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亿读者，在网文里看见了什么

‍‍

闯入异想世界

512大地震时，家里的房子摇晃了一阵，镇上有一家人的烟囱倒了，鱼塘里的鱼跳到岸上。

达州少年夙夕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像往常一样赶往学校，发现学校大门上了锁，门口聚集一群同学。操场上搭着帐篷，一些住校的老师和同学正把日常用品从宿舍搬到帐篷里。有位老师透过铁门的缝隙告诉他们，为了防止余震发生，学校放假一个月。夙夕只好折返回家，路上才想起，老师竟然没来得及布置作业。

达州距离核心震区七八百公里，仍受到波及。没人知道会否发生大的余震，大人们忙着布置防范措施，紧张感弥漫。

那一年他才十几岁，看到地震新闻在电视里轮番播放，房屋倒塌后留下的废墟，人们的哭喊声，一个个满身尘土的幸存者被抬上救护车。

灾难突如其来，而他似乎无事可干。他是独生子，村里同龄人比较少，导致他自小不太合群。怕他一个人乱跑，妈妈把自己的按键手机给他玩，手机里自带着一些小游戏和小说。

正是在这手机里，一部叫作《回到明朝当王爷》的小说抓住了他。小四方块的屏幕里，小说流畅的情节让他不能自休。读得过于痴迷时，有一次头顶上的灯泡因余震摇晃一下，他也没害怕——阅读的小世界，为他建立一道屏障，保护他免受灾难带来的种种冲击。

网文陪伴他度过了那个漫长又慌乱的假期。此后，看小说的习惯在他青春期里一直持续。白天他在课堂上专心学习，考出过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晚上空暇下来，他会全身心沉浸到小说里的世界。

他还试图自己创作，在本子上写，后来本子被语文老师收走。老师脾气很好，没过几天又把本子还给他，还开玩笑说：“我会催更的。”

夙夕不知道，2008年也是起点中文网进入全盛期的一年。唐家三少开始创作《斗罗大陆》，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连续4个月蝉联月票榜第一名，猫腻的《庆余年》以年度第一名的成绩大红大紫。那是网络小说热火的年代，夙夕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全班男女生都在追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就连一位女同学的母亲，都对唐家三少的小说如数家珍。

那时候，正当年少的80、90后成为网文的第一代读者，他们的生活，也与这些名噪一时的网文作品交织在一起。等他们长大成人，这些作品又出版或改编影视，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和青春的印证。

和花的老家在安徽阜阳，爸妈在“北漂第一站”天通苑打工。有一年，他到北京过暑假，陪妈妈买菜时，目光被旁边的一家小书店吸引。他不想进入吵闹的菜市场，于是钻进安静的书店等妈妈。“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网文，读的时候很有代入感，内心感受到一种澎湃。”

作为留守儿童，和花在现实生活里是孤独的。阜阳是座农民工大市，外出打工人员高达300万，父母在外打工挣钱，留孩子在家上学的情况十分常见。他还需要面对混乱的校园环境，不少学生喜欢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事情时有发生。

和花性格安静，网文成为他抵御纷杂外部世界的盾牌。除了认真学习，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从书摊上租书看，偶尔去一次网吧，也是为了在网上追更小说的最新章节。

图 | 和花最近看的网文

他记忆深刻的一部作品是在起点中文网连载的《飞升之后》，这本书写于2007年到2009年，讲述武者“风云无忌”历经艰险终于破碎虚空抵达上界。之后他却被告知仙界只是谎言，人族不过是诸天万界中的蝼蚁，想要活下去就得日复一日地修炼、变强。

“这部小说写出了一种拯救和牺牲，看的时候热血沸腾。”和花说，而他变强的方式是努力学习，希望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

和花的童年和青春生活一直处在漂浮的状态——他很难真正收获友谊，从小学到初中，他一共转过8所学校，身边同学还没熟悉就要告别；父母长期在外地打工，家里还有个妹妹和奶奶，一个弱小，一个年迈，他中学时期就担起照顾她们的责任。

