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朝廷」的真实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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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6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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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胜负在于理

「尊朝廷」的真实含义

©／言九林文

编：瑞秋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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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的政治逻辑里，与金人妥协只是手段，整肃军队杀害岳飞从而让将领们懂得“尊朝廷”才是目的。

与今人在电影中的想象不同，岳飞于绍兴十一年末（1142年）被宋高宗冤杀，并未在南宋军民当中激起群体性愤慨。岳飞入狱时，仅有宗室赵士㒟、大将韩世忠与平民刘允升等少数人试图救护；被冤杀后，也是过了二十多年才有两名太学生站出来为其公开鸣冤。且相比元明清三代，南宋人咏颂岳飞的诗词也最少。

这种现象，当然可以拿宋高宗与秦桧的政治高压来解释。但仅如此解释未免过于简单粗暴，毕竟秦桧死于公元1155年，岳飞获朝廷平反是在1162年，南宋此后还有百余年的国祚。

更何况，在政治高压所不及的南宋民间野史里，岳飞的形象也远不如后世伟岸。曾敏行的《独醒杂志》与洪迈的《夷坚志补遗》记载了同一则南宋传说，内中称：岳飞未发迹时遇到一名擅长相术的舒姓老翁，老翁断言岳飞乃猪精转世，日后虽能富贵，但“猪之为物，未有善终，必为人屠宰”。岳飞蒙冤而死时，曾敏行与洪迈皆已成年；岳飞获朝廷平反时，二人皆尚在世；二人也皆非秦桧党羽，断无必要合作编造岳飞乃猪精转世的流言。二人不约而同记录下这则故事，意味着该故事在南宋民间已有相当的传播度。猪的文化标签是肮脏、臃肿、懒惰和愚蠢。后世“说岳”故事里称岳飞乃大鹏转世，南宋民间流传岳飞乃猪精转世，二者对岳飞的尊重程度显然有很大差异。

何以如此？

地域身份可能是个重要原因。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注意到包括岳飞在内的“宋南渡诸将皆北人”。南方士大夫与南方底层百姓对北伐的热情，必定没有这些出身北方的武将强烈，毕竟光复中原直接意味着更沉重的劳役与赋税。日本学者寺地遵在史料中也观察到，宋高宗绍兴年间的江南士大夫，存在“因反对战时财政也强烈地要求整合军队”的政治立场。这些人有切实的自身利益需要维护，他们能够理解靖康耻与臣子恨，但对那些高倡恢复中原的南渡诸将，恐怕很难产生强烈的情感认同。他们身在历史之中，与那些只讲华夷之辩的后世士大夫，与那些跟恢复中原已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后世读史者，是不一样的。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宋代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基本国策，而岳飞这样的武人不属于士大夫。北宋神宗年间，皇帝欲诛杀漕官，大臣们拒绝执行，理由是“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北宋哲宗年间，大臣吕大防向皇帝讲解祖宗之法，其中一项是“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斥，此宽仁之法也”。哲宗后来拒绝诛杀党争失败者，理由也是“朕遵祖宗遗志，未尝杀戮大臣”。这里的士人也好，大臣也罢，在北宋的政治语境里，皆是指读书出身的文官，不包括鏖战沙场的武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另一面，恰是要对武将实施严厉压制，要将之排除在共治集体外。故此，宋仁宗时代的名将狄青，即便做到了枢密使，仍要被皇权与文官集团猜忌，最后落了个“惊疑终日”而卒的结局。换言之，对两宋士大夫而言，打击武将与尊崇文官其实是一件事，他们不曾为狄青的遭遇而激发普遍性同情，也不会因岳飞的遭遇而激发群体性愤慨。

事实上，早在绍兴元年，也就是岳飞被冤杀的十年前，南宋朝廷内部就已出现了呼吁回归祖制、打压武将的声音。翰林学士汪藻上奏说“自古兵权属人，久未有不为患者”，建议宋高宗及早针对统兵将领采取措施，否则便要悔之晚矣。吏部员外郎廖刚也上奏宋高宗，说大将们是靠不住的，建议皇帝组建直接掌控的亲兵。绍兴五年，大学士张守言又上奏说大将手握重兵不是好事，建议通过由朝廷提拔部队中层将领的办法，来瓦解大将们的部队。政治立场会影响人的正义观，这种亟盼皇权打压武将的思维定势，使得许多南宋士大夫虽对岳飞之死抱有同情，却不会因岳飞之死而生发出强烈的激愤情绪。毕竟，宋高宗冤杀岳飞，也可以被视为皇权对士大夫呼吁打压武将的直接回应。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南宋人罗大经为何可以无视岳飞之死，仍在其著作《鹤林玉露》里大赞宋高宗，说他很英明，坚守住了不杀大臣的祖训，使得秦桧之徒找不到办法对政敌实施肉体消灭。罗大经无视岳飞之死，是因为在许多南宋士大夫的意识里，岳飞不属于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大臣集团，杀岳飞不算杀士人，不算破坏祖训。

宋高宗赵构当然也从未觉得杀害岳飞是在破坏祖训。甚至可以说在他看来，杀岳飞才是维护祖制。建炎四年（1130年），不通文墨的大将韩世忠被任命为检校少师时，赵构曾亲手抄了一篇《郭子仪传》交给宰执大臣，要他们召集众将领认真学习郭子仪的忠君保身之道。绍兴十一年初（1141年）大将张俊入见时，赵构又问他读没读过《郭子仪传》，张俊回答没读过后，赵构立即批评了他，说郭子仪虽统领大军在外，“而心专朝廷，或有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顾望，故身享厚福，子孙庆流无穷”——郭子仪心里时刻装着皇帝，只要皇帝召唤，他就立即启程绝不迁延观望，故此才能保全性命并福泽子孙后代。赵构还警告张俊，说你现在掌控的军队“乃朝廷兵也”，只有“尊朝廷如子仪”，才能自己有福，子孙也有福。否则的话，“非特子孙不飨福，身亦有不测之祸”。

