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一下“她为什么化了妆”
犹豫再三,还是得聊聊上周五坠亡的那位母亲。
为还不知晓事件的读者补一下背景。
5月23号,一个孩子在校内被汽车碾压至死,本是十足惨剧。但当母亲去学校讨要说法之时,网民的关注点却一下子走歪了:
再也没人讨论孩子死因的蹊跷,铺天盖地都是对母亲的外貌穿着展开的攻击,声称她“化着全妆,穿戴奢侈,还着黑丝袜”,一看便不是个悲恸的母亲,反倒像博出名的网红。
尽管孩子父亲解释了,母亲的妆容纯粹是出于销售岗要求的职业套装,依然未能让诛心者闭嘴,更有大v直接盖棺定论这位母亲是在拿孩子的命索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甚至,连母亲说话语气“冷静”都成了过错,被打为不爱孩子的“铁证”。
至此,舆论中心从为死者讨公道变成了对家属讨伐。
受害者一家继续受迫害,施害者不费吹灰之力美美遁形,路人争当帮凶。
荒唐不?
飘之所以犹豫而没在第一时间发声,就是觉得有些大是大非之事,但凡是个人都能辨别对错,有一种根本不需要谁去特意说出来的人性共识。
但我低估了互联网时代对人的异化程度,竟不知网络阴沟里早生出一群非人的网民,数量之庞大,影响之恶略,已不容忽视——
6月2日,这位母亲从24楼一跃而下,自尽身亡。
那些嚷嚷着要看这母亲肚子里有几份爱的网渣们,这才怏怏散去。
飘今天不想再在妆容上费过多口舌。
先不说她本就是出于工作性质的职业打扮,无可厚非。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是个人自主打扮,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给她定罪?
一旦陷入“悲恸者不配打扮”的道德绑架误区,任何人便以为自己有权用“可恶,她儿子都死了竟然还有心思______”的填空句式给人乱套罪名了。
对生命的理解有多浅薄,才能从一位悲恸的体面人身上仅读出求财的促狭意味?
在这位母亲冷静的语态、得体的着装中,我感受到的是无限心疼乃至钦佩。
在为孩子声讨说法的每一个视频中,这位母亲其实并没有蛆虫们意淫的大施粉黛,只有齐整的衣着,与简练干净的束发。
而被喷过于“冷静”的发言,更是句句在理。
诉求不过几件:
一想知道为何孩子会死在校内的人行区域,那本就不该有车;
二想追问那位碾压孩子的老师,明明在第一刻就感到撞到东西,为什么不下车查看,还反复倾轧?
三想了解孩子事发后的救助过程到底是否到位,校方有没有隐瞒包庇之嫌?
这桩桩件件,几乎囊括了促成这类意外惨剧的所有关键元素,哪一句冤了学校?又哪一句胡搅蛮缠了?
记得前几年我曾为成都49中那位母亲写过一篇文章,彼时她因质疑孩子之死有异样,心急忙乱之下在网上提出对学校的无根猜测,以至于后来监控石锤了自杀事实,她便立刻因自己丧子那一刻的慌不择路而被钉上了“吃自家小孩人血馒头”的耻辱柱。
你看,诛心者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冷静有冷静的骂法,慌乱有慌乱的骂法,总之就是不相信一位母亲对孩子有爱,坚信卖子求荣才是人间常态,也不知道它们经历过什么。
于我,信奉的是“世人有千万种活法,便有千万种悲恸形态”。
有人能在剧痛之下仍旧保持条理与体面,很奇怪么?
