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郑陆心源：让自己的电影先存在

BCAF海外华人青年艺术家 第五期｜

郑陆心源（独立电影人）

2017年，郑陆心源从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制作研究生毕业，和一位摄影师朋友在学校旁边的泰国餐厅吃面，她看着窗外二手车大卖场和假花一样的棕榈树，“好单调，好刺眼。” 这些景象似乎触碰了某根神经，她开始莫名地流眼泪，自己都觉得好笑。同行的朋友很平静地问她想干什么，心源说想拍自己的第一个长片，朋友说那你看下机票吧。就这样，她决定回国。

积累了多年工业化流水线似的创作堤坝似乎一下子被冲垮，回归杭州家乡以后，她获得了一些自由：“因为很多东西没有被很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比如城市建设非常得快，然后你会观察到一些非理性的东西，这会带来冲击，有可能是矛盾、灵感，或者敲醒你的东西。” 三年后，这个决定似乎得到了回报，她的首部剧情长片《她房间里的云》作为当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唯一华语作品获得最高奖金虎奖。这部片子讲述了北方求学的主人公，冬日回到出生地杭州的故事。她目睹了离异父母的生活，与男友相遇相别，漫游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乡，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初次见心源很难想象她流泪的瞬间，她的脸上写满了成熟，她诚实，回答会用反问句，喜欢直戳重点。她把自己裹紧在黑色外套里，持一种警戒的态度，但举手投足之中又带着对人天然的关切。好像她的作品，总是把自己最柔软脆弱的一面托付给观众。

心源一直被脆弱感所吸引，那些笨拙、模糊、不知所措的情绪引她创作。她的影片里也有很多陌生人暴露脆弱的时刻。她短片《在死海里醒来》里的女主角Niu十分认真地展示安全套的使用方式，结果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最后好像是你要把它戳破”。

第二部长记录片《错落斑驳的》里初学英文的朋友们围成一圈，用第二语言肆无忌惮地分享私人经历，其他人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

还有影片里赤裸的肢体：男孩有节奏地在女孩身体里运动，妈妈与女儿交缠的唇齿，心源与伴侣在浴室和床上彼此相拥。这些坦诚的身体表达也让观者放下了戒备，能暂时在这个安全地带里歇息，不必给悬而未决的情绪画句号。

心源电影里展现生活里的脆弱感常常不被人理解。在南加大上学的时候，她写的短篇剧本，班里有大半的同学举手说看不懂。豆瓣上开骂的也不少：“拿腔作调”，“她房间里的不知所云”，“文艺青年自怨自艾”等等和国际影评高度赞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家的想象力被阉割了，当你没看过这样的片子，就不知道怎么评价，” 骂就骂过了，她觉得大家没有足够的讨论余地描述这种不理解反倒很可惜。

2020 年参加完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欧洲疫情爆发，心源被困在了欧洲。《错落斑驳的》是一次关于亲密关系和离散经验的梳理。在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影片里，心源把镜头对准自己和家人，让细腻的思考去引导绝对的脆弱。她清醒地看待现在的创作环境和观众反馈，这些影像存在的本身，哪怕是被不理解，“没有被变成整齐划一的东西”，已经是勇敢者的高歌。

“当你意识到有些东西没办法被根本改变的时候，你保持一份清醒，可能是大家能共享的最有安慰的事情了，” 她如实说。

#1 个人即政治

B：你的两部电影让我感觉非常亲密，就是作为观众看到的就是你眼睛里所看到的，这种不加粉饰的毫无保留让我觉得特别难得。

Zheng：这对于作者向的片子不是很基础的么？

B：豆瓣上似乎有很多骂你的观众，有很多说你的影像很自恋？

Zheng：我经常看到骂得很精彩的，就在想观众怎么这么容易被冒犯到。比如说《她房间里的云》的时候，就有人说什么“像郑陆这种劈天盖地式的拍法，觉得每个细胞都在被强奸”，你就会真的很好奇这样的人平常都在干什么？我不会因此受挫，但觉得很有趣。

作者电影其实是在寻找有缘的观众，这是没办法的。比如像《云》这样的片子，如果你从来没有离家很久，比如我很多高中同学就是在杭州上大学生孩子，无论和家庭的关系好不好，和家庭的关系都很紧密。他们没有一个离开熟悉的地方、隔一段时间再回来的经验；或者说没有一个重组家庭的经验，没有尝试过不一样的恋爱关系，可能就很难有共鸣。我觉得《云》并不是一个普罗大众都喜欢的片子。我当时从美国回来拍，也是觉得中国没有这样的片子。