类似这般杀气腾腾的话，赵构同样也对岳飞说过。时为绍兴七年，赵构先是头脑发热，郑重允诺由岳飞统领淮西军，后又因担忧岳飞势力坐大而反悔。岳飞前前后后被折腾得不轻，怒而辞职，没等赵构批准便前往庐山为母亲守孝。后来，君臣各退一步，赵构派人去庐山劝说岳飞，岳飞前往建康府向赵构谢罪。君臣相见时，赵构的安抚话语中已带着浓重的杀机：“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在赵构这里，用“不测之祸”威胁张俊，用“惟有剑耳”威胁岳飞，使他们懂得“尊朝廷”，才是驾驭武将的祖训。

须注意的是，赵构口中的“尊朝廷”并非是要将领们忠于南宋政权。以朝廷为辞只是话术，要将领们忠于赵构、服从赵构才是真实目的。绍兴六年七月，岳飞奉命执行赵构的意志前往江州驻屯，大臣赵鼎据此评价说诸将已懂得“尊朝廷”，赵构的回复是：“刘麟败北不足喜；诸将知尊朝廷为可喜也。” 刘麟是伪齐政权皇帝刘豫之子，伪齐是金人扶植的敌对势力。赵构不在意宋军击败伪齐军队，只关心诸将是否服从自己，其政治作业的排序清晰可辨。对绍兴年间的赵构而言，金人虽仍可怕却已是次要矛盾，那些不知道“尊朝廷”的大将才是让他睡不着觉的存在。

赵构的这种政治作业排序，其实也是宋代祖训的一部分。绍兴十一年三月，南宋军队的抗金形势甚好，宋高宗却对大臣说：“澶渊之役，挞览既死，真宗诏诸将按兵纵契丹，勿邀其归路，此朕家法也”——相比在军事上取得更大的抗辽（金）优势，宋真宗（高宗）更在意约束诸将，更担忧诸将取得更大功绩后不好控制。

此外，赵构的政治作业排序也与建炎三年“苗刘之变”的刺激有直接关系。该年正月，金军大举南侵欲消灭南宋。赵构仓皇逃亡。三月份，杭州的护驾部队在御营军将领苗傅、刘正彦的率领下发动兵变，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三岁的皇太子，又请出宋哲宗的妻子隆祐皇太后垂帘听政。兵变被韩世忠等人平息后，苗、刘二人被赵构钦定为叛贼残酷处死。

“苗刘之变”的本质，其实是抗金军人对以赵构为首的南宋朝廷极度失望。这失望的远因，是赵构重建赵氏家天下的动力，远甚于拯救天下黎庶。他下旨解散抗金义军、向金军传递“决幸东南，无复经理中原之意”，驻跸扬州十余月无所建树纵情声色……如此种种皆令军中将领失望。

失望的近因，是面对金军兵锋，庙堂中枢既无抗敌部署，也无跑路预案，以致于当金军游骑兵抵达瓜州时，扬州军民十余万尚拥堵江边，半数军民无辜淹死。金军入城后又火烧扬州，全城仅数千人幸存。这些惨剧给江南民众造成了巨大刺激，可赵构逃到杭州城后，他身边受宠的太监康履与一众宦官却还大张旗鼓、行帐塞街，只为去观赏海潮。金人大屠杀下幸存的百姓与军人愤懑难平，遂激发出“苗刘之变”。兵变传单之中，就有痛骂政府中枢“安然坐视，又无措置”，给两浙百姓带来巨大灾难的内容。

在这场兵变中，苗、刘二将无叛出南宋之意，想要推翻的只是以赵构为首的政府中枢。在赵构看来，他们就是“诸将不尊朝廷”的典型。赵构后来要诸将读《郭子仪传》，要韩世忠和张俊向郭子仪学习，还说自己不在乎宋军是否打胜仗、只在乎诸将是否“尊朝廷”，如此种种，都存有防范“苗刘之变”重演的用心。

遗憾的是，岳飞虽忠于南宋，却满足不了赵构“尊朝廷”的需求。负气辞职上庐山是一例；作战时部队调动常不能让在宫中遥控指挥的赵构满意又是一例；不像其他武将那般谨守所谓“本分”、建言赵构早立太子以挫败金人送宋钦宗之子南下扰乱皇位继承规则的阴谋，也是一例。在赵构眼中，这类行为皆属于“诸将不尊朝廷”，皆属于不以朝廷（也就是赵构本人）的意志为意志。岳飞被冤杀后不久，赵构兴奋宣称“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官无异也。”意即他终于清除掉了那些“不尊朝廷”的大将，终于做到了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不必担心发生“苗刘之变”。

赵构的这些话，也足以纠正一个流行多年的错误论断，即“为了向金人妥协，赵构杀害了主战的岳飞”。这个论断颠倒了因果，在赵构的政治逻辑里，与金人妥协只是手段，整肃军队杀害岳飞从而让将领们懂得“尊朝廷”才是目的。没有一个宽松、和平的宋金关系，赵构不敢冤杀岳飞；要冤杀岳飞，首要之务就是向金人妥协以缓和宋金关系。朱熹曾言：岳飞之所以悲剧收场，“缘上之举措无以服其心，所谓‘得罪于巨室’者也”——宋高宗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无法让岳飞心悦诚服，遂只好将岳飞冤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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