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7岁女演员,决定去高考
在中国戏曲学院2021级京昆表演系本科班67名同学中,39岁的武新茹是最勤奋的一位。只要不上课,她都会抢下功厅,练功、直播,在线上和喜欢宛梆的戏迷们交流。
武新茹几乎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其他同学都是00后,正青春烂漫。而武新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今年高二,儿子正要中考。这所院校是中国戏曲的专业殿堂,在应届高考生外,也吸引着武新茹这样的专业人士。相比大多数人,背水一战的武新茹时刻绷紧了那根弦。
在老家河南省南阳市,武新茹是小有名气的内乡宛梆剧团老旦。宛梆是发源于河南南阳地区的稀有剧种,被称作板腔体艺术的活化石,尤其以如鸟鸣的高八度花腔称绝。从明清流行至今,宛梆已有将近四百年历史。2006年,它被选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0年,台柱子武新茹告诉全团人,自己要复习准备高考,报考中国戏曲学院。所有人都为她鼓劲。知晓她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多种情感推动的决定——她陷入了职业生涯瓶颈期,渴望增长视野;濒危的宛梆也需要有演员站上更大的舞台,为剧种放大声量;它更是一次迟到了二十五年的圆梦,因为家境贫寒,武新茹15岁就辍学打工。
01
上学梦,迟到了二十三年
160元,武新茹一直记得这个数字。中考前,要交这笔资料费,父母脸色犯难。武新茹没有说什么,收拾好行囊,进城打工。23年后,37岁的她在网上看到“录取”两个字时,第一时间给哥哥发去了信息。武新建现在是内乡宛梆剧团的团长,也是他带着妹妹入了宛梆这一行。
武新茹自幼喜欢唱歌,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少女时期,她在班里总能排进前三名,梦想着以后能进音乐学院。现实却将她重重摔落。因为家贫,她两度出门打工,直到二十四岁帮家里一起还清了债务,她才真正地回到了舞台——在内乡县,有好嗓子的贫苦孩子,学戏唱戏是一条现实的生路。
考大学的想法重新浮现,是等结了婚,孩子上了学,终于不再为生计焦心的时候。事业也小有所成,她成了拥有一票忠实粉丝的台柱子,想去见识更宽广的曲艺世界。
哥哥第一个支持她圆梦。随后,她开始了长达一年的艰辛备考。艺考文化课分数要求低,但对于初三就弃学的武新茹,重拾书本并不容易。年纪大了记东西也慢,她只能下足笨功夫。所有能用的碎片时间都被用了起来。演出候场时,拿着卡片背单词,通勤路上,在短视频平台上学英语。晚上下班,赶去上文综速成班,下了课回家再熬夜背书到深夜,次日五六点再起床准备演出。为了训练差记性,她在一页纸上全写满同一个单词,硬记下来。
来大学报到那天,保安问她,你是来送孩子上学的吗?武新茹扬起头回答,“我自己就是学生”。
中国戏曲学院坐落在北京南城 ,校园里有成片的绿荫。和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同学一起上课,武新茹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这种感觉就像重启了人生,重新过了一次十八岁。
武新茹的童年在13岁就结束了。那一年,当木匠的父亲犯瞌睡,用电锯时差点把四根手指锯断了,只剩了一层皮。她受到很大触动,在心底默默立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辍学后,支撑她的那口气又变成了:要挣钱,分担父母的辛劳。
但即使在大学里,她也不能真正放松下来。她在学校的生活两点一线:宿舍、练功房,基本不怎么去校外。她总绷着一根弦,“舍家弃子来上大学”,和正当时的大学生不一样。
武新茹报考了昆曲专业,还有一道“公心”。因为昆曲是百戏之母,学成后,在唱腔、身段、表演上都将让她再上一个台阶,融化进宛梆的艺术表现。虽然历史悠久,但作为地方戏的宛梆也存在着表演粗糙、大众化、不新颖的弱点,剧团几代人都投入于表演技艺的打磨和精进。以往,要借鉴其他剧种,内乡宛梆的演员们只能跟着录像带学——他们叫它“录老师”。对于这个400岁的剧种来说,有人考入高等学府进行专业深造,还是头一遭。
