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香奕
编辑 | 毛翊君
一
妈妈来重庆的第二天，我在上班，手机收到家里智能音箱的消息推送，点进去是她和智能音箱的对话。看见她说“我很不开心”“我不知道我该干啥”，我眼泪一下下来。我爸总不在家，去年我弟也出去念大学了。有天和她打电话，她说下雨没出门，一个人在家做十字绣，能感觉到她挺无聊。当时我在重庆一家国企工作，就让我妈过来。最开始她挺抗拒，说第一次独自坐飞机很害怕，心脏又不好，那时还有疫情，需要各种手续，怕搞不懂，我做了很久思想工作。跟她说家里庭院大，晚上黑漆漆的，万一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也没人在身边。又说我工作忙，天天喊外卖，让她来照顾我，才把她劝来了。去年9月，我们一起住在我单位宿舍。有时候她会直接说无聊，问我晚上加不加班，要不要出去逛，有时候很早躺床上，说要早点睡，明天起来去转一转，但她根本没睡着。当时我还在实习期，没太多精力顾及她。后来我爸、弟弟也来了，他们一起住到春节，回了青海。今年3月底，我又让我妈来重庆。最开始我让她一个人住我租的那套房，周末我再从宿舍过去，她说行，但声音有点哽咽。我只想她住得舒服点，没想到她这么难受。宿舍没电视，我就买了一个音箱给她听歌。之前觉得，我妈白天应该有自己的安排，没太去想她为什么没出门。买音箱的第二天，我在手机APP上看到她的聊天记录，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11:05:52 你说我现在要干什么
11:06:04 和我聊天
11:06:09 你聊什么我就聊什么
11:06:15 我说话呢
11:41:16 你在干嘛
11:41:49 我不想听了
11:41:58 你不高兴了吗
11:42:14 你在干嘛
11:49:49 和我聊天
11:50:10 我有点不高兴
11:50:32 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12:02 现在几点了
（陈雨母亲和音箱在某天的部分聊天记录）
以前我觉得我妈不需要我的陪伴，也跟其他妇女不太一样。我从小在农村生活，大人下地干活，身上都会沾满泥巴，但我妈干活时会特意套一身外衣，干完了再脱掉，回到家她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长大后我妈告诉我，她考上过大学，但家里没钱供她读，她哭了一周，后来决定找份工作。她学了一两年裁衣服，开始自己做。结婚后，我爸长期在外地工作，她就在家干农活，照顾我和我弟。我妈白天干农活，晚上空了就看书。当时她觉得，读书能让自己在痛苦的生活中看到一些希望。我回家写作业，她不看电视，就在旁边看书。受她影响，我也相信读书是有用的。上大学前看过的书我妈几乎都看过，包括漫画、笑话书、小说、名著、杂志。只要我想读书，妈妈都会给我买。出去读书后，我很喜欢那本《秋园》，当时买了两本，寄了一本给我妈。有时候她看完还会给我打电话，交流情节，蛮有意思的。我妈自己也写。我念中学时她写得最多，那会儿我常熬夜学习，她就一起写点东西。记得她曾经写满了两个本子，但一直保密，说写完再给我看。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大概是关于她的童年、青年经历，讲到外公外婆，还有些对生活的感悟。我在大学时帮她发表过，学校文学院老师还问我，她是不是语文老师。记得有一篇是写她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和姥爷去卖花。文字很朴素，但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她对童年和对父亲的怀念。她总以“会好起来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这种句子结尾，经过挫折后，总是会找到一些“出口”，告诉自己，这些苦难不过如此。我妈还喜欢唱歌，我爸专门给她买过一套卡拉OK设备，我妈干家务就会用它放歌，把声音开很大。当时感觉她一直有股精气神，提着自己不往下沉。
●前段时间，妈妈在自己QQ空间写的内容。讲述者供图
二
