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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莱斯利·马蒙·西尔科

仪式|莱斯利·马蒙·西尔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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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莱斯利·马尔蒙·西尔科的《仪式》是“印第安文艺复兴”耀目之作,本书继承了北美原住民口述文学传统,讲述一个身心破碎的混血印第安人在巫医的指引下,通过古老的沙画仪式疗愈战争创伤并重建身份认同的故事。《仪式》于 1977 年一经出版便受到广泛关注和赞誉,至今仍作为一部文学经典列入美国大学文学课教学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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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伊兹兹娜科,思想女人,
坐在她的房间
凡她所思
马上显现。

她想到她的姐妹们
瑙兹伊蒂伊和伊蒂兹伊蒂伊,
她们一起创造了宇宙
这个世界
和地底的四个世界。

思想女人是只蜘蛛,
给事物命名
只要她赋予名字
他们皆尽诞生。
她正坐在她的房间
想着一个故事哩

我现在讲的这个故事
就是她正在编织的。

仪式

我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故事的事情,
(他说)
它们并不只是供人取乐。
不要被骗了。
要知道,它们是我们仅有的了,
我们唯一可以用来对抗
疾病和死亡的武器。

要是没有故事的话
你一无所有。

他们非常邪恶
但还是抵挡不了我们的故事。
所以他们想着法子毁灭故事
让故事含糊不清,湮灭成灰。
他们可想这么做了
他们乐不可支
因为那时我们就会不堪一击。

他抚摸着肚皮。
我把它们藏在这儿呢
(他说)
这儿,你用手摸摸看
瞧,它在动呢。
这儿孕育着生命
我族人的生命。

在这个故事的脏腑中
仪式和庆典
仍在成长。

她说:
唯一的治愈方法
就我所知
是一次完美的仪式。
她如此说道。

日出。

塔尤那晚没睡好,在旧铁床上翻来覆去。就是躺着不动,床底的弹簧也吱呀作响,令他想起漆黑的夜晚潮湿的梦,巨大的轰响卷起他像洪水中的残骸滚来滚去。今晚出现的首先是歌声,从铁床中瘆人地挤了出来,一个男人咏唱着一首西班牙语歌,是首老情歌的调子,就两个词反复重复着,“Y volveré”。有时候先出来的是嘈杂愤怒的日语,把歌声推得老远,恍惚间他感到风向的变化,像是下午的微风缓缓拂过,一点点偏离南方,朝西,然后声音就变成了拉古纳语;他可以听到乔赛亚舅舅在喊他,那是很久以前,那次他生病时乔赛亚给他拿来退烧药。但是在乔赛亚出来之前,那些狂热的声音先是飘荡,旋转,然后又浮现——日本士兵冲他喊叫的命令声、于丛林水汽中飘出的潮湿声响,以及女人的声音。它们忽大忽小,他几乎发狂,以为是他母亲用拉古纳语在说着什么,但是等他想弄明白话里的意思,声音突然变成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这时所有的声音都被音乐吞没——从一个硕大的音乐盒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盒身闪烁着红蓝色的灯光,黑暗被拖得更近了。