非但不,还因这类人对生活的期盼与尊重程度之高而更该让人怜惜。
记得小时候读《红楼梦》,我实在想不明白无论黛玉如何病,为何在曹公笔下都带美感?彼时生命经验尚且稚嫩的我,只当是种文学手法,又或许是一股封建余味,塑造一种女性弱柳扶风的病态美。
但长大后再读,便觉得作者不大可能如此肤浅。那些看女人只有白瘦幼弱之美的男凝笔法,才写不出颦儿那张犀利的嘴。
实际上,一个体面、美好的外型,之于林黛玉,可以说就是她的生命本身。
常说林黛玉性灵,因为她就象征世界原初的可能面貌,该是美的好的雅致的,眼中容不得一丝丑的恶的迂腐的存在。
她的“美”和“病”本就是鸡生蛋蛋生鸡,因带文学美感的精神洁癖而易病,又以维持住美而抗病。
世不遂人愿,所以她常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所以她葬花,纵是这世道再污糟,也想以己之力让这些花洁净地来,洁净地去。
对体面的执拗,本就是她对抗世事的方法。
世人对这类人其实并无太大善意,觉得她高敏,易碎,待她真的迈向死亡,惋惜之余还要评说几句“不要逃避,要坚强,不要让坏人得逞”,似乎认为自尽就一定是脆弱之举。
殊不知过刚,才易折。
唯有越真正在意生命的人,才越会笃信生命该当是完美的,当美被搅碎,才越做得出决绝之举。
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不知以死鉴身的那位母亲,最后一刻是否也如此。
我并非将这位坠亡母亲比同林黛玉,我不了解她,也没有资格去为她的人生刻碑立论。
我只想说,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即便是极苦时也体体面面,干干净净。
也有这样的人,能以极强意志力短暂地按下汹涌的悲伤,只为理出一个清醒的大脑,让受害者走得清楚明白。
这样的人,有着低等生物永远读不懂的傲骨。
丧子母亲坠亡后,词条“不要通过伤害自己自证”上了热搜。
热搜下,许多人提到了江歌的母亲江秋莲女士。
两位母亲的境遇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在暴露人性之深,之丑,之暗上。
江母没有黯然离开。
自江歌遇害后的数年间,她将躲在互联网背后攻击女儿的隐身者一个个揪到庭审现场,而最令人切齿的刘鑫,也在前几日被强制执行完所有予江母的赔偿。
别误会,我无意在江母与坠亡母亲之间分个高下,这不过是两种不同秉性的人,为同样的目标做出的不同选择罢了。
二位母亲的对比,倒让我想起鲁迅在给青年荐书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此刻要是你脑子里只有“崇洋媚外不爱国”的条件反射,那大概是可以直接右上角退出文章并取关我,谢谢。如今的情形自然不比当年,我们不妨把多余的前提与态度摘掉,只留两个关键句:
死人的入世,与活人的厌世。
一如上述所言,带有林黛玉人格之人,就如那句风刀霜剑严相逼,展露的其实正是活人的厌世。
而江母,则是那“死人的入世”(非贬义)。
正是江秋莲女士,让我得以重新审视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原来还可以理解为“需得有向死而生的乐观,才能在荒唐的境遇下入世”。
江母便是仗着一股死气活下去。
这种死气并非麻木不仁,而是体现在身心巨创的复仇者身上,一股把自己性命交诸出去的不管不顾与狠唳。
在采访中,她数次表明自己早在2016年便同江歌一并死了。
这条生物学上的残命,唯一目的便是替江歌讨要一个公道。
在b站,江母的自我介绍是“此生唯一的身份是江歌妈妈”。
这未必真是她整个人生的概括,但确确实实是自女儿离开后,她这漫长后半生的碑文。
所谓“自我”这种活人才配谈的东西,于她而言,早随女儿去了。
江歌遇害后,江母挺过了刘鑫党羽们数年来剜心剔骨的网络攻击,从一个使用word文档也需依赖女儿,教育程度一般的鲜活中年妇女,成为了一个各式软件信手拈来,法律条文熟稔于心的六边形复仇战士。
但凡还有些在乎自我的血肉之躯,都很难做到如此境地。
之于如今的江母而言,死,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罢了。可为了江歌,她选择吊着一口气,决不温顺地走进良夜之中。
在新闻的跟拍里,江母曾形容自己是“胡杨女人”。
她说她欣赏胡杨的韧性,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腐。
江母确实胡杨,但她不止于韧。
三千年,生死都立得直挺,倒后也是硬骨,这才是江母。
那世俗意义的“韧”多少有些配不上她。
传统称道的“韧”其实更多是一种“忍”,更贴近鲁迅最初谈死人的乐观想要讽刺的那种精神。
一种洗脑式的,假大空的,无意识的机械“活着”。
好比《地久天长》中王丽云,在失独后的所有岁月里,只剩一种对世界失去连接的空洞状。
于她而言,时间自那以后,从未走过。
沦为英年早“逝”的一具行尸走肉罢。
可江母不是。
