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仰望的顶峰,被接纳的攀登者
他无数次追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登上去?登上去怎么样?登不上去又怎么样?”每天,在冰天雪地的帐篷里睡觉,将近四十多天之后,他明白,登山是一门忍受痛苦的艺术,也会增加对日常幸福生活的敏锐感知,那时,一张舒服的床,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
纪录在刷新。2023年5月15日,当地时间凌晨5时42分(北京时间7时57分),16岁的湖南女孩徐卓媛成功登顶南坡的珠穆朗玛峰,成为年龄最小的攀登者。
2023年,既是人类攀登珠峰70年,也是中国民间攀登珠峰20年。
20年,一些面孔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Tony老师李春生在海拔5364米的南坡珠峰大本营开了个美发沙龙;43岁女性吴燕在2018年珠峰登山季中,经历了几乎一切意外,暴风雪、被吹下悬崖、手指被冻伤、雪盲、滑坠,但故事的转折是,她不仅成功登顶,还安全下撤;46岁盲人张洪站上了世界之巅,珠峰是什么颜色的,他不知道,对张洪来说,珠峰的世界属于声音,听觉里的珠峰久久回响。
珠峰攀登者的故事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在“有钱就能攀登”,“个人英雄主义”等质疑声中,攀登者们坚定向上,最终达成了梦想与自我的某种和解。
5月15日,16岁的徐卓媛是第一个登顶的。登顶那一刻,被云笼罩的群山背后,太阳正缓缓升起,她在峰顶呆了20分钟,站在世界之巅观赏了日出。
徐卓媛的队伍里一共有9个人,最大的有60多岁,他们精准规划冲刺行程,采用的是速攀的方式攀登珠峰。速攀的方式意味着没有大量的拉练,节约体能。
他们进行了适当的攀冰、高海拔训练后,来到海拔6500米的二号营地。和多数攀登者不同的是,徐卓媛在抵达二号营地之后,没有随即撤回大本营,而是选择在二号营地等待冲顶的窗口期。
当徐卓媛还在加德满都的时候,她就听说今年的修路队中有三名冰川医生,因为冰崩不幸遇难。致命的,不可预测的——人们通常会用这些词来描述昆布冰川,这是从南坡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第一个主要障碍。昆布冰川每天都在移动,冰川医生则要每天检查昆布冰川变化情况,如果因为冰崩等导致路线变化,修路队员需要重新调整路绳。
沿途有纵横交错不计其数的冰裂缝。有的裂缝能一步跨越,更长一些的裂缝,则需要借助横梯。横梯一次只能通行一人,两头用冰锥和绳子固定在岩冰上,走起来摇摇晃晃,两边只有绳子作为辅助保护。
落脚稍微有偏差或者是跨步过大过小,哪怕只是一厘米,就可能掉落。横梯下面往往是几十米甚至几百米的裂缝,夜晚低头行进的时候,脚下白色冰壁中是透着一股冰蓝的深渊。徐卓媛这次攀登中最长的一个梯子是由四个横梯拼接而成,冰缝变得更宽,坡度更陡。
徐卓媛的夏尔巴向导,攀登速度较快,和徐卓媛在速度上适配度较高。夏尔巴,这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民族,因给登山者当向导而闻名。每年,他们都会先行上山修好路绳,沿途背运氧气瓶等补给,需要的时候救援登山者,人们则沿着路绳向上攀登。只要夏尔巴在前面带领,徐卓媛基本都能跟上,从三号营地到四号营地,那一段路徐卓媛只花了四个半小时,其他人一般会用时10-12小时。
5月14日晚,徐卓媛到达海拔8000米的四号营地。晚上八点钟出发冲顶,受孟加拉台风的影响,地上的浮雪被风卷起,很多人因为天气原因放弃登顶,徐卓媛则跟着向导继续前行。“我很敬佩那些做出放弃登顶的攀登者,因为离顶峰咫尺之遥的情况下,放弃比坚持更加艰难。”
过希拉里台阶时,徐卓媛前方只有夏尔巴一人,因为时间尚早,前后都没有什么拥堵,大概在她登顶20分钟后,才有别的攀登者上来。在顶峰的时候她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再一次感叹祖国的强大,手机信号已经覆盖到世界之巅了。”
在今年尼泊尔南坡登顶珠峰遇难人数超过十人的情况下,徐卓媛攀登珠峰的过程算得上顺利。
徐卓媛出生那一年,她的父亲从北坡登顶珠峰。十岁时,她跟着父亲去了海拔5000多米的四姑娘山,没有任何高原反应。
为了攀登珠峰,16岁的徐卓媛,每周有三四天要进行体能训练。她在后背和双腿绑上总共22公斤的沙袋,跑10公里、做10组深蹲,以及5组爬楼练习。
