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河南小麦抢收：烂场雨、收割机与全省动员

受访者供图

文｜《财经》记者 王丽娜  张明丽 

编辑｜鲁伟 王延春

5月25日以来，河南省遭遇10多年来最严重的“烂场雨”天气，小麦正常成熟收获受到极大影响。

此前，有网络消息称，大量收割机堵在高速路口，因超宽超高无法驶出，耽误了河南一些地方的小麦收割，致使成熟小麦遭遇降雨，泡水发芽。“上百台收割机因超宽超高无法下高速”的消息一度冲上了热搜。

河南省是小麦主产区，河南南部如南阳市、驻马店市小麦已陆续成熟，当前正值小麦收割的农忙时节，当地是否真的存在“收割机无法下高速”的情况？小麦遭遇“烂场雨”是否跟收割机无法及时赶到作业有关？

5月30日，河南交通投资集团南阳分公司发布《关于南阳唐河收费站收割机运输车无法下高速情况的核查结果》的通报称，5月22日当天从唐河收费站下站的收割机运输车共计159辆，其间有24辆收割机运输车集中下站并出现缓慢通行情况。5月22日至今，南阳分公司所属11个收费站未再次出现车辆滞留、无法下高速等情况。

尽管收割机“跨区作业”的问题已经解决，不过连日来，河南省出现的大范围持续阴雨天气，与豫南地区小麦成熟期高度重合，不少农户表示，担心小麦能否如期收割，甚至有农户直言，还未收割的麦子发芽了。

“明天到底下不下雨还不知道，再有三天不收，这麦子就要不了啦。”5月30日，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的一个麦农告诉《财经》记者。同一天，《河南日报》客户端发布消息称，经河南省政府专题研究决定，省财政紧急下拨资金2亿元，专项用于小麦烘干，确保小麦质量、确保颗粒归仓、确保农民收益。另外，为充分发挥农业保险经济补偿功能，尽可能减少小麦种植农户损失，河南省财政厅已经通知各农业保险承保机构全力做好小麦保险理赔。

李俊周告诉《财经》记者，连续阴雨对河南小麦收获不利，小麦品质将受影响，但河南连续阴雨天对粮食安全产生的影响总体可控。

近日，收割机在河南“跨区作业”被堵一事引起关注。

5月30日，河南交通投资集团南阳分公司发布的通报称 ，多个网络平台发布“百辆收割机在河南高速上五六天，农民的损失谁来承担？”“数百台收割机堵了五天，直接经济损失已上亿元”等信息。经现场调查并调阅相关视频资料核实，5月22日当天从唐河收费站下站的收割机运输车共计159辆，其中高峰时段为1时22分至3时2分，其间有24辆收割机运输车集中下站并出现缓慢通行情况，原因是部分收割机运输车未办理《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导致查验效率不高，其余135辆运输车均有序顺畅通行。问题出现后，立即增配查验人员、提高查验效率，采取容缺放行，当天即解决了车辆通行缓慢问题，不存在数百辆车拥堵5天情况。5月22日至今，南阳分公司所属11个收费站未再次出现车辆滞留、无法下高速等情况。

来自山东的收割机车主徐友（化名）今年是第一次“跨区作业”。徐友告诉《财经》记者，他和朋友有三台收割机，共同使用一辆板车运输（收割机不能上高速），5月19日从山东省青岛市出发，准备到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收割小麦，因朋友往年在唐河收割过，已有农户提前联系。5月19日晚，收割机车主和板车司机在距离唐河收费站不远的服务区过夜，准备次日从唐河收费站出口下高速。

徐友称，5月20日上午到达唐河收费站时，工作人员告诉他，收割机“跨区作业”运输时，如果是超限车辆，在持有跨区作业证等证件同时，还需办理大件运输许可才能免费通行，否则需要收高速过路费。在收费站停留了约1个小时，徐友和其他两名收割机车主缴了2000余元过路费，才得以下高速，“900多公里都跑过来了，还能不下高速吗？”

