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克·埃吕尔到海德格尔,再到斯蒂格勒,人对技术异化力量的恐惧似乎成为了哲学之思的共题。但是,当人类面对技术物时,真的只能怀有这种悲观的末日之思么?到底人类该以何种态度来思考自身与技术物的关系?环境与文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问题,法国技术哲学家吉尔伯特·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1924-1989)对技术物的谱系学考察,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的借鉴。吉尔伯特·西蒙栋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曾在中学任教,后担任巴黎第五大学教授。被认为是“机器学”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并在法国建立了普通心理与技术实验室,长期致力于机器与心理学关系的实验性研究。西蒙栋师承自乔治·康吉莱姆,并被认为影响了吉尔·德勒兹,拉图尔和贝尔纳·斯蒂格勒等理论家。本文试图从他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技术物的发明过程,并借助西蒙栋的关键点网络理论,进一步反思技术物的存在方式,探索技术时代危机的解决方案。在法国技术学者文森特·邦坦(Vincent Bontems)看来,西蒙栋的首要贡献,正在于提出了具体化过程这个概念,指出研究者应当采用谱系学的研究方法,采用进化主义的视角,在生成与变化的亚稳态过程中,来解释技术物的发明。西蒙栋实际上想说,技术物并没有一个静态的特征,或者说,类似于本质的东西,而总是随着时间性的向度存在于生成之中。西蒙栋指出,“技术性的存在,正通过在自身中汇聚和改造来进化。”技术物正是由不同功能汇聚在一起的统一体,诸种不同功能之间交互联系,彼此相关,共同构成了技术物的内在连续性。当一个技术物的内在关联性越高,内在连续性越是流畅,那它就越是具体的,反之就越是抽象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在西蒙栋眼中,衡量技术物进化的标准正是它是否是具体的。实际上,具体与抽象,是西蒙栋的技术哲学中一对关键性的二元概念。西蒙栋从词源学的角度解释了具体这个概念,“具体,其拉丁语形式为concretum,这个词的意思是,某种东西能自我存在,在其中,有机地,没有一个部分可以完全与其他部分分开而不失去其意义。”对具体性的追求,贯穿于西蒙栋的技术哲学,并被他视为完美技术物的主要性质。我们不难看出,这里所追求的具体是整体性功能的具体,而不是局部的变革。正是因为将技术进化的标准定义为具体化过程,不同于海德格尔,西蒙栋始终对技术的进步持有乐观主义态度。西蒙栋认为,从历时性的角度看,技术物的进化至少经历了两个阶段。首先是手工业者的阶段,这一阶段是“技术物进化的最初级的阶段”,就是说,是“抽象阶段”。手工业时代的技术物,尽管可能是精巧的,但是却是按照“合体”的特征来制造的,即按照使用者的需求、经济市场的规律或者商品的价格等外在因素来制造的;而这些外在性的原因,在西蒙栋看来,都不能催生出真正有意义的技术物,都不可能成为技术物进化的真正推动力。技术物的进化必须根植于技术物本身内在的需求,而大工业时代作为技术物进化的第二阶段,在生产技术物时,所基于的是对技术物自身内在的连续性的实现,而非外在因素。因此这一阶段是技术物进化的第二阶段,是更为先进的“具体阶段”。通过具体阶段这个颇具工业色彩的术语,西蒙栋捍卫了技术自身的尊严,有力地回应了技术悲观主义者,同时也为技术的发展进步提供了合法性论证。作为工程师的西蒙栋非常重视环境对技术物的重要影响。在西蒙栋眼中,技术物的生成并非是孤立的,即技术对象的具体化不能脱离构成它的环境,恰恰是关联环境与技术物的递归式生成,共同实现了技术物的进化。需要注意的是,西蒙栋所说的关联环境并不仅指参与到技术物发明过程中的自然因素,还有作为设计者、使用者的人的要素。在此,西蒙栋引入了图式化的思维方法,来说明技术物的发明。按照西蒙栋所倡导的机器生成学,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三元的,由发明者、机器、关联环境三元组成。