去年,她攀上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为挑战珠峰打下了基础。
这些年向上攀登的过程,都有父亲陪伴。这次,她的父亲在珠峰大本营待了三天后,肺部不舒服,回到加德满都等待,把徐卓媛交给了向导。
她在攀登的行囊中特意带了父亲当年登顶的手套,手套作为一种象征,传承和见证了父女的顶峰梦想。
在朋友圈里,徐卓媛说,珠峰不是终点。一切刚刚开始,她将看更多的风景,途经更多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珠峰”在等待她。
时间拨回2015年。那时,李春生还是一名普通的Tony老师,每天的工作围绕着人们的头发展开,剪头,染发,做造型,在有限的室内空间,手在不同工具间穿梭。
他不会想到,3年后,这双手将在南坡的珠峰大本营理发。
去珠峰的契机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2015年5月的一天,李春生的老板对他说,“要不哪天你去登珠峰吧。”那时的李春生,不知道珠峰在哪,不知道珠峰长什么样,对户外探险没有任何概念,去过最高的山是深圳的梧桐山。
当他了解清楚之后,他发现,登珠峰对心理和生理都是一个极大挑战,要先登五千米,六千米,七千米,八千米的高山,最关键的是,有6%的死亡率:一百个人上去,也许有六个人会留在那里。
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是那百分之六。他开始改变作息,戒酒,训练。三年间,他陆续攀登了哈巴雪山、玉珠峰、玄武峰、马纳斯鲁峰,非常幸运,他去的时候,每一座山都晴空万里。这样的好运延续到2018年5月16日早晨9点20分,他站在了世界之巅。
在山里,他无数次追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登上去?登上去怎么样?登不上去又怎么样?”每天,在冰天雪地的帐篷里睡觉,将近四十多天之后,他明白,登山是一门忍受痛苦的艺术,也会增加对日常幸福生活的敏锐感知,那时,一张舒服的床,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
他说,登山,刚开始消耗你的脂肪,接着消耗你的肌肉,然后考验你的意志,最后你还得靠天帮忙。
整个登山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美发沙龙对所有登山者免费。一百多位攀登者享受了这项服务。第一个客人是夏伯渝,那是他第五次来登珠峰。夏伯渝1975年第一次带着国家任务攀登珠峰,因为冻伤,双腿截肢。另一位客人,王铁男,这是他第二次来登珠峰,上一年因为天气原因没有登顶。二十年前王铁男攀登博格达的时候,在ICU躺了将近三十天,医生告诉他这辈子可能会和高海拔无缘,但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第二次登上了珠峰。
还有一个来自中国台湾的女生,瘦瘦小小,她是来攀登洛子壁的。过往攀岩的经历中,有一次她的岩栓脱落,一条腿卡到岩石里十多个小时,获救后,医生对她说,这条腿可能很难保住,就算保住了,这辈子可能也很难再玩极限运动,可是她只在医院待了七天。后来通过高强度的训练,又来到了珠峰。
登山季结束了。“该干吗干吗”,李春生说,登了一座珠峰只是人生的一次阅历,精神上的一次成长,但不会因此而改变你的生活,“不能像神一样活着”,下山后,他回到了岗位,依然是一名Tony老师。
李春生在美发沙龙里认识了太多的攀登者,吴燕也是其中一位。
当吴燕下撤到8700米的希拉里台阶时,狂风大作,风速达到60公里-70公里每小时,暴风雪突然袭来,四周白茫茫看不清,台阶两边没有遮挡,吴燕走在迎风的位置,摇摇欲坠。
希拉里台阶是登顶珠峰的最后一关:这是海拔8790米的一处高12米,近乎垂直的岩壁,这条身处“死亡区”的山脊是登顶的必经之路。因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尔夏尔巴人丹增·诺盖1953年首次登上珠峰取道于此而得名。
这条仅仅12米长的山脊,远看像一片刀刃,几乎是垂直的,宽度仅有30厘米左右,两边则是上千米的悬崖,通常只能允许一人通过,一些地方甚至只能放下半个脚掌。
从人类首次登顶珠峰至今,70年来,有近200位登山者将生命永远留在了希拉里台阶。
在这里,暴风雪猛烈,吴燕瘦小,体重轻,不可避免地被风吹走了,她掉下了山脊。但因为有路绳拖住,她没有掉落太远,整个身体悬空吊着,没有依附点,她用手和脚紧紧攀附住路绳。
