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致谢出圈!考研7次、屡试不第,博士答辩三次...
博士论文致谢:可怜无数山!
中国社科院大学 赵安之
回首望过去,可怜无数山。
我从2005年18岁离开故乡,负笈远游,至今35岁博士毕业,整整17年时间过去。期间参加过7次研究生考试、3次博士论文答辩,最终完成了草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学博士等阶段的学习。也曾因学业一度中断,在基层担任第一书记、在多家农业企业打工,曲折废弛难以尽述。
学历只是经历的一部分,并不必然代表什么。任何层面上的探索都是难能可贵的,即便有些经历被视为失败、无用,但也绝不意味着这些唐吉诃德式的挣扎过程就不重要、没有意义。恰是因为岁月打磨和风雨雕琢,才能活出人生该有的样子。“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漫漫旅途中,总有一些重要节点,必须要站出来总结,才显得庄严肃穆。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很多与计划生育有关,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国策,改写了很多人的命运。
六岁前,我被称为“黑娃”,这里的“黑”不是皮肤原因,而是指新出生的人口,没有获得相关部门的审批,属于非法生产的“黑户”。对于这种“非法行为”的惩处,总不能把新生儿退回去或者清理掉,只能对人口生产者予以政治或经济上的多重打击。父母为了躲避这种处罚,就将我的童年四处藏匿,使我陷落于爱的贫困,一生不得治愈。
1987年,我出生在甘肃老家半山腰的一个窑洞里,老一辈人为了躲避兵祸和盗匪,往往在山野深处钻穴而居。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远未能吹拂到这些山壑峁梁,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的落后,超乎今天的孩子们的想象。没有通电、没有水源、没有取暖设备,前往中心乡镇的卫生所,要套着牛车走大半天的山路。即便如此匮缺的医疗资源,作为“黑娃”也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寻求。
一个新生生命的成长,除了要给予乳品、粮食之外,必然要匹配最基本的医疗帮助。爷爷奶奶抱着这个小生命,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是怎样捱过一个个酷暑严寒,以及用怎样的土方子来惊险的应对婴儿的头疼冷热、感冒发烧?老爷爷和老奶奶,点着煤油灯,在漆黑的窑洞里,颤颤巍巍的抚慰着,这个嗷嗷待哺、彻夜啼哭的婴孩。每每想到这样的一些画面,我都会泪水决堤。
三岁时奶奶死了,我还完全不能记事,今天没人能告诉我她的模样。我又被转手到舅舅家,由外婆照料直至六岁,外公教我在墙上歪歪斜斜的学写自己的名字,这算是最早的启蒙。七岁时,老家的爷爷去世,没人知道他与我分开后所经历的饥寒与孤独,我回到老家奔丧,但完全不懂生死究竟为何物。
六岁后,我搬到了几十里之外的乡镇,从“黑娃”变成了城镇户口,在当年那个不足百米的乡镇街道,我得以“大开眼界”。今天看来,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惊艳”转型,却是我父亲穷尽他的社会资源,四处花钱打通关节,才让一个出生多年的生命,从行政上“准许出生”,自此得以公开面见这荒唐人间。
我在这个小镇里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接受了当地“最好”的教育。父母和老师反复的告诉弱不禁风的我,“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虽然今天看来,但凡以“只有”开头的命题,大多都不见得正确,而且数十年无愧内心、不负韶华的求索,今天所能改变的依然是如此有限。但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一无所知的年龄,那些“错的知识”,却是唯一“对的方式”。
十八岁告别乡镇,前往省城兰州上大学。走在拥挤的大城市,分不清东西,看不懂红绿灯,不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连运用城市语言与他人交流都费劲不已,进到楼宇里因没有见过电梯而找不到上楼的入口。入学之后,更不知同学们所说的百度和QQ究竟为何物。但是,当我第一次站到黄河铁桥上,看到滚滚天河毕竟东去,回望无数岁月和山川,依然激荡起少年胸中的无限慷慨。
三年后,故乡传来父亲病逝的消息。回望来时路,从村里到乡镇,共有二十多里地,父亲用了一生才走完,给我办了城镇户口,奋力托举我上大学,完成这两件事就耗尽了所有。后来,我常想起他的种种执念,想起与他的许多次争吵,想到他最后的恐惧与绝望;还想到,他没能等到我成家,没能抱一抱小孙女,看到小家伙长的像我又像他。每一次想起这些,我都止不住奔涌的泪水。
我此生不负他人,唯独对不起父亲的养育之恩。后来我见佛就求、见神就拜,希望众神能保佑父亲,来生得以健康长寿、子孙满堂。转眼十四年过去,坟头荒草绿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来祭祀,我都怕你看到我满面尘灰的样子,纵使相逢应不识。“你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学毕业后,考研不第,跟随民工潮南下广州打工,因长期居住黑暗的握手楼和胶囊屋,后来造成了不小的心理疾患,奉劝后来者不宜模仿。一边风餐露宿,一边屡试不第,无法再返校园,大好青春与天赋岂容如此虚掷?珠水汤汤,人海茫茫,谁会购买这一腔才情与梦想?我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但从来都没有像那个时候,那样的切肤、蚀骨和无助。