在技术物的实际发明过程中,发明者所拥有的图示并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拥有抽象图示的发明者总是根据关联环境来组织物质材料,将这个抽象图示具体化、现实化,实现从潜在到现实的转变。在这个发明过程中,发明者所构造的图示不再起决定性作用,而毋宁说仅发挥着引导性功能,只是为技术物的发明指出了一个隐约而含混的方向,并能根据关联环境来调适自身。实际上,关联环境与技术物正处于一种递归性的因果关系中。在西蒙栋眼中,技术物是关联环境诞生的前提,但是技术物自身的发明,又受到位于发明过程之前的潜在环境的制约。正是通过这种递归性的因果关系,技术物实现了自身的具体化,进而实现了迭代式进化。按照西蒙栋的设想,技术物、发明者、关联环境这三元应该是紧密耦合在一起的。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导致技术物整体的问题。比如,西蒙栋谈到,如果在技术物的发明过程中,技术物本身被过分强调,人本身的向度被忽略了,就会导致人本身的异化。西蒙栋的创新之处在于从人与工具的关系的角度阐释这个观点。在西蒙栋看来,异化形成的主要原因是机器取代了人成为了工具的使用者,人不再直接地与工具相联系,而只能借助于机器这个中介。机器作为中介取代了人,直接参与到了劳动中。人也就因此沦为了组织者或辅助者的角色。通过阐述关联环境和技术物的递归式生成,在技术物的发明过程中,西蒙栋勾勒出了一个不同于形质论或理念论的三元径路。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西蒙栋所阐述的发明过程是一个动态的关联性系统,组成结构系统的各个元素彼此制约,互相决定,相互生成。同时,西蒙栋又别出心裁地引入了“潜在性”这个维度,使这个结构不是封闭的,而始终保持着开放生成、自我改正的力量。尽管已经从技术物生成的角度论证了关联环境对技术物的重要作用,但是西蒙栋却并不止步于此,而是试图深入到技术物谱系学的源头,进一步思索原初的技术思维产生的原因,及其与其它文化范式的联系。西蒙栋称之为关键点网络(un reseau de points privilegies)理论。西蒙栋显然也注意到了知识与技术的对立,并且,在他看来,之所以出现这种对立,正因为对象化思维的出现,亦即作为思维主体的人将技术视为异在于自身的客体,将之视为操作宰治,而非直接关联的对象之物。然而,按照西蒙栋的看法,在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分离之前,必然存在着一个更为原初的混沌性系统,西蒙栋称之为“原初的魔法统一体”。在这个有机的过饱和系统中,技术物不是通过对象化的方式,而是作为一个个关键点,直接与人和文化关联在一起的。原初的魔法结构是一个同时蕴含着主客体的浑然结构,然而随着变相过程的发生,主客体的对立的出现,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被打破了,“在从魔法到技术和宗教的过程中,被打破的东西,正是宇宙的原初结构,也即关键点的网状结构,它是人与世界之间的直接性媒介。”在西蒙栋看来,所谓的关键点网络不可避免地要被打破,也即是说,技术物不可避免地要从充满潜力的亚稳态逐渐走向耗尽潜力的稳态,人和世界也就越来越不能参与到技术物的生成之中。西蒙栋认为,唯一的拯救希望,存在于美学之中。西蒙栋并不认为技术物自身是美的,只有当技术物嵌入到由人和世界组成的审美关系网络中,被定位(localisé)到一个此时此地的具体情境中,才是美的,也是具体的。通过引入美学维度,西蒙栋对技术物存在的标准又复归到了具体性这个要求上。西蒙栋所提出的具体化理论,对技术物发明的谱系学研究,通过把与关联环境递归生成的技术物放在关键点网络中,全面协调了自然、技术、人类、文化的关系,既捍卫了技术本身的价值,又从耦合论的视角,指出了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在西蒙栋眼中,造成技术时代危机的原因正是因为抽象化。一方面,技术物自身越来越抽象,脱离了人的需求而日益变的“过分发达”;另一方面,人类思维的抽象化,使其看待技术物时不是采用具体化的思维,而是抽象片面的思考技术物,以至于对技术物本身产生了恐惧。在西蒙栋看来,要想解决技术时代日益泛滥的抽象化,只有将技术物看成是组成天地万物关联网络的“关键点”,将技术物和与之相关的关联环境联系在一起,亦即,将技术物与自然环境、人文社会关联在一起,唯有在伦理学和美学的向度中,技术物才能找到自身充实而具体的含义。
本文选自《自然辩证法通讯》2023年第45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