徐友称，当天他在唐河收费站遇到的收割机不多，他将收费情况告知其他收割机车主后，有些车主选择绕行其他出口离开。在南阳市唐河县，徐友的收割机工作了两天多后，赶上降雨，收割机无法下地，在唐河等闲至5月28日，他和朋友决定出发去安徽省收割小麦。当天到达安徽后，在高速公路颍泉段下高速时，徐友没有遭遇收费。颍泉段下高速时，收费站出口设置的临时接待区，“还有工作人员给收割机车主送水送毛巾。”5月30日上午，正在安徽作业的徐友又碰上降雨，只能暂停作业。

运输徐友收割机的板车司机李恒（化名）对《财经》记者称， 5月19日，在山东青岛，收割机在他的板车上完成装车。李恒有一辆长达17米的板车，属于超长超限车辆。出发前的5月18日，李恒通过政务服务平台中的跨省大件运输并联许可程序，申请跨省大件运输的许可，但是审批需要起始地和到达地都要审批。

关于超限车辆大件运输许可手续，相关部门有明确规定。根据交通运输部发布的超限运输车辆行驶公路管理规定，大件运输车辆跨省、自治区、直辖市进行运输的，行驶公路前，承运人应当向起运地省级公路管理机构递交申请书，申请机关需要列明超限运输途经公路沿线各省级公路管理机构，由起运地省级公路管理机构统一受理并组织协调沿线各省级公路管理机构联合审批。

5月19日出发时，李恒查询显示，“河南省已经通过并联许可，但是出发地的审批显示正在受理。”李恒说。

李恒称，收割机等着前往已经约好的地方进行收割，所以他们就按照计划前往河南省。5月20日，到达河南省南阳唐河收费站时，工作人员查验相关手续时，他的大件运输许可卡在出发地仍然没有通过，工作人员表示持有大件运输许可才能免费通行。5月20日是星期六，“我通过12328交通运输服务监督热线打电话给出发地，工作人员表示需要按顺序审批。有时这个大件运输许可办理的时间就较慢，但是收割机不能等啊。”李恒表示，往年超限车辆跨区运输收割机，并未遇到收高速费的事情。

据4月24日交通运输部网站显示，近日，国务院物流保通保畅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发《关于切实做好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跨区作业通行服务保障工作的通知》（下称《通知》），要求加强农机运输供需对接、强化车辆通行服务保障等方面作出具体部署，更好服务农业生产。

上述《通知》要求，及时满足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运输需求。强化车辆通行服务保障，对于车货总重或外廓尺寸超限的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运输车辆，引导其依法办理大件运输许可，并强化大件运输许可服务，为运输联合收割机（插秧机）的超限车辆优先办理审批，及时发放《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对于依法办理许可的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超限运输车辆，优先保障其便捷通行。

5月29日下午，南阳市农业机械技术中心一位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从5月22日起，南阳市的收费站都已畅通。根据他所在部门了解到的情况，此前南阳市有三个县接到收割机机主等电话反馈通行问题，但这都是在5月22日之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三个地方的反馈分别是5月20日来自南阳市新野县，5月17日来自南阳市内乡县，5月18日来自南阳市唐河县。”

这位负责人表示，接到咨询和反馈后，“我们与有关部门进行了协调。”同时，他透露，至5月29日，南阳小麦部分地块已收割，还有小麦约60%-70%未进行收割，“一些地块比较湿，收割机不能作业，明天下午地块干了可以陆续下地。”南阳本地拥有1万余台收割机。

5月30日，南阳市交通运输服务监督电话客服对《财经》记者表示，按照政策，收割机“跨区作业”，超限车辆免费通行需要办理大件运输许可，也就是《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目前，在河南政务服务网，“可以实现一键秒办。”

另一名来自驻马店的收割机车主黄明（化名）告诉《财经》记者，他的收割机“跨区作业”已有七八年，此前在高速运输时持有跨区作业证，即可通过绿色通道免费通行。今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今年5月黄明前往湖南省、湖北省收割菜籽时，都遇到了高速收费情况。