她不是唯一一个掉落台阶的登山者,在她的登山队里,一共有三个人掉落。她的向导夏尔巴,很慌张,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呼叫“help”“help”。夏尔巴想要帮忙,但他无法抓住吴燕。
在海拔8700米的悬崖绝壁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吴燕的手套掉了,手指很快失去知觉,绝望中只能自救,否则等待她的结果只有死亡。她抓着绳子,用脚下的冰爪慢慢靠近冰壁,爬到一个位置忽然发现氧气瓶碰到了悬崖边。她巧妙地挪了挪,把氧气瓶卡紧在那个缝隙。位置相对稳定之后,夏尔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拉上来。
回到山路以后,吴燕找了块石头坐着,完全没了力气。她吃了一点能量胶,夏尔巴催促她下撤,但她没动,依然坐着休息。
途经此处的攀登者都会给她提醒,鼓劲。她记得,一个俄罗斯队员,红衣服、高个子,对她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如果你坐在那里不站起来,你就下不去了”。
然后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夏尔巴,他过来拉了吴燕一把。他说,“你站起来,你不要坐在那里,你一步一步跟我走。”再不起身,后面可能也不会再有动力了。吴燕跟着夏尔巴的步伐,但是对方走得很快,走了几步吴燕就摔了一跤,站起来,再走两步,又摔了一跤。
另一个夏尔巴,在后面对她说,“你慢一点,你如果再摔的话,你会走不下去的。”吴燕放慢了速度,一步一步,走到了南峰。
下午四点左右,还是下撤途中,她用下降器降完最后一个绳段。雪花扑面而来,沾在护目镜上,用手也擦不干净,她把护目镜往上推了推,雪盲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造成的。她的左眼完全看不见东西,右眼勉强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她反复确定最后一段绳头,上面绑着布尾,确实没有其他绳子可以继续往下降。她一屁股坐在绳子边上,风还在猛烈地刮着,漫空扬起的雪粒拍打在脸上,生疼,发冷,右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四处乱飞的雪粒中,一点夕阳的影子,天,就要黑了。
她的身边没有人,夏尔巴已经撤下去了。她坐在狂风中,迷茫无助,她距离四号营地不是很远,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能不能走回去,“会死在这里吗?会有人上来救我吗?”最难的希拉里台阶已经走过了,难道现在要放弃吗?第二天就是吴燕的生日,在那天下午毫无遮挡的狂风暴雪中,她感到自己离死亡前所未有地近。
坐了一会,她背后下来了人。她听到对方通过对讲机寻求援助,一个穿黄色连体羽绒衣的夏尔巴过来牵着她下山。走到最后一个缓冰坡,夏尔巴滑倒了,吴燕被拽着也滑了下去,接着就是漫长的滑坠过程,她尽力张开双手和双脚,翘起小腿,防止冰爪插地造成翻滚。
大概五六十米后,停了下来,吴燕模模糊糊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亮着灯光的帐篷,她得救了,终于回到了四号营地。
一个人孤独地、重复地、枯燥地、无助地爬楼梯,常常在张洪脑海中闪回。一级一级往上爬,既看不到希望,又不想放弃,在煎熬中一步一步循环往复,和水泥地做伴。
当别人问他登顶之后这两年,最常回想的画面是什么,他的回答是爬楼梯,而不是登顶的高光时刻。
2021年5月24日北京时间上午11点15分,46岁的盲人张洪站上了世界之巅,成为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
登顶的照片里,张洪穿着一身红色登山服,戴着护目镜、氧气面罩,除了衣服上绣着的名字和五星红旗,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他是谁。他身后的天空呈淡蓝色,薄雾被风吹散,阳光照耀着五彩经幡,它们覆盖在略微倾斜的雪坡上,在凛冽的寒风中随风飘扬,更远处的背景里,连绵的雪山冷峻而又庄严。
夏尔巴向导抱着张洪说:“张洪,You Summit(你登顶了)。”张洪没有力气回应,他隐约听到对讲机里传来人群欢呼的声音。之前,他曾模拟过登顶之后要喊的口号,打算做的动作,在这一刻,全忘了。