B：现在你的片子只能在国外的线上或者影院放映，但你会期待有更多国内的人看到它们么？

Zheng：我更期待国内的市场更早准备好。其实我今天还在和朋友聊，观众就像剪辑一样，当你把有些东西剪掉了以后，这部片子的剧情还顺理成章的时候，你永远无法想象曾经这个片子可以长成什么样子。所以观众也不会有主动想去看这样片子的愿望。

市场好像就是由观众的选择而决定的。如果你现在不提供给观众这样的选择，然后有大面积管束，也没有专业的影评人去引导说观影不需要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共鸣有多少都可以。就好像一个人天天吃饭，明天可以去尝一下别的菜。

2017年后，没有龙标不能参加国外的电影节，然后所有小的影展都被消灭掉以后，作品就更加没有办法被看到了。如果非得修改去适应市场，我觉得挺没必要的，那直接拍一个姑娘回家过年很高兴的故事不就好了？

B：是什么样的机缘开始拍《错落斑驳的》的？

Zheng：最开始的时候是带着好奇探险的心态去拍的，外婆的爸爸的故事更像一个家族传奇、秘密，家里曾经有个商人，后来变成了高僧，流散多年不得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么多年来，每当问起，家里人都会闪烁其词。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个事情的蹊跷，一切好像并不是那么恢弘。

比如缅甸是一个佛教国家，出家并不是一个那么大的事情，然后会思考为什么家里人会给这个事情上那么高的价值；为什么父亲角色的缺失会显得无比重要？

其实片子里没有讲，外婆5岁时父亲就离开了。之后她不断地去咀嚼5岁前的记忆：不断地说这个男人非常帅，每天出门的时候裤子会烫得笔挺，每天等父亲带点心回家，吃完了才会睡觉。她咀嚼了那么多年的是一个消失的人。

然后我觉得很多亲密关系其实都是相信的人自己构建出来的。我想去明白这个事情的重量。对我来说，这段感情里血脉和社会关系赋予个人的（影响）过大，后来我的思考也延伸到看我伴侣的成长经历：所谓家人，到底是你与生俱来的原生家庭，还是你自己主观选择、最终被定义成家人的人们？

我的伴侣和我姥姥莫名地产生情感上的勾连，一是她自己的姥姥对她很重要，另外她们俩都缺失父亲。我外婆家就很像一个母系氏族，我外婆生了三个女儿，我小阿姨没有结婚，大姨生了两个女儿，我们可以在餐桌上骂男人，然后发现外公还在这里。

B：除了探索亲密关系，《错落斑驳的》是不是也在探讨信仰？比如外婆相信父亲的角色，缅甸的亲戚相信示威会成功等等。

Zheng：我觉得还没有上升到信仰，但个人即政治。其实一开始不完全是一个自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体的生命经验，这个故事有有足够的共情点，它有值得被看到和理解、存在的意义。这件事情已经是政治的了，它没有被淹没，没有变成整齐划一的东西，它的独特性被证实。

还有片子里介绍缅甸政变的女孩，你甚至可以说她是天真的，这是关于信仰么？她太天真了，因为现在政变还在继续，而且没有什么新闻报道，情况非常糟糕。

2021年初开始大家是怀揣着信念的，我觉得跟很多革命一样，只有相信才会发酵，但这部片子里我好像描绘的不是信仰，它其实有天真的部分，也有绝望的部分，也有让我特别动容的部分。

因为对缅甸年轻人来说其实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的父辈是经历过军政府，就是昂山素季被软禁时期，昂山素季被放出来以后有所谓的民选，但实际上还是很多军政府在控制。这次的事件是民意要支持昂山素季，军政府觉得自己要失权了，找了选举作弊一个随便的理由又把她抓起来了。但年轻人看奈飞、经历过等真正的自由和很正常的生活，他们相信是这样的。而他们的父辈还在独裁恐惧里，会害怕子女上街。所以我觉得不简单地是信仰，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情境。

B：你会去有意地保护你电影里的灵动感吗，比如一些悬而未决的表达和你提到的复杂性？

Zheng：我觉得不是保护，如果是你的东西，不会因此被磨灭。比如有些内容存在挑衅的意味，或者别的解读的可能性，当这些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你有一种想要分享的兴奋。

你也会有一个消化的过程，比如为什么某个主题在你思考影片的时候出现，是出现在你个人的心里？还是影片的表达中？然后你会和演员、摄影的沟通，在这个表达过程中再去咀嚼它。你其实是不断地在去确认的过程，是一个慢慢更加相信，然后才去分享它。我觉得不存在保护，其实是一个更加打磨、确认成一个东西的过程。