黄明解释，他的收割机使用的是两轴货车运输，在湖北省和湖南省下高速时，工作人员表示，运输收割机的货车超载，没有大件运输许可，“按照货车的行驶证规格4495公斤算，货车装上收割机后超重，属于超限运输车辆。”因此，黄明分别缴纳300余元和200余元的高速过路费后，才得以通行，当时运载收割机的车在收费站附近停留了一段时间，“还给我拍了违章停车。”

5月25日，黄明的收割机返回驻马店。5月30日上午，黄明的收割机前往南阳，当天上午在南阳新野县下高速时，“可以走绿色通道免费通行，没有查问大件运输许可手续。”

前述一名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的麦农称，他今年种了七八亩麦子都还没有收割，目前一部分麦穗发黑、麦子生芽，“人不能吃了”，他最好的打算是尽快收下来，能低价卖给饲料厂，但如果这几天还有降雨，麦子发黑严重，“就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5月30日9时46分，驻马店气象发布信息显示，最近两天虽没有了强降水，但当地仍有雨水，降水形势主要以阵雨为主。未来几天，随着此轮降水过程的结束，气温也会重新走高。驻马店气象提示，降水结束后要抢抓农田排涝除渍，及时清理沟渠，“进入适收期的麦田利用雨后有利天气抢收抢晒及时烘干存储，力争颗粒归仓。”

上述麦农说，如果在雨前麦子未成熟时进行收割，会导致减产。5月26日左右，他的麦子成熟可以收割，但当地正值降雨第二天，这几天连日有雨就耽搁了收割。他说，地里太湿太潮，即便是雨天可以下地的履带式收割机也难以收割，“收割机下去会噎机子，打不出来（麦子）。”

5月30日上午，上蔡县还有小雨。气象显示，5月29日6时至30日6时，上蔡县平均降雨量4.0毫米。这名麦农预约了一台收割机机主5月31日早上进田收割，他希望雨能尽快停止，田间土地能晾晒一下，5月31日可以顺利收割。“5月29日天气预报说没雨，5月30日又下了，希望5月31日别再下雨。”

在驻马店市遂平县，麦农张明（化名）同样在发愁麦子生芽。张明今年种了100多亩麦子，在当地镇里属于种田大户。张明告诉《财经》记者，他今年种植的是晚麦，按照往年6月5日前后是完全成熟期，“现在麦子还没有熟透，但一部分麦子麦穗已经发黑，小麦发芽，就是雨水太多了。”

张明说，他所在的遂平县自5月26日起至5月30日，每天都有降雨，“30日早上还下了，现在晃了（雨停）”。连日降雨让张明既担心小麦产量减产，又担心价格问题，“麦子生芽后就卖不上价钱了，一斤才能卖几毛钱。”

张明种植的100多亩麦子，算上承包费、种子、话费、打药、收割等费用，成本达到10多万元，一亩地的成本价千元出头，“也不知道能收割上多少，今年麦子又要赔钱了。”张明表示，虽然他的农田上了农业保险，遇到天灾、绝收会有保险覆盖一部分损失，“但赔的很少，弥补不了损失。”

与驻马店相邻的河南省南阳市，桐柏县麦农李伟（化名）告诉《财经》记者，他种植的五亩多麦子，在雨前未完全成熟时已抢收。李伟说，当地一部分农户，尤其是种植大户会选择在麦子完全熟透干透时收割，这时麦子饱满固重产量最高，卖的价格也好。一些小户则会在麦子成熟到八九成时收割，由收麦的人买走后再进行烘干。

李伟称，考虑到他家没有晒场，他家在5月20日开始提前收割小麦，这时收割上来的麦子因没有完全成熟是湿麦，收购价较低一斤卖到0.7元左右。“2022年麦子的收购价不错，一斤干麦卖到1.55元。”