网文成为和花年少时的精神堡垒，在孤独平淡的精神荒野之上，构筑了“飞升”“守护”“兄弟团”的异想世界。

莫欺少年穷

高考过后，夙夕离开小镇去成都读大学。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感觉世界如同一幅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自己就像《斗破苍穹》里的萧炎，凭一己之力就能站到世界的巅峰。毕业后，他却不断遭受现实的击打。2019年初，他因为喜欢汉服文化，从成都回老家达州开了一家汉服工作室，刚毕业就一次性投入几万块钱，很快亏完。“心气一下就散了。”

更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他和当时的女友恋爱3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机，女方家长觉得他在成都没房，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晚上，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一起默默吃了个饭。此后再也没见过。

“我们这种人就像地里的秸秆，风一吹过就会倒下，甚至没有风，自己也会倒下。”成年后，夙夕对网文《诡秘之主》里的这句话有了切肤之感。

极度迷茫颓废的那段时光，夙夕靠喝酒度过。他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男人，对方声称自己身家5000万。贫困潦倒的他突然奋起，跟对方扬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来自《斗破苍穹》，出现在男主萧炎和退婚的未婚妻纳兰嫣然拟定“三年之约”的名场面中，是主人公开启逆袭人生的转折点。

没想到，夙夕这句豪言引起酒吧一阵喧闹，很多人都看过《斗破苍穹》，过来跟夙夕碰杯。一群陌生人因共同读过的一部网文而举杯相庆，这感觉让夙夕觉得非常奇妙。

生活有时候如同《斗破苍穹》般热血，有时又现出《诡秘之主》中描述的无奈和破碎。

2019年下半年，他在成都一家公司做文案工作，因为写了一篇爆款文章却没得到应有的奖金，他心灰意冷地辞了职。种种挫败告诉他，自己不是网文中的英雄人物，在现实社会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年底疫情爆发，一时间夙夕不再想出去找工作。他开始尝试自己写网文，为此还倒推过《斗破苍穹》和《诡秘之主》的大纲。很快他发现，自己并没能力驾驭两三百万字的故事，很多坑不知道该怎么填。他想起和朋友聊天时，朋友说她看不懂《庆余年》电视剧。夙夕不仅看了电视剧，原著小说在起点中文网连载的时候他就追过，讲解起来如数家珍。

这给了夙夕灵感。他花一个通宵做了一期《庆余年》的讲解视频。这期视频让他从此走向了网文解读的道路。“挫败没有打垮我，其实越经历挫败我就越想成为萧炎那样的人。”夙夕说。

凭借一腔热血，他在视频上投入很大精力，有时为了解读一部几百万字的网文，要花数月时间。现在他已经是一名拥有数十万粉丝的网文解读up主。

网络文学寄托着平凡人内心对“成长、梦想与爱”的追求，这也是文艺作品经久不衰的创作母题。它们在读者年少时期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多年后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依旧为他们遮蔽一些现实生活的愁闷。

95后范翔宇是山西人，市高考状元，大学毕业于北京一所985高校。初中同学的无意介绍让他走进了网文的世界，大学时期写过一部50万字的网络小说，赚到人生第一桶金。毕业后他成为北京某教培机构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学生多数来自清华附中这类名校，至今已培养出十余名中考语文状元。

网文在潜移默化中，为范翔宇的教学发挥着作用。他喜欢看历史网文，尤爱作者七月新番的《汉阙》，在一次课堂上，他问学生们：“但使龙城飞将在，龙城在哪？飞将是谁？人们知道卫青和霍去病远征匈奴，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呢？”这些问题的答案正是从七月新番的书中寻到的。他的表达极具感染力，动情地从《汉阙》“大汉王朝一带一路的开辟”讲到唐诗名篇《使至塞上》《雁门太守行》，学生们的眼睛无不泛着光芒。

图 | 范翔宇和他的学生们

那时，教培行业火热，范翔宇也怀揣着“为中华之复兴而教书”的信念。可现实的冷水来得太快——2021年，“双减”政策出台，众多教培机构的从业人员失业，范翔宇的生活遭遇天翻地覆的变化。