塔尤很早就醒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床上方又高又窄的窗户。铅灰色慢慢褪去,在晨光的照耀下,它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片白色的方框。他看着房间一点一点变亮,伴随着初升的太阳,那片浅浅的白色方框也一点点暖和起来,越来越多的黄色随之铺满方框。他已经有一阵子睡不着觉了,久到所有的事情拧在一起,错综复杂,好像他和乔赛亚拉着一串小马驹上山。每匹马的缰绳都套在前一匹马的尾巴上,而头马的缰绳则拴在乔赛亚的墨西哥马鞍旁。他现在都能看见它们——乳白色和栗色相间的马、通体鲜红的马、灰中掺杂了五色杂毛的马——阳光从身后山丘照过来,黄色的光芒洒在马驹身上。它们被夏天滋养得光滑的皮毛散发着光泽,跟在乔赛亚的马后仿佛是从前的马队。他没法睡着,记忆总是与现实重合,纠缠不休,好像外婆柳条筐里缠绕在一起的彩色线团。他小时候曾拿这些线团到屋外去玩,它们从他手中滚进夏天的草丛,四处乱窜,他得在姨妈察觉前把它们捡回来。他能够感觉到它们就在他的脑袋中——细细的线团被扯得到处都是,一路纠缠,他试着解开它们,重新绕好,但是它们反而越缠越紧。那样的夜晚,当思绪乱成一团,塔尤会直冒冷汗;他得绞尽脑汁想某样东西,某样不那么紧密纠缠,不与过去搭边的东西,它自成一体,就好像鹿一样孤独站立。要是他能在脑海中抓住那只鹿的图像,让它待久一点,他的胃就不会那么痉挛,他可以稍稍安睡一会儿。只要鹿独自游荡,只要他能让灰鹿待在荒凉的山上,这法子会管点用。但是如果他没有抓紧,它就会像旋风一样越过他,变成他和罗基杀死的那只鹿。记忆的闸门打开,变成最后一天他和罗基坐在一起,在太平洋某个不知名岛屿的丛林中给枪管上油。他们用光了罗基罐里的最后一点油,于是转而谈起罗基猎杀的那只鹿。坐在他们身旁的下士一个劲摇头,喃喃自语,说他梦见日本人那天将要抓住他们。

当下士一遍又一遍讲述他的噩梦时,潮湿的空气汗湿了他的脸颊,嘀答淌了下来。塔尤第一次觉得那个人的皮肤跟他没有区别。皮肤。他不断地注意到尸体上的皮肤,它们堆满了路边的沟渠,路上全是泥泞——黑黝黝的皮肤油亮发光,覆着肿胀的手;白人死了后变得更黑。他们肿胀着,爬满了苍蝇,没什么黑白的区别。那是塔尤见过的最糟糕的事情,甚至当他们活着时,在塔尤看来也没区别。当上尉下令朝高举双手,在岩洞前排成一列的日本士兵开枪时,塔尤没法扣动扳机。酷热使他颤抖,汗水刺眼,他看不清楚;那一刻他看见乔赛亚站在那儿,阳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好似眯着眼睛,就要朝塔尤微笑打招呼。所以当其他人开枪时,塔尤站在那儿,一阵恶心,四肢僵硬,他眼睁睁地看着乔赛亚倒下去,他知道那是乔赛亚;即便罗基摇着他的肩膀,让他停止哭泣,躺在地上的还是乔赛亚。他们把药灌进塔尤的嘴里,接着罗基推搡他来到尸体旁,让他瞧清楚,血已经跟丛林的泥浆混在一起,呈暗红色,其中几块鲜红的斑点微微闪烁。罗基让他瞧清楚那具尸体:“塔尤,这只是个小日本!这是小日本的军服!”他用腿踢着尸体,把它翻了个身:“瞧,塔尤,看看这脸。”这时塔尤尖叫起来,因为那不是小日本,那是乔赛亚,眼睛缩进了头颅,死亡带走了它们黑亮的光泽。

上尉叫来了军医,有人卷起塔尤的衣袖;他们让他睡下,第二天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说这是战争疲劳症,说疟疾发热能让人产生幻觉。

罗基试图与他理论,那个死人不可能是乔赛亚,因为乔赛亚是一个拉古纳老人,离菲律宾丛林和日军有几千里远。“他可能正在某个山丘上砍柴呢。”罗基说。他笑起来,摇着塔尤的肩膀:“嘿,我知道你想家。可是,塔尤,我们得待在这儿。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

塔尤点点头,机械地拍打着虫子,眼睛越过丛林绿叶死气沉沉的湿气,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反复琢磨着罗基跟他解释的事实和逻辑,确切的事实否定了他看见的东西。接着他打了个冷战,它先是从指尖开始,然后钻进胳膊。他颤抖是因为所有的事实、所有的理由再也没用了;他能听到罗基说的话,他能跟上罗基的逻辑,但是除了腹部的一个肿块,他什么也感觉不到,那是一块巨大的忧伤,往上顶,噎住了他的喉咙。