河南省信阳市平桥区彭家湾乡潘寨村支书告诉《财经》记者，村里共有1000亩小麦。因天气情况，收割机无法作业，导至小麦己成熟不能收割，群众干着急只能等天气好转。这位村支书表示，提前收割也不现实，收割下来的麦子无法保存。被水泡过的小麦有的发霉、有的发芽，肯定无法食用，后期需要大量人力晾晒筛选出可以食用的小麦。

5月29日晚，驻马店市农机中心一名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5月29日当天，一些排水畅通的地块履带式收割机已可以下地收割，如果天气顺利不下雨，机具可以投入使用，6月1日前后驻马店将迎来大面积收割。

这名负责人还表示，驻马店全市有收割机3.4万余台，其中履带式收割机1.4万余台，“收割机拥有量比较多，机器够用。根据往年收割机的需求量，本地两三万台就够用了，还可以输出到外地进行跨区作业。”

5月29日，《河南日报》发布消息称，为保障夏粮抢收，河南省推出十项应急抢收、烘干晾晒措施。比如，发挥河南全省现有3万台履带式收割机和4660台烘干设备的作用，加强省、市、县联动，精准调度、精准对接，最大化发挥农机装备效果。发挥中储粮、省粮食和物资储备局、省供销社主力军作用和烘干设备优势。中储粮和全省大型粮食收储企业、地方粮库，发挥烘干装备力量强的优势，加大湿粮收购力度，及时开展烘干、仓储。粮食、供销社系统全面摸清本系统烘干能力底数，最大程度投入使用。今年“三夏”期间天气情况特殊，省、市、县抓紧测算，加大农机调运、抢收快收、粮食烘干等方面投入。“河南省400多万亩小麦种子田，种子产量38亿斤，占全国的38%以上，其中60%分布在豫北地区，受此次降雨影响较小，但今年豫南的小麦种子可能会受一些影响。”

据河南本地媒体大象新闻5月30日援引河南省农业农村厅的消息称，“5月25日以来出现的大范围持续阴雨天气，已经严重影响小麦正常成熟收获”。从5月25日开始降雨，到5月30日基本结束，历时6天时间，与豫南地区小麦成熟期高度重合；二是影响范围广。降雨覆盖全省17个省辖市和济源示范区，特别是对驻马店、南阳等地影响更大；三是过程雨量大。截至5月29日，全省平均降雨量达到35毫米，有11个省辖市降雨量超过30毫米，其中商丘81.3毫米、周口55毫米、驻马店48.8毫米。“这次阴雨天气过程，导致一些地方麦田积水，小麦点片倒伏、发霉，全省部分地区出现籽粒萌动和穗发芽现象，是近10多年来最为严重的‘烂场雨’天气。”

5月30日，大象新闻报道称，河南省全省上下积极应对，从5月23日开始组织豫南成熟地区抓紧抢收，雨前共抢收178万亩，成熟小麦基本抢收完毕；降雨至今又组织抢收208.3万亩。累计收获386.3万亩，占全省8500万亩小麦面积的4.52%。

河南农业大学农学院教授李俊周告诉《财经》记者，连续阴雨对河南小麦收获是不利的，很多地区影响都很大。河南8500万亩小麦，夏粮就是小麦，对全国小麦市场和粮食都会有很大影响。如果没有烘干设备，小麦品质受影响很大。即便烘干，烘干过的小麦比晴天收割的小麦品质还是略差。

值得关注的是，天气预报可以预报15天-30天的天气，农民是否可以打提前量做收割准备？中国宏观经济学会理事、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梅新育表示，天气预报可以预报一段时间，但程度有限，再如何做准备，也难以完全消除天气造成的不良影响，只能尽可能压低负面影响。此外，小麦收成有时间限制，提前收割对小麦品质不利。

梅新育还表示，今年国际市场粮价比去年下降很多，国内粮食储备充裕，小麦储量占全世界三分之一以上，所以河南连续阴雨天对粮食安全产生的影响总体可控。

在既定天气条件下，如何把损失降到最小？梅新育认为，“总体来看，中国粮食储备足够我们吃三年。尽管今年天气略差，产量会有一定波动，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如果将国际情况纳入考量，我们就有更大调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