包括在剪辑的时候，该剪的就要剪掉。我觉得一个导演拍出一个东西不用那么宝贝它，下次拍得再好一些，去打磨你自己的判断力，能更好表达你喜欢的东西就好了，我没有那么多不舍得或者保护欲。

B：《云》的片段都有一种微妙的亲密感，比如说做爱的片段，母亲亲女儿，《错落斑驳的》有你和伴侣的亲密的片段，为什么会想加入这些诚实的身体片段？

Zheng：语言只是一种沟通的媒介，身体性的表达也是，有时候甚至比语言更直接和微妙。性和吃喝拉撒一样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从女性的角度展现亲密、性、月经等等的日常，难道不应该成为更平常的一种存在吗？

#2 我对在变化中的东西感兴趣

B：感觉你一直迎着恐惧走，比如作为一位更强调自我表达的人去了南加大那种工业环境，后来又回到了电影行业没那么高度工业化的国内，怎么迎着恐惧的地方走，或者找到自己的一个归属地？

Zheng：我觉得所谓寻找归属地就是寻找安全，既然是在面对脆弱，其实获得它就不是通过安全感或一个确定的目的地就能达到的。只有不断地面对新的东西，才会恐惧。我觉得这也是一个玩的心态，就是你所有受到的训练让你对一些事情更加的确定，会有判断、把事情做好，怎么样可以让这一切更不可控一些。

比如学习的时候，大家觉得以前经典的马格南纪实摄影作品好棒好美，慢慢你的审美会发生变化，你会容纳这个框里面进入一些不和谐的元素，然后开始更新你对摄影的观念，所以是一个不断变化成长的过程。

我觉得去南加大，其实当时被芝加哥艺术学院也录了，我一直也是更个人的创作，也希望可以寻求到同伴，被他人影响，想要一起玩。我觉得中国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美国工业化大家都会用一样的词汇，但在中国各说各话。比如说画面调亮一些，可能是指色调更浅一些，或亮度更高一些，也可能是加一个暗角把中间对比出来。但在美国，大家都更有效率地完成。在国内你会有一个容错度，有的时候收获一些之前没有想到的东西。

在美国的时候，觉得各种表达都很饱和，一群人用比较固定的语汇方式拍种族或者性别议题，等等。我对变化中的东西感兴趣，然后也希望自己去理解它，同时又不希望太严肃。我觉得所有作者的东西都跟作者本身一样，所以我的东西有时看起来杂、挣扎，我在尝试通过用创作去面对这一切。

我觉得在LA也很有意思，如果待得够久，认识够多人，还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因为人和人的距离足够远，可以有足够荒诞的声音，你还不自觉，因为它没有日常那么多的参照系。但是我当时就觉得中国没有那样的片子，这个片子有很珍贵的东西，就想回来拍。

B：对于这么一部亲密的作者电影《云》，演员彼此的化学反应是一开始就差不多了，还是需要磨合的？

Zheng：我觉得每次肯定是选演员的时候先要看到可能性，然后再发展。比如说我会让男女演员花一天时间出去约会，就给他们自己的空间，回来以后再单独打电话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感受怎么样什么的。

因为我们的创作方式不完全是基于剧本。其实按照剧本的时候，演员因为是演别人，心理层面上是放松的；后面也有一些是开始挖他们自己的故事，在做一些分享的时候，大家抱着这种开放的心态，其实会心疼彼此，会想要保护，想要最充分地把自己给出来。

B：《云》的摄影艺术很出彩，怎么达到这种效果的？

Zheng：在开拍前，我在一个白板上就开始画分镜给老马(摄影师)看，大概是每场我是怎么样想的，他才明白原来这个片子是这样想象的。我没有那种做好很标准的分镜，因为觉得很多都会变化。

我之前都是卡死镜头，但我也想和有经验的摄影合作，也希望他有他的贡献，所以经常是他先摆，然后我再调。片子上有很多的DV镜头有一大部分是我拍的，一些是比如说妈妈/刘丹的镜头，我就会让老马拍一条，演员金晶拍一条，我拍一条。老马觉得 DV的内容应该其实是一个更主观的视角，全部都他来拍的话会觉得画面太刻意。女主人公其实自己以前也做摄影师，值得尝试，我又是导演，所以我们都会试一下。

#3 钱和前途

B：2019年的时候，杭州涌现了一批独特的艺术片，顾晓刚的《春江水暖》，仇晟的《郊区的鸟》，祝新的《漫游》，有报道说你也作为“杭州新浪潮”的代表者之一，你怎么看到这个现象？