他得忙起来;他得不断忙碌,眼睛后的肌肉才不致松动,不会转向头颅内部,奔向早已等在那儿的景象。趁还能看见对面墙上黄色的方框,他赶紧爬起了床。他套上了战前穿的牛仔裤和棕色的靴子,红色的格子花呢衬衫是他从战场回来那一天外婆给他的。


他颤抖是因为所有的事实、所有的理由再也没用了


屋外的空气还是凉飕飕的,闻起来带着夜晚的潮气,有着微雨的气息。他在风车旁的铁槽里就着冰冷的水洗了把脸。梳头时,那只黄条纹的猫咕噜着,蹭着他的腿。她在前面带路,来到了羊圈。当他跪下来给一只黑山羊挤奶时,她钻到他的左腋下。塔尤用一个陶瓷咖啡壶的盖子给她倒了一点奶,然后打开羊圈放出了羊,它们贪婪地跑向沙地上刚冒出来的嫩草。羊羔几乎过了吃奶的年龄,但它仍跪在母羊脚下,挤进去寻找奶头,耸来耸去,想让奶流淌得更快些。它欢快地摇着尾巴,直到母羊跳起来把它赶走。几周以来,断奶的情形都是这样。但是母羊对嫩草更感兴趣,因此断奶的课程断断续续。当塔尤离开时,羊羔又回来衔着奶头,不过这次小心了许多。

太阳爬上了天空,在空荡荡的清晨,它看上去很小。他知道他应该吃点东西,可他不再感到饥饿。他坐在厨房的一张小方桌旁,咖啡罐的盖子上有一根白色的蜡烛,已熔化成一坨烛块。他好奇蜡烛在那儿有多久了,他在想乔赛亚是不是最后一个点上蜡烛的人。他以为他又会哭,想起乔赛亚,想象他是如何在这儿生活,触摸这一切,坐在这张椅子上。他猛地别过头,视线转向咖啡壶黑乎乎的壶底。他不会浪费柴火去热昨晚的咖啡,也许那是前晚的。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旱季又回来了,就好像二十年代战后一样。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们用老马车载着大木桶给羊儿们运来水。羊圈附近的风车早已干了,所以灰骡拖着马车去溪边取水。他们慢腾腾地走着,水不时从木桶边缘溅出来。他坐在瘦骨嶙峋的骡背上,紧挨着他的舅舅。他们先把水倒给羊儿们喝,接着烧掉仙人掌边缘的刺。他们退到车旁,看着奶牛小心翼翼地走近仙人掌,嗅着呛人的灰,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灼热的绿浆冷却,然后伸出阔大的长满斑点的舌头,吃那些奇怪的混合物。那些年山丘荒凉,只有仙人掌可以生长。

如今马车和木桶早已不见了踪迹。那头灰骡早就死了,据说是在阿科玛附近不小心吃了毒草,剩下的这头也瞎了,它站在牧场的风车旁,啃着风沙中的黄色草茎。它的足迹从草地到水槽,周而复始,细窄的足印形成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圆圈。瞎骡把嘴探进水槽中,水慢慢溢了出来。它这样每天滋润嘴唇四五次,确认水还在那儿。干燥的空气令木桶收缩,它们一提起来就垮了。畜栏后方是四下零散生锈的铁箍,依稀是基奥瓦箍舞者在盖洛普庆典上留下的遗迹。箍舞者把铁箍掷到地上,再钩起来抛向空中,落下来时从他的头滑向肩膀直到脚踝,像变魔术一样。塔尤踏进一个半埋入红色沙土的铁箍,用靴尖把它挑了起来,然后又让它滑入沙土。

