会叫奶奶了,俺真开心。
1986年7月9日上午9点,我叫刘鑫宇,老家是大刘庄的,我今年三岁了,长大了要疼爷爷疼奶奶。
1987年11月26日晚8点,儿媳小薇将俺妮妮夺走了,我的心碎了。
1997年7月14日下午3点,分别十年,俺妮妮回来了。
1999年3月8日上午11点,老头子,咱妮妮吸毒撑不住了,我该咋办啊。
翻看着日记,刘鑫宇的泪水再次涌出。
2021年10月,我去大刘庄办案,顺便去看了夏老太生前的老宅子。墙头上长满杂草,院墙多处出现裂痕,这是长时间没人居住了迹象。虽然房子破败,我却放下心来。
夏老太曾说,刘鑫宇万一那天没了着落,可以回大刘庄生活。看来这一天并没有到来。
我特别想知道刘鑫宇现在怎么样了。房土地告诉我,他也很久没有见到刘鑫宇,不想贸然打扰她。
我问他,为什么想讲述这个故事。
他说,工作多年,他见到了太多不幸的人,一个比一个苦。而且不幸往往是连着来的,就像多米诺牌,当一个牌子倒下,很容易砸倒下一个,直到满盘皆输。
夏老太硬是靠自己挡住了倒下的多米诺牌,为孙女撑起一片安全空间,没有让她滑落深渊。
他从未见过夏老太,却一直记得她的故事,不光是因为那些不幸,更因为,他在夏老太身上看到了人面对不幸时的勇气。
一个人有了这种力量,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马修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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