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墙幼儿园里，听小孩们写诗

2023-06-14 06:06

最近，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了儿童诗歌。

*《儿童口述诗》封面

拿到《儿童口述诗》这本小册子时，我发现，它和零星出现在热搜与展览空间里的那些“惊人之作”并不相同。比起那些优美的、浪漫的的诗句，《儿童口述诗》更像是一本对孩子们日常的记录册：玩了什么游戏、路过了什么风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这本诗集出自一个叫“无墙幼儿园”的社区实践项目，负责人叫唐浩多，他也是这本口述诗的收集人。唐浩多生活在海口，是一所公立学校的美术老师，也从事艺术实践活动。2017 年，他在一个叫滨濂新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铺面，这是一家供居民日常所需的杂货铺，也是一个艺术实践体，唐浩多为它取名为“伴伴杂货铺”。

*伴伴杂货铺

“无墙幼儿园”就是由“伴伴杂货铺”延展而来，面向常住滨濂新村的“流动儿童”和“困境儿童”。在唐浩多的介绍里，这里没有规训、没有等级，有的只是一个开放、自由的活动空间，以供孩子们和无墙幼儿园的老师们一起，唱歌、跳舞、画画、下棋、游戏。

*孩子们参与亲子组织的性教育工作坊

我去说给唐老师听

儿童口述诗的收集计划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唐浩多也记不清了。回忆起来，应该是孩子们在无意当中念的一些话，这些句子没有经过词义的训练、不成语法，但充满真实的趣味。唐浩多觉得这个东西听起来特别像诗的表达，挺有意思，要记下来。

他还能回想到的最早的口述诗，来自一个叫王宛怡的孩子。

后来的口述诗也都是这样即兴而来。有时候是唐浩多想起来了，就问孩子们想不想写诗；有时候是孩子们自己想起来了，就去找唐浩多，念给他听。

孩子们未必清楚什么是诗，但这没有关系，只要想法来了，嘴里念出自己关于生活或关于幻想的碎片，一首口述诗就出现了。口述诗的创作往往就在孩子们灵感顿现的两三分钟。

唐浩多记得一个场景，女孩汪宵慧有一天主动跑来找他，说，唐老师，我要写诗。创作就这样开始，一首接着一首，汪宵慧半个小时里滔滔不绝，一口气念了七首诗。唐浩多全都记了下来。

孩子们喜欢写诗，喜欢来找唐老师玩。无墙幼儿园不时就会出现新的面孔，领着新朋友来的孩子会说，唐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个新的伙伴。也有一些孩子是无意中听说，就自己找过来了。

一开始，这个小铺面30平米的空间被一个大货架所占据，孩子们来了以后就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孩子越来越多后，唐浩多把货架撤掉，摆了两个沙发，和一个长桌，这就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他们在长桌上画画、做手工，在沙发上嬉笑打闹。

*孩子们在无墙幼儿园扮演大象

*孩子们在无墙幼儿园画画、下棋、自由活动

在这个位于海口的城中村，孩子们原本能够玩耍活动的空间，只有一小片放着体育器械的区域。尽管那里被规划为活动区，但一个巨大的变压电桩抢占了大部分空间。孩子们被电桩驱逐，只能游散在城中村街头巷尾的缝隙当中。

这里和很多地方的城中村一样，握手楼林立，巷弄里面黑暗逼仄，楼里房间的采光也几乎都被旁边的楼所遮蔽。一场火灾后，村里开始整治电动车进楼问题，于是现在所有的电动车都停在楼下原本就狭窄的路上，跟这里的楼和人一样，密密麻麻、挤挤攘攘。

孩子们就从这些带着霉味的房子里跑出来，穿过一排排停放得几乎不给人过路空间的电动车，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私拉电线，上面还缠着谁家扔下来的旧裤头，脚下是空调外机水滴下形成的水潭——他们穿过一个个巷子，呼朋唤友，跑向无墙幼儿园。

*孩子们游览城中村

流动的留守

2018 年的一个晚上，一个女孩走过杂货铺的门口。那时已经接近凌晨1点，唐浩多试图跟她打招呼，她的回应是：“操你妈！我家里还有三把刀，你相不相信我拿过来插死你！”

唐浩多被这个小女孩镇住了，他想知道一个小孩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变得如此“暴力”。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艺术策展的邀请，唐浩多曾经梳理自己成长中的创伤。他想到小时候常常对自己施暴的父亲，当时仍会不时殴打他的母亲和妹妹。暴力并没有结束，创伤也始终围绕在经受暴力的人身边。

在他工作的公立学校，唐浩多曾做过一项匿名调查。结果令他震惊，在这些回收上来的小纸条里，有一个孩子写道，因为某天在课间看了《人类简史》而被老师当作课外书没收，回家以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父母都在不断指责他。另一个孩子因为跟同学玩，晚了半个小时回家，被关在家门外罚站了两个小时。还有一个孩子，他亲眼目睹自己读中专的哥哥被爸爸锁在家里一个月，害怕自己也会被爸爸锁起来。原来城市里的孩子依然面临着严重的家暴问题，而且这么隐蔽。如果不是这个调查，作为日常跟孩子们相处的老师也无法发现其中隐藏的暴力。

那之后，他开始关注儿童领域。

在儿童口述诗的序言里，唐浩多这样写道：

在本诗集中，我还注意到一个叫小 JUN (化名)的孩子，他的书写充满着暴力。或许有读者会质疑，为什么这样暴力的书写，不把它刷掉？我其实也有过犹豫，但是回到原点来看，我们收集儿童口述诗，并不是在筛选自己的喜好，而是要看见孩子们的真实世界。我想，读者也和我一样好奇，小JUN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暴力”？在我看来，这些就是孩子的困境，正如我们当初遇见月亮时所见的样子。