二月下旬风就刮起来了,一直持续到四月。他们说自他参战后六年以来都是这样。这些年来,他们总是仰望天空,期待积雨云的到来。现在是五月下旬,塔尤离开时让房门敞开着,正对着干燥空旷的山丘和淡蓝色的天空。他像乔赛亚多年前一样,凝视着远处黑山的天空,因为有时当雨终于降临,是从西南方来的。

丛林雨没有开端和结尾,它像枝叶一样在天空生长,分杈,垂向大地,有时是茂密的灌木缠绕着岛屿,有时是岸边云朵里卷须般的蓝雾。丛林吐纳着永恒的绿,令人发热,直到他们挥汗如雨,仿佛久旱的树叶在雨中淅沥。正是在那儿,塔尤开始明白乔赛亚的话: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一切取决于环境。丛林雨隐伏在空中,缓慢推进,令人窒息;它浸透了靴子,脚指头的皮肤坏死脱落,伤口转成霉绿。这不是他和乔赛亚祈求的雨,这些绿叶不是他们在砂岩峡谷盼望的春天的使者。当塔尤走在前往战俘营的泥泞的路上,他祈求的是干燥的空气,干得仿佛是从百年黄沙里挤出来似的,挤干罗基腿上化脓的伤口,蒸发罗基眼上的汗珠。雨水积满了车辙,路面泥泞不堪,下士撑不住,滑倒了,连带着被泥毯裹着的罗基。塔尤痛恨这淫雨,好像罪魁祸首是这丛林绿雨,而不是长途行军或是炸伤了罗基的日本手榴弹。假如日本士兵看见下士这么蹒跚,那是因为这雨;假如他们看见罗基这么虚弱,过来用枪托砸碎他的脑袋,是这雨和这无止无尽的绿联手谋杀了他。

塔尤在后面抬着毛毯担架的另一端,不停地安慰下士,告诉他就快到了,终点就在山下不远处。他讲了个故事来鼓舞士气。词语从他口中流出,仿佛有形体实质,沙砾和石头浮起来托住下士,让他的膝盖不发软,以免毯子从他手中滑落。

雨声愈来愈大,敲打着林叶,冲刷着车辙;雨水飞溅到他头上,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它一路淌至他的脸颊和脖子,好似蝇蚁蠕动。他想腾出手来抹去雨水,他想放下毯子,哪怕只一小会儿。但是只要下士还站着,还在行走,他们都得跟上。在哗哗的雨声中,他听见夏季洪水的声音,压抑着的轰隆声,还有远处洪水在峡谷中肆虐的声音。他可以闻到翻腾的泡沫,满载着一路席卷而来的瓦砾废墟,吸纳了污水废物,还有动物的尸体,盈盈满怀,不堪重负。他试着屏住呼吸,但是从沿海山峦刮来的山风,把雨水抽打成蒙蒙的灰浪,遮住了他的眼。下士摔倒了,扯翻了手中的毛毯担架。他感觉罗基的脚擦过他的腿肚子。他顺势跪了下来,摸索着毯角,开始咒骂:“真该死,要命!”这些话在脑海回旋,带走了他胸膛的最后一点温热。他像吟唱般诅咒这雨,趁日本士兵没看到这一切,他蹲下来,在泥水中摸到了下士,拉着他站了起来。他的诅咒声不绝于耳。他要他的咒语化成万里无云的晴空,犹如夏日惨白的阳光穿过宽广无垠的地平线。词语在他内心聚合,给他力量。他紧紧抓住下士的胳膊,扶着他站稳。做这一切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诅咒着雨。