Zheng：我觉得这个名字出现得有点为时过早。比如台湾新浪潮或者法国新浪潮，我觉得大家还有想要共同尝试的东西。杭州出来的几个导演，大家都是朋友互相认识，但彼此的探索方向和自身的定位都不太一样。

像以前也会你去演我的片子，我去演你的片子，还会形成一个互助的社区，但我觉得在杭州没有发生，并没有怎么参与在彼此的片子中，或者大家一起探索杭州新浪潮它“新“在哪里。我觉得这个称呼表达了大家的期待，也许再过5年会是一个更好观望的时刻，毕竟一个导演的创作周期没有那么快。

B：在看《云》的时候，感觉并没有突出整个杭州这个城市，更像一个中国中产家庭。

Zheng：因为我当时在刻意回避过于浪漫化的东西。

B：你的片子也获奖，被人看到，产生好奇，相对来说还是挺成功的，你本人怎么看？

Zheng：看你怎么定义成功这些事情，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如果不在中国上映，在外国电影界没人要，那这个片子就消失了。比如我第一个片子《云》去鹿特丹，后面疫情爆发，缺失了很多机会，比如没有体会到去各种影展，去很多地方旅游，或者认识很多朋友，长很多见识，看到别的国家大家在拍什么。影片的后续很平静，只是觉得它去了该去的地方。比如我们在法国上映，卖到了mubi。第二部片子《错落斑驳的》，先不说国内市场，它是在市场上很难卖的一个片子，比第一个更难卖，但我法国的发行商还是觉得要捍卫我的作品，还是在今年年初在院线上映了，虽然看的人次非常惨淡。

我觉得我是蛮幸运的，这肯定不是一个大众层面的，比如像《春江水暖》在法国卖的人次是成功的，甚至我觉得它发挥了最大的可能性。但是我的片子好像是，值得看到它的人和它值得见到的观众彼此有打过照面了，只是这样。

B：你的职业有多大程度是谋生，如果不必考虑生存，你的创作和现在有多少不同？

Zheng：我相当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养活自己，所以不是谋生。我也挣钱，但也没别的太多收入，比如偶尔做评委会有钱拿或者奖金。是喝西北风不太稳定的一个状态，但我也不考虑大富大贵。

B：两部片子的筹资经历是什么样的？

Zheng：第一个片子理论上资费是香港来的，第二个片子有瑞士的筹资。因为不过审，并没有一个健康的融资过程。

筹资这方面，比如说一个制片公司，他去骗别人的钱，长期他可能就会损失掉这些投资人。如果是认识的朋友，这个片不过审朋友的钱八成是回不来，你可能也不想坑朋友，然后你又是一个新导演，我觉得其实必然是在一个预算不充足的情况下做的。

然后第二个片子更加难了，拿了筹资，但大部分我自己投一点钱，而且我还有一个跟亲戚融资的过程，我就给他们一人5万为一个单位，看他们要不要投来做我们家庭纪录片，没有人要投。就是没有那么顺利。而且我觉得大部分人其实没有办法理解电影是怎么诞生的，所以大家看到这个片子之前，他们是不明白自己这个钱给你是干嘛用的。

B：听起来困难重重，对你来说坚持自己的表达是排在第一位的？

Zheng：因为我没有一个职业导演的规划，我不需要好像这一步为下一步铺路，我也没凭这个成名成家，好像不被别人看到就怎样了。

如果我有能力去表达我自己的片子，我就先让它存在。我觉得有20%的人在做一些尝试，无论它是先锋的，还是产生错误的，还是cult片等等，然后有80%的是供大家娱乐消费和去庆祝一个中产审美的成果。

既然有80%的这么大的市场，也会有很多人想去做，他们也可以做得非常好。然后我觉得商业片也是有价值的，而且是很难拍的。我不会拒绝商业，但只是我目前自己手上的项目没有办法在中国市场实现。

B: 接下来想做的项目？

Zheng：有在想新的项目，但感觉过不了审，有些难推进。至于什么样的可能性，是否还在中国拍都不一定。最近我在做摄影书，想要独立出版，有联系一些出版社，他们没有理我，所以再看看。

B: 最近看到的喜欢的影片？为什么？

Zheng：《美洲夜降临》(It's Night in America), 《生与熟》(Co Mo Li)。其实看到很多片子，都会在局部或者观念上给到我鼓励。就觉得真好呀，有这么多创作者，如此诚恳、朴拙、自由自在地描摹着自己的思考和感受。

B：作为一名艺术家，你最看重的三个品质是什么？

Zheng：自省的能力，好奇心和勇气。

采写/郑若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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