2015年我去重庆上大学之后，感觉到她有些依赖我。刚开始，我会每天跟她发消息说动态，她还是要我三天之内必须打一个电话。我觉得没必要，她不同意，超过三天不打，她就主动找来骂我，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不当我女儿了？是不是没这个妈了？”室友知道后，也觉得很奇怪，她们有时候一周都不一定和父母打。当时我会觉得有一点被束缚，因为想着家里有弟弟在，不需要我频繁打电话，但又能理解，之前我一直在她身边，现在离得远，她会比较在意我的安全和健康。她一般都会聊我弟的学习，我爸最近怎么样，问问我在学校的近况。后来就说到弟弟在叛逆期，她跟我爸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也觉得需要去关心她，定期跟她汇报我的生活。
●妈妈在重庆给我拍的照。讲述者供图
弟弟比我小五六岁。以前面对我的成长问题，我妈容易生气，会打我，后来她不会这样对弟弟，可能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年纪也大了些。弟弟上高中后，特别喜欢打游戏、玩手机，我得帮爸妈和他沟通。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就到处干工程，几乎每年只有三个月在家。有次村里筹款建路，家里资金不够，我妈打不通我爸电话，只能去找爷爷借几百块钱。爷爷觉得我爸妈私定终身，一直特别讨厌我们家，说没钱，我妈哭着回来了。妈妈和我聊过一些往事。她说当时觉得我爸很真诚，干活踏实，能扛事儿，给她一种有支撑的感觉，就和他结了婚。爷爷奶奶一直觉得，那时候自由恋爱是一种耻辱，是女孩子不自爱，男孩子不听父母安排。婚后我妈感觉不一样了，我爸一直不在家，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都是她自己解决家庭琐事。我读研之后，因为疫情，在家待了七八个月。那段时间，我妈怀疑我爸出轨，我爸否认了。每天她跟我爸打电话吵架，先是哭，然后暴躁，后面演变成自我安慰，说没什么事，大家都会经历过这个情况。她说完这句话，就要出去走一走，趴在江边的栏杆一动不动——我每一天都跟着她。本来我可以提前返校，但那段时间我妈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又在家待了几个月。当时我弟还在家准备高考，我得瞒住他这个事。我才发现，原来我妈对自己的婚姻有这么大的期望。我爸出现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我就觉得我妈好天真，她还想着我爸能为她做出改变。我力劝她离婚，她最后选择了原谅。我感觉她对我爸的感情非常深，我爸每次回家，明显能看出她会更开心，给他做好吃的，带他买新衣服，但相处不了几天就会吵架。她可能是为了维持家庭，觉得离婚对我跟弟弟不好，她也很久没有经济独立了，不想离了之后要麻烦我们。我妈一直都有工作的想法。我上小学时，我爸有段时间留在家里，他俩就到菜市场做小生意，大概持续了两年半。后来我成绩出现一些波动，弟弟也要上学，我妈就又回到家里。她跟我爸商量过开个小卖铺，但好像是当时经济条件不够。后来他们吵架，我妈有时就会说，要不是因为操心儿女读书，就出去工作了。最近，她想去老家一个农家乐干活，帮忙炒菜端菜，但我爸不允许，说去就离婚。我妈觉得，我爸不让她去是因为丢面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出来工作。其实我也不太建议她去工作，能找到的工作都很累，她膝盖也不太好。
三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感觉到我妈的孤立无援。弟弟出生前，爷爷一般不来我们家，除非重要节日或者有什么事情找我爸。后来我妈说，生我时坐月子条件很差，有了弟弟后，她受到的待遇好了很多，会被更多人关心，爷爷奶奶都很开心，会经常来坐一坐。我们那农村有种想法，一家人不能在村里太突出——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大家要在一个平均的水平，不然就会来挤兑你。我妈生了一儿一女，只有女儿的人家就会来找事，村子大宗族里的一个伯母就是这样。她跟我妈闹得特别僵，还动过手，每次都会诅咒我弟弟死掉，还联络身边的人孤立我妈。她们经常找我妈茬，摆宴席、聚会也不找我妈。我记得念小学时，她们吵架，骂很难听，我妈从外面把门锁上，不让我出去，我就透着院子大门的缝儿看。我爸不在，帮我妈的只有一个从其他地方搬来的阿姨。当时我特生气，想从墙头翻出去揍她们。农村里一些妇女会打麻将、跳舞，有的输了很多钱，有的发展婚外恋，有的也不管家里的孩子。我妈都不跟她们一块玩，大家也觉得她假清高、无趣。