如他所说，这些城中村的孩子们，还在普遍地经受着、目睹着、甚至延续着这种暴力，这些东西通过他们的口述诗被展现和记录下来。

这些孩子的父母多是来附近打工的流动人口，孩子们求学困难，又往往缺少父母的陪伴。有的孩子和父母见面特别少，比如住在伴伴杂货铺楼上的那个孩子，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妈妈，因为他的妈妈要在凌晨四点起来卖菜，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收摊回家——孩子和母亲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却只有晚上才能见面。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说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爸爸了，因为爸爸在监狱里。唐浩多为这些孩子的处境找到一个形容，他们是“流动的留守儿童”。

父母的忙碌和陪伴不足，也加剧了亲子相处间的“粗暴”。唐浩多曾在无墙幼儿园里见过一个脸部和手脚全部都是淤青的孩子，那是因为不会写作业被妈妈打的。

除了家庭，学校生活也没有为孩子们提供更温和的处境。在很多孩子的口述诗中，也都提到了学校和作业。做不好作业，就会挨家长的打、挨老师的骂，作业让他们“失去自由”。

这种来自家庭和学校的权力模式，让孩子们模仿出一个“小江湖”。尽管孩子中的“老大”一个个崩塌、替代，但永远有新的“老大”出现，掌管“威权”。无墙幼儿园刚做起来的时候，滨濂新村的孩子王还是一个叫“猴子”的男孩，后来猴子失去地位，一个叫“小凤”的女孩成了大姐大，小凤退出后，小郡掌握了大权，现在就轮到了小 jun 。

月亮正是他们的欺凌对象之一。月亮没有上过学，她的母亲忙于工作甚至想将她送养。月亮常常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在城中村游来荡去。她在一群孩子中间时常显得“不正常”，孩子们作弄月亮，说她是“疯子”、“傻子”，给她取绰号叫“脏包女”。甚至，月亮常常要通过“给钱”的方式才能换取参与伙伴们游戏的机会。

而这些，正是唐浩多想要通过无墙幼儿园去关注和对抗的。

月亮擅长画画，在给月亮办画展的时候，小 jun 竟然主动跑来帮忙打扫卫生，帮忙上钉子、量水平，挂上月亮的画作。

*月亮的画

一个孩子的暴力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唐浩多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进入小 jun 内心的契机。

唐浩多问小 jun ，你喜欢你的父母吗？小 jun 说，我恨他们。

为什么会恨他们？

因为他们对我太不好了。

在小 jun 的家庭里，一旦他做错了什么事，迎接他的只有指责和殴打，但小jun的妹妹却可以受到理解和包容。

另一次，小 jun 欺负其他孩子后，唐浩多问他，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你父母的那种态度？难道你要跟他们一样吗？

小 jun 安静了一会。

唐浩多继续说，我知道你应该也受了很多委屈。就在那一刻，小 jun 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承受暴力的孩子和施加暴力的孩子，往往都在困境当中。

另一种相处方式

无墙幼儿园的项目开展至今已经是第四年，儿童口述诗也收集到了第二册。这个项目最直接的收获是“稿费”。唐浩多把孩子们的口述诗印刷成册，放在“伴伴杂货铺”的微店里售卖，所得收入扣除成本后，有一半会作为孩子们的稿费给到这些口述诗的作者们。而稿费本身只是一种形式，唐浩多想要孩子们知道，那些语句并不只是随口而出的想法，这是一种创造劳动价值的方式，而劳动创造应该得到尊重、关注和认可。

随意的东西也是很好很珍贵的东西。这里不存在说教，只需要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告诉他们某些东西不是唯一的权威。

就像儿童口述诗的收集，唐浩多不需要去定义什么是口述诗、口述诗和教科书里的诗歌有什么差别，不去告诉孩子们诗的规范，而是珍视那些真实的、即兴的语句。等孩子们亲眼看到变成实体的口述诗书册、接过唐老师给的稿费，自然会有拥有自己对于口述诗的理解，自然就会生长出创作出更多口述诗的冲动和自觉。

孩子们的转变也在渐渐影响着父母。尽管无墙幼儿园并没有主动介入到家庭实践，但孩子们通过口述诗领了稿费，或者获得了什么其他认可，都会把欣喜、激动会表露出来，家长会看到、听到。通过孩子们的连接和传递，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月亮的妈妈就是很明显的例子，过去她没有时间陪孩子，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在一天繁重的工作之后，留给家里的情绪只剩下疲惫和烦躁。月亮过去也习得了那些暴力和混乱，但在无墙幼儿园，月亮开始画画，还办了画展，唐浩多和其他老师也开始教她识字。慢慢的，月亮丢掉了过去那些会伤害自己或他人的言行，月亮的妈妈也开始懂得认可月亮，她开始明白，为什么月亮喜欢来这里，来了这里的月亮发生怎样的转变。

*月亮画展海报

在这场教育实践中成长的，除了孩子、家长，也有唐浩多自己。

在和孩子们的相处中，唐浩多常常自我反思，说这个话、做这个事情有多少是过去的习性遗留下来的，还没有丢干净？我们已经被家庭、被社会、被观念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当有一天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缺失的时候，意识到自我缺陷的时候，就需要自我成长。而成人的成长，就是把一个事物不断地冲洗，在实践过程当中，让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反馈回到自身，实现每一次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