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画师变身「怪盗」，大战「AI小鬼」

文 | 姜婉茹

编辑 | 毛翊君

“圣战”

“一个响指，消灭宇宙中所有AI图！”两个月前，网上流出“9名技术高超的怪盗”下的战书。

战斗地点选在A站（全球视觉艺术网站Artstation），他们要在4月17日中午12点10分，盗取这里“4幅价值连城的AI名作”。

怪盗们都是游戏美术圈的工作者，平时聚在200多人的行业群里，最近讨论氛围弥漫着危机感和迷茫——AI绘画能力有目共睹，已经能替代画师的部分工作；还有人的作品被盗走喂给AI，在原画基础上生成相似图片，而他们没有办法维权。有天，群里说起，一个画师反过来偷了AI图——把AI生成图打上水印据为己有，大家一下感到大快人心。

去年12月，A站上就曾爆发过抵制AI行动，画师们大量发布带有“NO AI”标志的图片，但没有取得太多效果，声势渐渐平息。这次，群管理员看同行们聊得起劲，决定发起一次“怪盗行动”，鼓舞画师士气。

●“怪盗团”的作案预告。讲述者供图

就这样，怪盗们报名集结起来，还分别起了名号——作案前喜欢寄预告函的“怪盗基德”，拥有“吸入能力”、能把AI图吸得扭曲变形的“星之卡比”……他们很快锁定了一个AI艺术家，据群管观察，这人的全部作品都是AI生成，但不标注是AI作品，说话还不尊重画师，于是从中选了4幅点赞多的名作。

一个画场景原画的女生姚瑶用小号，把选中的图加上醒目的水印——“生成得不错，归我了”——宣告AI图片没有版权，人人都可以拿来用。其他人也在这4幅名作上发挥创意，打上水印，中午群管在语音里一声令下，所有盗好的图一齐发布出去。他们熟悉A站算法，每张凑齐20多个赞，在10分钟内迅速登上了首页，连成一片。

几乎就在预告的时间，行动顺利完成。网友们评论说，“见证圣战”。他们找到了共鸣，“艺术家们横竖都要被抢光了，那就让它们（AI画师）也一无所有。”

那天下午，原画师姚瑶的同事们也看到这场行动。有人觉得解气，也有人说无聊，什么用都没有。她在心里说，确实没什么用，但这不是让你看到了吗？

正常来讲，图片可以在首页展示两三天，但这天不到3小时，怪盗们就被悉数拿下——盗来的图被A站撤下首页。群管发文结束战斗：“世界上也许并不存在AI怪盗，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是AI怪盗。”

●4月17日中午，“怪盗团”占领A站首页。讲述者供图

“AI小鬼”

“怪盗团”只行动了这一次，但怪盗的概念渐渐传播开，画师支持者和AI使用者互怼时，频繁提出——无版权的AI图属于所有人。网上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怪盗，拥护原创画师。

他们把对立阵营称为“AI小鬼”。很难具体定义他们是谁，可以是不问自取画师图喂给AI的“小偷”，嘲笑画师的“AI艺术家”，也可以是用AI牟利的“骗子”。在他们看来，只要侵犯画师权益的AI使用者们都算。

工作之余，姚瑶在绘圈接约稿，最近她一眼就看出，一位老客户从别家画师那里买到的图是AI画的。客户是学原画的学生，但她没看出来，那幅图的草稿就是AI生成的，成图只是把AI原图P了一下，做出手绘的效果。另一个客户也找那个画师约过稿，姚瑶去提醒时，客户直呼自己是大冤种，感觉遭遇了新型的赛博诈骗。

有人自称“AI艺术家”，说用AI实现了多年的绘画梦想。姚瑶感到不可理喻——为了同样的梦想，自己花了大量时间精力才靠近它，结果别人生成几张图就实现了梦想，“他们的梦想也就这样了吗？”