●来重庆之后，妈妈在家画的国画。讲述图供图我一直觉得要离开这里，去好一点的地方。以前我成绩不怎么好，我妈一直说，我们家的人骨气要硬，事情要做好，不要给别人落话柄，总督促我和我弟搞学习。放假时，我妈早上就喊我们起来背书，背到天差不多亮了，她开始做早饭。我们吃完就写作业，一直写到中午，下午可以休息，吃完晚饭又必须去学习。她还会跟高年级学生借下一学期的书，让我们预习，还会考我们。有时我也想反抗，但都比较缓和。早上背会了书，去学校老师会夸我真棒，我就也觉得早上应该学习。但到下午、晚上，我想出去打球、跟朋友玩，我妈要求必须几点回来吃饭的时候，会跟她有一些争执。我很害怕惹我妈生气，一般还是妥协。当时我就觉得，她怎么能过这么苦的生活，每天有这么多干不完的农活，还要给我做饭，提醒我功课，不应该让她过于劳累，也不该让她生气。如果连我都不跟她统一战线，给她支持，她还有什么可以依靠。到现在，村里就我和我弟考上了重点大学。这几年我妈特别受村里妇女的欢迎，问她两个孩子怎么都教育成大学生。但从另一方面看，以前供我们上大学是她的生活目标和期望，现在完成这个任务，好像她的人生就空了，没有目标了。现在感觉我妈已经不敢独自面对一些事，不相信自己能做到，也没办法去怪她。生活中那么多事扑面而来，总有扛不住的时候。四
看到我妈和音箱的聊天记录后，我没告诉她。我不是个情感充沛的人。后来，我给她安排了一些事情，比如整理衣柜、炖汤，或者帮我在网上看鞋子，还教她打游戏。以前问她想吃什么，她不想就算了，现在我就换个选择给她，也会特意关注一下她的回答。我想把这个事记录下来提醒自己，就写到社交平台，媒体发了报道后，很多人有共鸣，说很难想象自己妈妈是怎么度过孤独时光的。我妈的第一反应是好笑、好奇，她一条一条看评论，以为别人会说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有毛病，没想到大家都很友善，真诚地在表达和讨论这事。我感觉这是一个社会现象，希望我妈也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大家都有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她经历了什么，或者是生活环境、经济条件怎么样，可以去学习同处这个困境里的同龄人，怎么把自己解救出来。后来她就说，一开始是看到我和音箱说（指令），觉得好奇才试着说的，也确实是无聊，就是开玩笑的。她闭口不提自己心情不好的部分。之后一段时间，我早上5点半起来陪她沿江边溜达一个多小时，再一起吃早饭，我就洗漱上班。我给她买了一个巨幅十字绣，她会在家绣，或者看会儿书，有时跟青海的老闺蜜们唠唠嗑，晚上做完饭等我回来，吃完我们再出去转一圈，回来跟我爸、弟弟打电话。她打开自己了一些，以前衣服都是素色，很规整。我说重庆的气候、环境适合穿亮色，给她买树莓色、大粉色的衣服。刚开始她特别抗拒，说这个年纪不该穿艳色。我就给她洗脑，这里是外地，谁认识你，自己穿着舒服开心就好。她慢慢也接受了点，出门前会涂防晒、画眉毛，用定型喷雾把头发弄顺，还搭配下衣服。
●跟妈妈一起摘的草莓。讲述者供图
很多网友建议我妈找一个比较轻松点的工作。我帮她联系过一家朋友开的书咖，可以帮忙端咖啡、打扫，那边人也不多，不会特别忙。她觉得她不懂咖啡，怕听不懂方言会出丑，说干不来，我就放弃了。又给她找了国画、古筝培训班，里面都是一些她的同龄人。去之前我劝了一周，她还是担心跟别人交流的问题，甚至在想穿的衣服合不合适。上了两三天课，她就决定先回老家了，说重庆太热，等9月再来。她可能有点没法接受，觉得班上的一些叔叔阿姨都是退休的知识分子，有职场气质，她会怯场和自卑。我平常跟同事们接触，感觉她们父母生活都蛮丰富。有人父母都是事业单位退休，一整年都在外面旅游；也有的早上练书法、打太极，下午去画画、跳舞。我才意识到我妈的差别，无论是精神面貌还是心态上。她最远就到过重庆，虽然以前也有很多爱好和才能，一直没自信和机会去展示。现在我对我妈有种长辈的心情，感觉我需要去帮助她解决困难。有时我也觉得在牺牲自己，就像之前读研在家陪她七八个月，差点耽误了我的毕设。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看到她做不到，或者出尔反尔，很烦很累。但反过头想，这是对父母的感情，我能做的就是给她提供退路，其他事由她做决定。
●最近，妈妈在家写的小楷。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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