夏日时分

伊卡陶-阿卡-额-雅——芦苇女人

总是在洗澡。

她花了整天

蹲坐河中

挥溅着

夏日的雨水。


可是她的姐姐

玉米女人

成天劳作

阳光下挥汗如雨

双手酸痛

待在玉米地。

玉米女人厌烦了这些

她生气了

责备着

她的妹妹

因为她成天洗澡。


伊卡陶-阿卡-额-雅——芦苇女人

于是离开

她回到

最初的诞生地

深藏地底。


从此再也没有雨。

夜晚干涸

所有的植物

玉米

大豆

枯黄萎缩

开始随风

凋落。


人类和动物

饥渴不已。

他们在挨饿。

所以他把雨咒走了,干旱持续了六年,草变得枯黄,停止了生长。放眼四顾,塔尤可以看见他祈祷的后果:灰骡憔悴不堪,山羊和羊羔每天必须遛得更远才能找到可吃的草和灌木。黄昏时它们站在棚前,反刍着胃里的食物,等着他;瞎骡则睁着玻璃弹珠般的眼睛,站在门后。他丢给它们一捆干草,上面撒点碎玉米。母羊把羊羔从玉米旁赶开。骡子倚靠着摇摇欲坠的门轻声哼哼,塔尤从咖啡罐抓出一把玉米,放在骡子嘴下,感觉到轻颤的双唇。玉米吃光后,骡子舔着他的手,吸吮着最后一丝盐味;它的舌头粗糙湿润、暖烘烘的,精确地穿过他的手指。塔尤看着它唇边长长的像触角一样的白须,喉咙又哽咽起来,他为所有的生灵哭泣,为他所做的哭泣。


词语从他口中流出,仿佛有形体实质,

沙砾和石头浮起来托住下士,让他的膝盖不发软


有很长一阵他是白色的烟雾,出院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烟雾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它消散于病床和墙壁组成的白色的世界;医生对着隐形的弥散的烟雾讲话,他们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把他吸走。他看见铁桌子灰色的轮廓、他们塞进他嘴里食物的轮廓,只是轮廓,像他看见的所有东西。他们看见的只是他的轮廓,但不知里面已被蛀空。他走在弥漫着蜡味和消毒水味的地板上,看着自己双脚的轮廓;他一边走着,日子和季节在他的眼角消失成一道朦胧的光线,他必须出其不意地扭转脑袋,才能透过窗棂瞥见绿叶的影子。他居住在遥远的麋鹿山上,冬雾笼罩,那里猎人永世迷失,他们的白骨界定边界。

站在洛杉矶火车站外,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盯着几棵棕榈树,枝干枯黄,死灰般的叶片掉落,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的身体好像又有了实质,世界变得清晰可见,他醒悟到他为何在那儿,然后他记起了罗基,哭了起来。车站屋顶的西班牙红瓦渐渐模糊,但他没有动,也没擦去眼泪,因为他很久没有为任何人哭过了。雾气总是那般稠密,往昔的回忆和画面刺不穿那块地方。他在五颜六色的雾气中穿行,没有痛苦,只有床对面的北墙和无尽的灰白。药物挤干了他枯瘦肢体里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眼睛后朦胧的雾云。不要为雾气笼罩的远山哭泣。如果不是他们给他穿好衣服,领着他上车,他还要待下去,沿着北墙飘荡,消失在灰色的晨光里。

新来的医生问他是否有人曾能看见他,塔尤轻柔地回答,他很抱歉,但是没有人被允许与隐形人交谈。新医生很有耐性,他每天都来,他的问题渐渐融化了厚雾的边缘,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阳光驱散浓雾。一天,塔尤听到一个声音回答医生:“他不能与你说话。人们看不见他。他的话是由一根看不见的舌头说出来的,它们没有声音。”

他把手伸进嘴巴去揪舌头,它干枯萎缩,像一具细小的啮齿动物的残骸。

“待在这儿容易隐形,是不,塔尤?”

“是啊,直到你来。到处是白色,烟的颜色,雾气。”

“我送你回家吧,塔尤,你明天搭火车回家。”

“他不能走。他经常哭。有时他哭得想吐。”

“他为什么哭呢,塔尤?”