终于登顶,对张洪来说是完成了目标,但感受喜悦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内心深处被更大的恐惧笼罩。他没有心思感受顶峰之美,他记得,出发前,营地指挥沃吉达·艾迪对他说过,“顶峰不是最终的目标,登顶只是一半路程,你的最终目标是回到大本营。很多人只想着登顶,他们一直使劲往上,用尽了所有力气,登顶后他们欣喜若狂,也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事故都是在登顶之后发生。”
张洪牢记这番话,他简单拍完几张照片以后,就催促向导赶快下撤。顶着暴风雪、疲惫、寒冷、饥饿下撤三天之后,5月27日,张洪在一个休息的地方坐下,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个杯子递到他的手心,入口,是暖暖的奶茶,下咽,一股暖流,仿佛把他从昏迷中唤醒。那个声音很熟悉,是大本营厨师的声音。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做到了。
他终于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南坡大本营。那一天,他吃了很多东西,饼干、奶茶,直到脱去冰爪,双脚彻底回归大地。
脱下冰爪之后,距离大本营还有一小段路。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回忆自己的人生,想到自己那些曲折的求索,那些被压抑的人生理想,想到对家人的承诺和这次冒险的攀登,46年的点滴像无声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幅幅闪过,所有心酸、不安、证明自己的迫切和成功后的喜悦心情全部交织在一起,这短短的一截路,仿佛是他的另一次重生,他越走越快,所有的劳累一扫而光,只想赶紧抵达,一路上他都在哭,眼泪一直流,无法控制。
为什么要去爬珠峰?别人去爬雪山,可以看到壮美的风景。张洪看到了什么呢,石头是什么颜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还是也许会有红色?冰川是透明的吗,有没有杂质?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珠峰,不再是一幅固定的风景,而是随着他的想象不断重构,打碎,排列再组合,是一种经过他美化加工之后,独属于他的世界。
张洪在失明前从未见过珠峰的图片。对张洪来说,珠峰的世界属于声音。帐篷外高压锅突突冒气的声音,直升机起降嗡嗡的轰鸣声,牦牛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咔嚓裂开、轰隆坍塌的冰崩声。直到临近8848米,风声从耳后绕到头顶,雪风呼啸,雪坡平滑,周围空旷,而且寂静。
这些声音编织而成的听觉世界,是张洪和自我和解的过程。
在珠峰这个目标出现之前,他工作只是为了挣钱,单纯为了活着,“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不甘于生活平淡的张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一个抽象的理想,想要做出点事,但在同样长的时间内,他不知道那件“真正想要的”具体的事情是什么。
身边的人难以理解。好好做按摩,一辈子这样平稳过去,这是99%的盲人能够维生的手段,“好像我只能这样过一辈子”。
从抽象到具体的路上,他折腾了很多年。他辗转昆明、上海,打工、继续开按摩店、卖保险、做直销,什么都想去尝试,要找到那一件“具体的事”。
在拉萨,张洪成为了西藏阜康医院的一名理疗师。也在那一时期,他结识了登山家洛则。洛则成功登顶了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洛则聊起登山的点滴,垂直的冰壁、危险的冰崩、遇难的队友,这些遥远而陌生的词语,开始在张洪心里留下印记。
他突然发问,“有没有盲人登上珠穆朗玛峰?”洛则回答,“有,一个叫Eric的美国人。”“我可以尝试吗?”就是这一句随意的玩笑话,成为张洪人生中一个特殊的起点。
2020年,张洪在健身房进行力量训练,为攀登珠峰做准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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