2022年1月，他在最后一堂课的网络授课界面上写了三个字“敬我们”。那堂课尽管他一直保持微笑，眼睛却始终噙着泪，言语哽咽。

有一天，他走在中关村的街头，感觉自己像是《全职高手》里被俱乐部驱逐后的叶修，只差一场雪打湿他的肩头。

迷茫的日子里，他记起七月新番另一部小说《秦吏》的一个场面，小说的最后一幕是，一个庞大的兵马俑被土一点一点掩盖，一铲一铲，泥沙落下，直到不复存在。

那一幕，他感觉起点小说里的世界来到了现实。

有时，网文会带着阅读者用一种解构过的方式重新理解自己的生活和世界。

范翔宇喜欢一部叫《奥术神座》的小说，这部小说的设定是“知识等于力量”，所有问题都需要用知识来破解，在书中，奥术师是人上人，所谓的神就是掌握了更多的知识。主人公夏风带着现代先进知识穿越到中欧世界，用科学的奥术打败古老的魔法。

他感受过知识的力量。在陷入生活的困局时，他把继续深造当作突破口。去年，范翔宇放下一切去考北大当代文学的研究生，想在自己热爱的文学领域深造。

尽管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在备考的过程中，范翔宇更加坚定了对“知识等于力量”的信心。他会在线上参与北大的网文课讲座，与各大高校的青年网文研究者讨论、分享。有时，他的个人观点还会被发表在学术机构的官方微信号上，也由此结识了许多研究网络文学的同好。

2023年，范翔宇决定重新出发。4月，他参加了北大的网络文学高级研修班，这是他的兴趣所在。而在工作上，他还是想去做自己所热爱的事——讲课。目前他已经被一家公司录取，将再次走上教书的道路。

从失意到振作，网文始终陪伴在他身边。每天早上，他边吃早餐边在起点上看小说，觉得一天都会美好起来。

见自己，见众生

20多年来，中国的网文影响着数代读者。

对于身处迷茫的年轻人来说，阅读网文本质上是自我发现和自我探索的过程；而对历经世事的中年人来说，网文里曲折又精彩的故事，像极了他们的人生。

烟灰是山东一名80后企业老总，创业打拼20多年里，网文陪伴他度过了一些艰难时光。

烟灰十几岁就出社会打工。他的经历如同诸多网文中的英雄人物，在人生大起大落过后，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迎来圆满结局。

上世纪90年代他去江苏南京学做贸易，不到20岁就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赚了两三百万。90年代末，他遭到一位合伙人背叛，对方把钱全部卷走，他从拥有几百万资产到一夜负债几十万。顶着压力，他辗转到山东继续创业，白天跑业务，晚上躺床上看《寻秦记》。这部小说陪他度过了整个低谷期，几年后他再次成立公司，公司迅速发展成多条业务并行的企业集团。

烟灰正式在起点中文网上看网文是在2014年，他已年过30岁，喜欢读历史类网文，觉得这是他提升自己商业竞争力的重要方式。与客户谈项目时，他常常借鉴小说里的桥段来活跃气氛，许多项目的合作成功，都离不开小说带来的影响。看多了历史小说，他从古代政治中学习到不少用人和管理公司的方法。

小说里，当主角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时，作者通常会给他设置一些难度更大的坎，迈过去，人方能真正成熟。近些年烟灰见多了有才华却愈加膨胀的员工，他深知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但再膨胀下去只会影响员工发展。他采用的办法是从网文中理解而来的——将这些员工调到难度更大的项目上，让其经历波折。在波折中使其成长，就像网文作者对他们的小说主人公做的那样。