圈外的绘画爱好者孟语辰非常能共情这种遭遇。在她看来，成为全职画师遥不可及。她6岁开始学画，国画、素描速写、水粉、水彩、板绘都学过，上研究生时还在画。也曾想过当画家，读大一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公司征集插画，用30多个小时画了一张图，成功入围，但只挣到500块钱。这样与付出不对等的报酬，竞争也很激烈——一些初级的画师，还在接着不到百元的单子。

她的一个朋友考上了双一流大学的绘画对口专业，也没找到原画师的工作，去了教育机构当老师。25岁的孟语辰认清了现实，只把画画当成爱好和兼职，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AI绘画流行起来后，她感到做画师更难了。

那场“圣战”之后，孟语辰也受到影响，成了一名坚定的怪盗，与“AI小鬼”对战一个多月。看到有画师作品被拿去“炼丹”——训练AI模型再生成相似风格的图片，她就挂出侵权者的名字，帮画师发声。

●孟语辰做“怪盗”的小号页面。讲述者供图

通常会被人盗图的画师，都已经小有名气。孟语辰把有勇气坚持画画的人，当作自己梦想的延续，觉得做怪盗是一种侠义的报复方式。她会选好看点的AI图来偷——太丑的不配，越好看的图越可能是花了时间和精力做出来的。如果有人说生成哪张AI图很辛苦，反复调试图片描述很久，那她就一定会偷——想让AI使用者也体会下，作品被轻易拿走的感觉。

一些AI使用者以为孟语辰是被挤占生存空间的画师，骂她“尘埃下的蝼蚁”“被下岗的纺织女工”。有的还会警告她不要偷自己的图，点进对方主页看，早已被预防性拉黑。她发的帖子，被举报到只剩个位数。想反过来举报AI使用者则很难实现，她驻扎的网络平台支持AI，还发起过AI创作活动，“以AI绘画侵权为由举报没有用，只能想想其他理由”。

谁是“敌人”

作为外行人，画师的复杂处境有一些在孟语辰意料之外。一个被“炼丹”的95后画师跟她说，别发布关于自己的内容。他害怕一旦跟AI侵权扯上关系，会被AI使用者报复，干扰心情，甚至卷入网暴漩涡，失去工作机会。

孟语辰为此唏嘘，觉得用AI绘图的人都会伤害到别人，即使没偷图“炼丹”，以为自己只是玩玩新技术。因为在开源大模型训练的最初，也可能用了未经授权的画作，这似乎是“原罪”。今年1月，三位艺术家在美国对AI绘画公司和平台提起诉讼，理由是未经同意，抓取了50亿张图像，侵犯了“数百万艺术家”的作品版权。

然而，被反对的“AI小鬼”一方也有自己的说法：“使用AI时，要不断调整描述图片的提示词，慢慢接近想要的效果，这也是创意劳动”“使用者给作画公司付费了，怪盗才是侵权小偷”“AI跟人类画师一样，都是学习前人，学习成果都有版权”。更有人质疑“怪盗”们是不是想做营销号：无限搬运别人的AI图，赚起流量来既省事又“正义”。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变化慢慢在怪盗内部阵营产生。近几个月，“怪盗”姚瑶所在的游戏公司，也正尝试将AI融入项目流程，降本增效。公司不像往年那样大量招实习生了，只招了一两个进来为AI修图，当“人类助手”。她跟主管说，“修图能涨什么经验”，担心长期这样，行业会出现后继乏力的断层。

但最后，姚瑶还是被动学习了AI。起初，她告诉自己，“要打败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后来，她发现，“AI好像也可以不是敌人”——AI的审美和创意，至少达到了中级画师水平，能为工作提供便利。

当画师也变成了AI的使用者，跟他们反对的人有何不同？姚瑶找出一个答案：当作搜索引擎、辅助头脑风暴是可以的，而把AI图当成作品、直接商用不行，里面没有作者的思想，算不上艺术。