昆曲要求精细,武新茹一开始掌握不了门道。扮小生亮相定睛,眉目里要展现出夺人的神魄,她却摆脱不掉过往的程式。老师不满意,让她蹬着镜子练习。武新茹又拿出笨鸟的劲头,每天抢功厅,对镜练习。抢不到时,她就在教学楼外的小花园里,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练习昆曲唱腔。
02
天下第一团、天下唯一团
有时,大学的紧张节奏会让武新茹想起十几岁在戏校的时光。因为打工时捱过苦,受过穷,她比其他同学都更珍惜学戏的机会,最下苦功。当时她已经十八岁,骨头长全了,咬着牙给自己压腿。老师要帮学生掰腿,她也第一个响应。
“她非常卖力,多少次带病上舞台演出,能吃苦,能下身。”在已经退休的八十多岁老团长范应龙眼中,武新茹不仅把宛梆最珍贵的假腔表演的惟妙惟肖,也继承了宛梆“小车不倒只管推”的精神。
河南是戏曲大省,很多人知道河南有豫剧,却不知道河南有宛梆。1992年,内乡宛梆剧团被文化部命名为“天下第一团”,实际上也是“天下唯一团”——目前在全国范围内,宛梆只剩下这一个专业剧团。
宛梆也有过辉煌的时候。上世纪六十年代,剧团演遍了南阳周边的村镇和城市,观众提前一晚卷着铺盖排队买票,一个卖票口卖不及,又多设几个票口,甚至有时怕踩踏伤人,干脆不再验票,只顾拉人救人。但到八十年代,电视的普及和多元文化的冲击,让这个地方剧种陷入危机。
1983年,范应龙在剧团瘫痪破产边缘接任团长。范应龙主动改革,鼓励演员利用个人关系找客户、寻出路。他们主动下乡“送戏上门”,自己管吃,搭行军灶,搭舞台,找房舍。范应龙计算过,从1983年到1993年,剧团下乡演出的行程总计有八万多公里。
忧心生计的阴影不仅一直缠绕着武新茹,也是整个剧团头顶的乌云。2006年,已经退休的范应龙给南阳某位领导写信,呼吁提高剧团演员的待遇。
信上写着:“现在一个农民在外边打工,只要不是太弱的,月收入千元开外是常见的,数百元是少见的。可剧团人员收入只有五、六百元(包括干了几十年的团长和主要演员)。当人们睡着席梦思还嫌垫腰的时候,剧团的男女老少还是在滚麦秸窝,甚至是背水泥板。剧团的人每年360天,除了演出时间是演员,其他时间不是如城市的搬运工,就是似码头上的装卸工,算了够啦。”
已经退休的范应龙依然在宛梆戏校发挥余热
武新茹对此有更直接的实感。2002年,她自己刚加入剧团时,唱一场戏挣一块钱,一个月工资 80 元。而那时她在外打工,一个月已经能赚到2000。
为了控制开支,新毕业的学生轮换着跟团。当时,剧团只有一辆军用小货车,铺上舞台板,把道具码放整齐后,演员坐在上面。冬天,演员们裹着大衣下乡,在车斗里吹刺骨的寒风。晚上,女生睡屋子,男生睡舞台车。一天早上,她们起床一看,裹被子的男生全身落满厚雪,像一个个雪人。
还有一次下乡演出,舞台搭在一片刚浆好的空地上。天落大雨,空地成了一汪泥浆,舞台车陷进泥浆。用铲车拖,用挖掘机挖,都拽不出来。演员们一天没有吃饭,做饭的家伙全在舞台车上装着。老团长范应龙听说了事儿,从县城买了油条和面包,赶到山里拿给他们充饥。
2006年,宛梆被确定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范应龙高兴得直掉泪,他遗憾的是自己的“老师们没能看到这一天”。
“这可能就是宛梆的精神,靠着这种精神支撑着剧团一直走到了现在。”目见并耳闻了剧团的挣扎求生,武新茹觉得,自己的经历和角色、剧团都交融在了一起了。剧团几经沉浮的往事让武新茹更深知,要传承,就要学习。“宛梆要走的更远,我们这一代人就该为宛梆做点什么。”如果宛梆需要一个叫得响名字的演员,她想试试做这样的人。
03
老学生和老剧团都有了新舞台
现在,武新茹几乎每天都会在抖音上直播。当三四十平米的练功房又响起宛梆、流动着乡音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安慰。那些铁杆粉丝像家人一样,安抚着她一个人异乡求学的孤独。
接触直播,也是受到哥哥武新建的影响。在新时代,像所有基层剧团一样,内乡宛梆剧团依然面临诸多难题。新一代的团长武新建,决定把宛梆这个地方戏搬进直播间。这位80后的团长想法长远:“新媒体是满足现代人需求的事物,对于戏曲来说也是一个发展窗口。就算直播间只有三四十人看,他们有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可以把宛梆讲给身边的人听。”
范应龙和武新建两任团长