他认识到，管理一家企业，和创作一部小说有共同之处——都是在塑造人。读懂一部好小说，有时候也就掌握了管理一家企业的精髓。

2018年，烟灰遇到一个坎。作为一家子公司的第一股东，他担心市场无法继续扩大，不想让公司上市。其他股东与他意见相左，于是第二大股东联合其他股东逼他退出董事会。

他想起愤怒的香蕉在《赘婿》开头写的一段场面，主人公宁毅被自己的兄弟唐明远设局逼退。宁毅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自己最好的兄弟背叛，唐明远告诉他：“兄弟，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实中的烟灰同样深感无奈，商海斗争残酷，他又一次看清了人的复杂。

时代浪潮滚滚向前，但不变的是，总有力挽狂澜的角色稳定时局。烟灰在仔细衡量后，果断把那家公司的股权全部卖掉。正是这一决定，才让公司整体业务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赘婿》里的宁毅最终来到新的世界重新崛起，而烟灰则在现实里带领自己的商业帝国稳步向前。

他每天工作很忙，车上、飞机上、会议结束后，网文零散填满他的时间缝隙。他说，自己不像圈内的其他老总，有玩游艇、打高尔夫的习惯，看网文是他唯一爱好。

对于网文作者，创业者烟灰一向心怀尊敬，还曾出资帮助一些生活困难的网文作者，也和他们成为了生活中的朋友。作为起点忠实用户，烟灰知道作者连续更新有多不容易，因此一直付费阅读，并热爱打赏，消费常年位居起点用户前列。“我只是把这些别人用来娱乐享受的钱，花在了自己的爱好上。”烟灰说。他通过这种方式，回馈自己在网文中学到的东西。私下里，他与一些作者惺惺相惜，无所不谈，有时他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当年奋斗的自己。

图 | 烟灰获得的起点证书‍‍‍‍‍‍

网文是普通人的文学，是任何人的文学，也承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人生轨迹。

看的小说多了，和花越来越能认清自我。他很喜欢《凡人修仙传》，这部小说讲述一个普通的山村穷小子，偶然之下，跨入到一个江湖小门派，虽然资质平庸，但依靠自身努力和合理算计最后修炼成仙的故事。小说以再普通不过的韩立为主人公，每位读者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和花记得书中不断出现一句话：“韩立眉头一皱，退至众人身后。”这正是主人公韩立的性格和生存之道。韩立出身不行、天赋不行、长相不行，谨慎处事是他的原则。和花觉得这与他十分相似。他的成长经历平静乃至平淡，凡事从不强行出头，青春期也未有过叛逆，大学期间从未挂过科，毕业后在一个行业一待就是8年。

在现实生活里，他小心翼翼地走好脚下每一步。“稳健流”小说是他最喜欢的类型，主角总是以谨慎、低调、明哲保身的态度处事，不主动招灾惹祸，不随意出风头，珍视生命。这也成为他的行为方式。

他今年年满30岁，年底准备和相恋5年的女友结婚，再攒几年钱，准备在通州买房。

北京房价动辄几百万，如果实现，这将是他作为一名普通北漂最大的“飞升”。

网络文学从诞生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诞生了无数生命力超10年的IP。

作为业内最早的网文平台之一，成立至今21年的起点见证了行业的变化，也陪伴着70后、80后、90后和现在的00后度过漫长岁月，留下了无数经典“名场面”。

“名场面”里，范闲朝堂斗诗，一首首诗如投枪匕首；萧炎孤身赴三年之约，“莫欺少年穷”；叶修“龙抬头”归来，不曾退步全力以赴。那里是逆袭，是归来，是孤勇，是绝对力量；那里绝没有无休无止的周报和PPT，没有受了委屈也要忍气吞声，没有被时代浪潮裹挟向前的无奈。

我们的灵魂也在这一刻短暂地抽离出现实生活，附身于网文主角之上，在主角的成长中感受到快乐。

而当我们的人生陷入低谷，那些名场面也会在某一个刹那闪回——是逆袭，是归来，是孤勇，是绝对力量，激励我们对抗时代波澜的冷峻与平凡生活的沮丧，让曾想做网文主角的少年鼓起勇气，做回人生的主角。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 END-

撰文｜吴   寻‍‍

编辑 | 温丽虹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