纵是一股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场,却永远维持住一个战斗的姿态。
韧是你压它便倒,你走它便起,而回看江母这数年,你压她,她一刻不曾倒。
对陈世峰,判决前她在庭前呼吁死刑,判决后她查询引渡条例,做足一切准备,待他回国服刑。
对刘鑫,刑法条例无法给予其罪罚,江母便转头查阅民法,收集的材料与诉状堆成纸山,主线任务间,还要插缝地对刘鑫每一次在互联网上的失智恶言,句句回应。
于那些流窜作案的网络暴民们,江母也没一丝松懈,曾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学生发表数篇造谣的漫画和文字污蔑江家母女,江母便驱车1300多公里,提交了两三百页的证据,将它告上法庭。
然后她说,“如果江歌还在,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建瓯这个地方。”
这哪里是韧。
这分明是一个人,活成千军万马的磅礴。
终究,向生者死了,向死者活着。
两位母亲都选择了“不愿走出去”,也都以自己生命认知中最艰难的方式,替孩子的冤屈与自己的良善做着无尽的证明。
倒是那些网络暴民毫发无伤。
江歌案刚发生时,我也实在不能理解那些向江母言语插刀的刘鑫粉丝,为何会对一个素不相识,又和你无冤无仇的苦命人如此歹毒。
直到这位被撞孩子母亲因冷静的语态和得体的着装被攻讦后,我才懂了。
原来世界上真有那么一群活在网络沟渠里的蛆虫,以人为食,最爱藏在热点下的舆论缝隙里蹦跶。
如藏身于毛发之下的吸血跳蚤,你无法跟这玩意儿讲理,根治的办法只有一个个揪出来让其失去作恶的余地。
东野圭吾写的《恶意》里,主人公野野口,几乎是对这类蛆虫最好的注脚。
故事围绕一位知名作家日高之死展开。
野野口是死者的发小,两人交往甚督,刑警便对他的日记内容展开侦察,在里面挖到不少“料”。
例如,上面记录了日高平时竟有杀猫之类的残忍行为,还发现野野口居然是日高的影子写手,彻底颠覆了世人对名作家的人品观感。
果然,在野野口的家中发现了志高作品的大量原稿,同时野野口也认罪伏法,声称是因为不愿再当笔替,被日高威胁才起了歹念。
事件爆发后,舆论一片哗然,同情野野口的群众纷纷替他请愿降低罪罚。
可办案刑警却觉得此事并没如此简单。
经深入调查,竟发现所有认识志高的人,都不相信野野口会是他的枪手,不单因为志高平日的人品,更因这些作品所有的思路形成和素材收集过程,身边人都看在眼里,全是志高一人所为。
案件一时变成罗生门。
你们猜结局是什么?
真相是,野野口就是一个无才无能无德的平庸作家,而日高的名誉都是自己扎扎实实挣得的。
可野野口究竟为何要污蔑日高?
常理而言,得是日高狠狠伤害过他吧?
答案是没有。非但没有,日高还是个处处帮扶野野口的完美友人。
两人在学生时期都是被校园霸凌的对象,但日高选择了反抗,而野野口却加入了校霸们的团队。
多年后,成名的日高非但不记仇,还在对野野口处处提携。
可正是日高这般过人的良善,却触怒了野野口那偏狭的阴暗角落。
若你那么圣洁,我又算作什么?
若别人可以做到此番境界,那自己脏心烂肺的人格面,又还剩什么借口?
好人之于恶人,便如一面照出残酷真相的镜子。
因害怕照见自己的丑陋,于是用尽全力,砸碎对方。
一如野野口决意要毁去志高的美好,甚至不惜杜撰一本假日记,对已出版的书沓写大量作品伪装成“原稿”,一边精心制造犯罪现场,一边铺好控制舆论的脱罪之路。
你看,世上的恶不单源于恶。
美好于野野口之辈而言,反倒能催生更深的恶。
回过头来,网络上那些对丧子母亲的穿戴恶毒揣测,那些刘鑫之辈们数年来苦苦抹黑江歌的言行,莫不过如此。
刘鑫从前至少不说江歌坏话,到如今又是造谣江歌与自己是同性恋人,又是无凭无据暗示江歌与陈世峰暗通款曲,抹黑江歌为小三,不是因为她当真认为江歌是如此人。
反因她太知道江歌根本不是这种人。
图源|刘鑫微博文章《刘鑫最后的话》
一个美好到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人的灵魂,让她根本无法自处。
江歌便是刘鑫不敢直视的那面镜子。
坠亡母亲也是网络暴民不敢直视的那面镜子。
每一个光明正大活着的人,都是一面亮堂的镜子。
如今,杀死那位母亲之后,这些渣滓又盯上那位悲恸到被担架抬走的父亲:“拿了赔偿再结婚”“是他推下去的吧”……
看,一位好丈夫好爸爸,又照出了一堆妖魔鬼怪。
它们越是嫉恨,越是他无瑕的最好证明。
逝者已逝,惟愿生者更坚强,更愿生者不必再坚强。
作为旁人的我们,比起劝慰他们尽快“走出去”,或许帮他们驱赶一下在周围乱飞的秃鹫蝇虫更实际。
这也是我犹豫再三终究决定写这篇的原因。
而于江母,于那位活下来的父亲。
或许你们不必再执于自证,也愿你们能关上手机,好好地处理自己的伤口。
我很赞成那条热搜的呼吁——
勿自伤,真不值。
光风霁月的人,活着,便是一场最大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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