通过直播,剧团又一次印证了“主动送戏上门”的作用。那是在新冠疫情第一年,线下演出停滞,剧团演员们的基本工资只有几百、上千块钱。为了维持生计,有演员开始在夜市端盘子,摆地摊卖烤肠和儿童玩具。武新建带着这个老剧团开始了新尝试,他们开始在抖音上直播。直播间涌入了不少喜欢宛梆剧的戏迷,他们用点赞打赏送礼物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宛梆的支持。打赏的收入会由单位财务计入每个月的演出收入,给全体成员发放。直播渐入佳境后,演员的工资收入每个月多了几百块不等。
直播间里,宛梆和武新茹都收获了不少新观众。粉丝们喜欢叫武新茹“佘太君专业户”,这是她专擅的老旦角色。她嗓子清亮,音域宽广,粉丝们夸她唱老旦独有韵味。
武新茹觉得,或许是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活的捶打,让她对老旦角色阅尽人生的心曲有了更丰富的理解。粉丝们尤其喜欢她表演《五世请缨》里佘太君过107 岁寿诞的唱段,夸她把老人历尽百年沧桑后冲淡自得的心境,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次,一个戏迷出现在直播间,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给你送玉米吃的那个人。武新茹想起来了,去年假期她回剧团下乡演出,一个戏迷到后台给她送吃的,一大兜,十多个玉米,十斤黄瓜。戏迷是85后,自幼喜欢宛梆,自从发现了新茹的抖音直播间,每天准时出现在这里。今年五一假期,他还给武新茹送来了新鲜的大蒜。
头几次直播,武新茹也犯怵,不知道该怎么寒暄、接话、收场。宛梆是稀有剧种,伴奏带本来也少,很多时候她都要清唱。后来她安慰自己,把在直播间演唱当作练习,不穿戏服,更随意自然,和观众即时交流。稀有剧种难懂,但只要用200% 的热情服务,足够耐心和谦逊,就能收获很多观众。在武新茹的直播间,陆续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粉丝。有一次,一位台湾观众出现,他说自己是看到旁边有人在听直播,觉得新奇,也进来听听。还有一位国外的朋友,发的评论都是英语,武新茹看也看不懂。
即使脱产上大学,武新茹仍想继续为剧团推广宛梆出一把力。最近,她看了演员何赛飞为地方戏曲演员工资低鼓呼的那档节目,心有戚戚。传统戏曲市场一直受困于演出市场萎缩、从业者收入低、年轻观众稀少、演员剧烈流失等现实困境,演出机会更少的稀有剧种更是“难上加难”。
粉丝的喜爱,印证了互联网是一个新窗口,只要在直播间里待着,就打开了一扇传播宛梆的窗。通过抖音,也有更多地方邀请他们去线下演出。
武新茹打算等打赏收入累积到了一定数额,提出来,给剧团的同事们做一件统一的宣传服装。她打算在正面印上宛梆的代表性图标——一支梆胡,背后印“内乡宛梆艺术传承保护中心”几个大字。
“进了宛梆门,就是宛梆人,我们的志向就是发展宛梆,叫它发扬光大,要使这个剧种不仅扎下根来,还要在今后繁荣、发展、扩大。”武新茹一直记得老团长的嘱咐。现在,她把振兴剧团的责任也扛在在了自己肩头。也许有一天,通过她和哥哥这代人的努力,这个古老的剧种可以走向国外。
在全国,像宛梆这样只剩下一个专业剧团或戏班的非遗稀有剧种,一共有121个。每一年,都有非遗剧种被迫走向消失。据不完全统计,1959年我国尚有368个剧种,目前只剩下286个,相当于平均每2年就有3个剧种永远地隐没于历史之中。
直播间,正在成为这些非遗稀有剧种的新舞台。据《2023抖音非遗数据报告》,过去一年,仅在抖音平台,平均每天就有1.9万场非遗直播;获得打赏收入的非遗主播人数同比增长53%。宛梆、四平调、道情戏、大弦戏……这些非遗稀有剧种在抖音直播观看次数均破百万,观众中不乏00后用户。
传承的希望一直在延续。内乡宛梆的演员们经常谈起当地的一个初中生,10后,痴迷宛梆,经常来看他们演出,自己练习唱腔。只要有人唱,这个四百岁的剧种就会一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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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之静
编辑 | 邹迪阳
统筹 | 杨园园
排版 | 静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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