“他哭是因为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东西都奄奄一息。”

他可以看得清楚医生了,医生的手伸了出来,手背上长着浓密的黑毛。

“哭吧,塔尤,想哭就哭吧。”

他正想朝医生尖叫,但是被这句话呛住了,他咳出了泪水,尝到嘴里的盐味。然后他闻到杀虫剂、尿臊味,混合着呕吐的味道,呛得干呕起来。他从房角的洗手槽起身,撑住水槽的两侧,抬起头看着医生。

“讨厌死了,”他轻声咕哝着,“瞧你干的好事。”

他提的手提箱上有张硬卡片,触手可及。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还有编号。他很久都没想过拥有一个名字。

售票员告诉他下趟火车在 4 号轨道,还有 25 分钟;他指着通道门,说塔尤可以在那儿候车。塔尤全身发虚,边走边觉得腿在消失,自己又开始隐形了;他头重脚轻,当头与地面平齐时,他又会迷失在烟雾里,一大片的雾气里。他闻到屋外的气味,像是火车的味道,柴油和机油粘在铁轨上。他靠着墙,直淌冷汗,声音慢慢地形成轮廓,传到他耳朵里的是空洞和模糊。他知道他马上又要隐身了,就在那儿。来不及寻求帮助了。他待在原处,等待死亡如同雾气消散,随风飘荡,顺着漩涡打滚,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他最后的念头是,他们慷慨地把他一个人扔在洛杉矶的火车站,他终于可以死了。

他躺在水泥地上,倾听四周的声音,轻柔的遥远的声音。他们先是用英语问他,没有答复,四周人声嘈杂,嗡嗡作响,其中日语特别清楚。他再也搞不清自己在哪儿了,也许又回到了丛林;一阵恶寒流过全身,像是姨妈讲过的天使的影子。他挣扎着醒来,睁开眼时,他以为会有一杆枪指着他的鼻子。也许比这还要糟糕:在白雾里沉浮许久,醒来时还在战俘营。他死的时候再也不想隐身了,就放纵这一次,最后一次。

那个日本女人双手牵着两个孩子,身上挂满了包裹和行李,其中一个正看着他。

“你生病了吗?”她问。

他试图回答,但是喉咙咔咔作响,发出了干呕的声音。他直直地瞪着她,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们报了警。”她解释道,微微地弯下腰,印花的裙边拂过膝盖。一个穿制服的白人走过来。他看着塔尤,然后又瞧瞧女人和孩子。

“他怎么了?”

他们摇摇头。女人说:“我们下车时刚好看见他倒下。”她退后了点,跟孩子们待在了一起。她弯腰,双手各提起一个购物袋,又瞧了塔尤一眼。他用胳膊撑起身,看着他们离开,他们的裙脚和行李带起一阵微风。其中一个孩子回过头来,一只手仍被妈妈牵着,扭转身子看着塔尤。他戴着一顶跟他年纪不相称的军帽,见塔尤也在瞧他,小男孩笑了起来,然后消失在车站的大门之后。

乘警扶起他,查看行李上的标签。

“需要我给退伍士兵医院打电话吗?”

塔尤摇摇头,他又全身颤抖起来。

“那些人,”他指着女人和孩子消失的方向,“我以为他们被关起来了。”

“哦,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发生在珍珠港事件之后。但是现在他们出来了,被遣返回家。我猜医院里消息没那么灵通吧。”

“是啊。”塔尤的声音低低的。

“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低头瞅着铁轨。乘警瞥了一眼怀里的金表,然后踱开。

塔尤的喉头发紧,靠着灰色的砖墙,对着个大垃圾桶吐了起来。呕吐物的酸味和垃圾的臭气涨满了他的脑袋,他吐得天昏地暗,胃里直抽筋。他依旧看见小男孩的脸,回过头来,冲他笑着。他想把那张笑脸呕吐出他的脑海,因为那是罗基的笑脸,童年时他们玩耍的笑脸。他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可那张脸还在。他抽泣起来,为何时间不能改变一切,为什么千山万水、丛林密叶也不能令死者安息。时光不再牢固,人们可以推开时间的栅栏,穿梭时空。也许这就是真相,只不过他刚刚才知道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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