这个问题同样摆在场景原画师CC面前。他也在怪盗团的画师群里，见识到AI的能力后，他陷入过长久的迷茫，一度感到要失业，“AI没给我任何反应时间，整个世界突然变成这样。”不久，他就职的中小型游戏公司把AI纳入生产流程，排期一下缩短了五分之二，即便AI跑的图经常不能贴合游戏需求。他没得选择——自己不用AI，就比不过别人的效率。

“我好不容易打怪升级到现在的水平，为什么要重新来一遍，跟更多的人去竞争？”他感觉一天都不能停下来。以前只需要会手绘，后来要求懂3D的知识，现在AI又成了必备技能。

CC调整了自己的标准——至少不要当偷东西的人。他加入了学习AI的群，看到很多“无辜的AI使用者”——不觉得使用AI有伦理问题，只是为了工作不得不用。“都不容易……”到了怪盗团行动时，他私下提醒群管，不要演变成网暴，虽然“‘AI小鬼’偷盗在先，不应该用同样的方式打回去，不要成为他们”。

另一个支持怪盗团的原画师群友方远，赞同捍卫艺术家的权益，但早在三五年前，他就关注到AI绘画技术，并快速拥抱了它。今年年初，他的职位发生了变化，成为一家游戏大厂的AI项目经理。据他观察，支持和反对AI的，现在是同一社会身份的群体。

重塑意义

寻找AI的正确使用方法，也是方远的工作内容，“细微处使用AI和从头到尾使用AI，AI占比多少能算是人类的创作，这之间很难去画一条线。”

在国泰君安证券发布的一份行业研报中，预估AI有望参与10-30%的图像内容生成工作。苦学多年的绘画技法在贬值，方远焦虑过一阵，也接受了下来，看作是正常的技术迭代——几年前，3D建模技术也有争议，不拿尺子量着画透视线，会被认为不算画师；时间再往前推，那时人们觉得数码绘画也不符合传统。

在方远看来，绘画基础再度被重新定义了，AI也将成为一种基础技法。绘画初学者可以登上AI这个台阶，继续向上走。技法之上，他认为是AI无法抵达的领域——画师的人文精神、审美和创意，它们的价值将被释放。

圈内的环境在悄然改变，许多“绘圈小警察”不时出警，以前是 “这个头发的卷曲度抄了我喜欢的画师，你要去道歉”，现在就变成了“你就是用了AI，不道德”，也有抓错人的闹剧。画师发图的频率下降，怕被“贼惦记”。姚瑶很难像从前那样，纯粹地欣赏一幅画，下意识去寻找可疑的细节，鉴定是不是AI画的。

面对AI带来的挑战，姚瑶的应对方法是跟它卷，AI取代的是行业金字塔下方的人，自己能做的就是一直向上爬。她相信AI不会一直无序发展，“人类发明AI，应该不是为了取代人类吧？”CC也想过，会有被AI取代的一天，纠结之后想通了，自己并非为了糊口选择画画，而是因为喜欢画画选的工作，无论AI如何发展，不会改变最初的想法。

创作一张图的过程常是漫长的，且伴随着创作的煎熬，而用AI跑图的人一天能发十几张。比起AI带来的技术革新，怪盗们最难接受的是，一些AI使用者自认顺应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嘲讽画师“早晚被历史的车轮碾过、淘汰”“这么努力有什么用？”

关于人类创作的尊严，画师们总会提到阮佳——一名从业20余年的资深概念艺术家。今年4月，他曾发布一张草图，向AI使用者们发起挑战，点赞16万，引起围观。两小时中，众多使用AI细化的生成图应战，被拿来与阮佳的作品对比。最终，评论几乎一边倒地认为，没有一幅AI图能达到阮佳——一名人类画师的艺术水准。

●阮佳作品《玛莲妮亚》。图源网络

●AI使用者们的应战图。图源网络

有处在迷茫中的画师留言，“被AI打击的信念得到了拯救”。阮佳在挑战结束后发文说：“历史的车轮谁都挡不住，如果实在要你的命，那么我就努力在自己的专业战斗到最后。我是觉得不该去侮辱那些在这波冲击里倒下的人，曾经努力过的人。”

（除阮佳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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