后在母亲的召唤下,我回到老家的基层政府上班。知遇时任城关镇党委一把手的李四科书记,见我做事勤谨、为人忠诚,他便力排众议,任命当时只有24岁,且入职只有三个月的我,担任五里沟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半年后转任祁川村党支部书记、村合作社理事长。自此开启了一段对我后来产生深远影响的基层实践,并在这个过程中重塑了我认识这个社会的价值体系。
三年任期里,我将自己曾在书本上学到的西方经济和政治哲学,结合本土的地方性知识,在这个应用场景当中展开试验,成败得失都整理在了处女作《祁村奋斗》当中,出版后经由《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民主与法制时报》等媒体报道而进入公众视野。该书的后记中曾写道:“这一切的一切,对我个人而言,无所谓有意义,也无所谓无意义。思考的积习与写作的自觉,促成了这本不成熟的作品,算是对宝贵青春的交待。如果有一天两鬓华发,重拾这部年轻而充满瑕疵的作品,就如同遇见了当年不完美的自己,我将为那份勇敢、坚韧、执著、壮怀激烈,感动的泪流满面”。
在基层官场,无论开展工作、输出成果,还是在当地谋得生存与发展,必有太多不言自明的艰辛。但我依然充满感恩,感谢组织给我施展才华的平台和建功立业的机会。苦辣酸甜,兴衰荣辱,转头皆空。只是当年李书记爱才、惜才、为国育才的精神,在那个极不干净的环境里,却是那样的另类,即便他穷其一生都只是个乡镇党委书记。以至于在后来如烟的岁月里,常常让我想起。
担任村支书期间,为了寻求治理村庄的良方,我前往中国人民大学农村发展学院在职学习,有幸结识了温铁军、董筱丹两位老师,为我后来坚持从事乡村建设研究,赋予了强大动能,这是后话。
2015年卸任之后,我得以重返母校兰州大学,在法学院接受系统的法学训练,打开了另一扇认识世界的大门。求学期间拜在导师迟方旭教授门下,迟老师对我这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学生非常看重,他的严谨和睿智给我以极大的垂范。后来的求学生涯中,遇到过很多名师大腕,但我一直难忘迟老师视我如亲人一般,耳提面命的教导。
2018年第二个硕士毕业后,再次来到北京,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师从社科院学部委员、著名农业经济学家张晓山先生,攻读农业经济学博士,主攻农民工的社会保障。博士论文的项目推进的很不顺利,多亏张老师的耐心教导与多次资助,并组织专家对我的研究把脉问诊,论文经过数十次的大修和上百次的打磨,经历了两次延期、三次答辩之后,才最终百炼成钢,获得学位。
在我深陷低谷时,农发所杜志雄书记坚定的告诉我,“老师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努力的学生”,并抽出宝贵时间亲自指导;苑鹏副所长在我每一次受挫时,都给予如坐春风般的勉励,令人难以忘怀;孙同全老师不但为论文框架的搭建提出很多建设意见,还逐章逐节的帮我修改字句,万千感谢难以言表。离开以上几位老师的帮助,我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完成学业。另外,有机会结识党国英老师、李人庆老师、谭秋成老师,以及同师门的刘长全老师、崔红志老师、曹斌老师,是我四年博士生涯中的宝贵财富。
真正的改变往往发生在不经意之间。我在硕士期间发表的一篇讨论《草原法》之流弊的论文,有幸进入了中国工程院任继周院士的视野。早在17年前,我刚进入兰州大学草业学院读本科的时候,曾与任院士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任先生因在草业领域的杰出贡献已名满天下,后来又开辟了“农业伦理学”这一全新领域,并组建团队、编写教材、栽培后学,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2020年,我在北京再次见到任先生的时候,先生已是96岁高龄,但依然才思敏捷、心忧天下。通过两次见面长谈,以及数十次的书信沟通,先生确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并为我指明了一条要用一生时间去研究的方向。另外,先生得知我出身寒微,在北京过的清苦,多次要资助我完成学业,我都辞之未授,但先生反复陈明利弊,要求我专注学业不可分心,我才如履薄冰的接受。此生,我将为继承绝学而不懈奋斗,以报吾师厚望于万一。立此为凭。
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并不是读了博士,而是认识了我的妻子,有了我可爱的小公主,以及我和母亲的身体都算康健。
感谢我的母亲。父母能给我的虽然非常有限,但足够我在这个年代奔波,足以点亮坎坷旅途中的微光。感谢母亲对我漫长读书生涯的理解与资助,以及对儿媳和小孙女极尽所能的照顾。
感谢我的妻子。在我一无所有的年纪以身相许,25岁到35岁,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十年,却一直和我聚少离多,后来又生下芃芃,为我再造精神家园。记得当年仓促举办婚礼,向来能言善辩的我却在婚礼上一言未发,而妻子满含泪水,告诉到场的所有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没有能力给她一场华丽的婚礼,但我一定努力给她一个精彩的人生,“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最后要感谢自己。17年时间里,在如此贫瘠的土壤、匮乏的禀赋中,好似大漠孤烟、苦海片舟,无论被命运安排在什么样的角落里,我都倾尽所能的发出光和热,扬起风帆、剪出蓝天。那种顽强拼搏、永不服输,不轻易向命运低头的奋斗精神,值得我用一生时光来珍藏和回味。
无论是兰州兴隆山下,还是广州上下九、北京中关村,没有一个地方能像老家半山上的那穴窑洞,令我魂牵梦萦。无数次梦里,跋涉无限远,回到这里,见到慈祥的爷爷、奶奶,年轻的父亲,还有满院子的花正妍、莺在飞、风无语。虽然,并无多少成就值得衣锦归来,但多么希望他们能泉下含笑。
赵安之
2022年5月20日
于北京中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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