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号”灾难性内爆：一场亿万富豪的“绝命之旅”

2023-06-24 13:06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自美国东部时间6月19日以来，美国联合加拿大等国家，动用军机、船舰等设备对大西洋北部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深海救援行动，搜寻在下潜到泰坦尼克号沉船点进行观光的“泰坦号”载人潜水器。直到22日，波士顿海岸警卫队宣布“泰坦号”确认发生了挤压爆破，潜水器搭载的五名成员也全部遇难。“泰坦”事故背后是一个新兴的、没有规则限制的深海探险行业。

记者｜印柏同

实习记者 | 李慧琪

编辑 | 徐菁菁

深海遇难

6月17日，英国商人、迪拜一家航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哈米什·哈丁（Hamish Harding）在自己的 Instagram 账号上留下了最后一篇记录。他自豪地宣布自己将乘坐“泰坦号”潜水器参加海洋之门（OceanGate）公司的泰坦尼克号残骸探险。这次探险似乎有点匆忙。“由于纽芬兰40年来最糟糕的冬天，这次任务很可能是2023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载人泰坦尼克号任务。”哈丁写道。

借助一个“天气窗口”，前一天，一行人从加拿大纽芬兰的圣约翰斯出发，乘坐“极地王子号” 破冰船向南航行约400英里（约640公里）后，到达泰坦尼克号沉船点，计划周一凌晨4点左右开始潜水作业。如果一切顺利，“泰坦号”潜水器会在母船“北极王子号”（Polar Prince）的协助下，缓慢下潜约3800米，整个过程耗时大约2小时，并且在当天下午重回海面。

属于海洋之门的旅游潜水器开始在海上下降。（图｜视觉中国）

尽管天气情况不甚理想，但哈丁显得信心十足。他介绍说，潜艇上的团队有几个传奇探险者。事实上，他本人也可以算得上传奇。2021年3月，他和海洋探险家维克多·韦斯科沃(Victor Vescovo)潜入10924米的马里亚纳海沟。相比之下，4000米海平面下的泰坦尼克号残骸似乎并不遥远。

然而，哈丁并没有像他许诺的那样发回更多探险信息。6月18号当天早晨，当“泰坦号”下潜入海1小时45分钟后，与其协助下潜任务的母船“北极王子号” 突然失去了联系。

当地时间6月22日下午3点，美国波士顿海岸警卫队在其基地，召开了针对深海救援“泰坦号”潜水器的第三次新闻发布会。会上宣布，22日早晨，“北极地平线”号的远程潜水器在距离泰坦尼克号沉船点1600英尺（约480米）上方，发现了一片包含金属碎片的区域，此区域在深海3000多米的位置，和理论上估计的“泰坦号”下潜1小时45分钟后的位置相差并不远。美国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WHOI）相关专家在分析了5片不同的残骸碎片后，认定它们来自“泰坦号”。其中，可被辨认的头部残骸和压力产生的孔洞，证实了泰坦确实在海面下发生了内压爆破，也就是说，整艘潜水器，已被深海内几百倍大气压的压强强瞬间碾碎，而泰坦号上的五位成员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

泰坦号潜水器母公司海洋之门（OceanGate）随后在其官方Twitter账号宣布，乘坐此次“泰坦号”的五位成员已被认为全部遇难。除了哈丁以外，遇难者还包括法国传奇探险家保罗-亨利·纳吉奥莱特（Paul-Henry Nargeolet）。他曾在法国海军服役，而后在法国海洋开发研究所工作，被人称作“泰坦尼克先生”。纳吉奥莱特曾经在1987年参与过泰坦尼克号的首次打捞工作，并且累计完成超过30次对泰坦尼克号进行探索的深海下潜。

本次事件遇难者还有来自巴基斯坦的富商萨哈达·达乌德（Shahzada Dawood）和他19岁的儿子苏莱曼（Sulaiman Dawood）。他们来自巴基斯坦最富有的家族之一。萨哈达掌管着一家化肥、能源和食品公司和化学品公司。

海洋之门公司的CEO斯托克顿·拉什（Stockton Rush）也在这艘潜水器上。

在发现“泰坦号”残骸之前，美国海岸警卫队发动了史上最大规模的深海搜寻救援。失联的当天下午，美国波士顿海岸警卫队收到了来自“北极王子号”的求救，随即召集了美国海军、加拿大武装部等机构进行合作，并迅速成立统一指挥部。除此之外，当局召集了附近几乎所有能参与救援的资源：包括配备远程遥控潜水器的法国科考船，巴哈马深海铺管船（Pipelay vessel）、不少过路商船也都参与到对“泰坦号”的搜救进程中。

在救援过程中，波士顿海岸警卫队队长杰米·弗雷德里克（Jamie Frederick）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媒体表示，这是一场复杂且艰难的救援。“这场救援需要不同专业领域的人，在专业设备的帮助下，共同协作。”杰米强调，但更为困难的是，实施救援的事发地，是距离波士顿指挥中心900英里远的一片汪洋，且泰坦失踪的区域在约3000米的深海下。而涉及深海的搜索，则将过程变得更为复杂，这意味着救援将面临有限的能见度和超高的水压。而泰坦尼克号沉船点充满碎片的海底，也让声呐搜索识别，变得更为困难。

起初，救援队的行动像是在和时间赛跑。他们采取了海面和海中同时搜索的策略。因为“泰坦号”的氧气存储量，只够5名成年人维持96个小时的时间。在潜水器没有遭到破坏的情况下，留给救援人员的时间也大约只有3天。救援队在一开始也展现了极高的搜索效率，在接到求救后约48小时内，就搜查了7600平方英里的海平面区域，这大约是美国康涅狄格州面积大小。

不过，要在深海处开展救援，行动则显得相对缓慢。因为将设备运送到大西洋北部的海中央，并不是一件及时能完成的事。当地时间21号早晨，加拿大P-3巡逻机在搜索海域投放的声呐探测器中，捕捉到了疑似泰坦发出的噪音，这曾让所有救援人员都大为兴奋。随后，波士顿指挥部决定用“无人潜水遥控器（ROV）”对出现该噪音的区域进行进一步搜查。但尽管各部门都充分配合救援工作，但该无人潜水遥控器，还是在发现可疑噪音约1天后，到达该海域。

但种种努力，都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事实上，人类目前并没有在4000米的深海实施救援行动的能力。无论是“维克多6000”还是“无人遥控潜水器”，其设计功能都是采样处理装置，或者替代人在深海进行其他工程作业。水下4000米意味着400个大气压强、黑暗和接近0摄氏度的寒冷。

迄今，人类深海救援的记录仅为480米。1973年，罗杰·R·查普曼和罗杰·马林森驾驶英国的双鱼座三号潜艇前往距离爱尔兰东南方约240公里的海边铺设越洋电话线。当他们快完成工作时，一个舱门突然弹开，大量海水灌入船体，令整个潜水器沉入480公尺海底。美国海军派出了遥控潜水器，在海底找到了双鱼座三号，并将其与一根钢索连接起来。当马林森和查普曼被成功救出时，舱内的氧气只能在极限情况下再使用12分钟。

质量隐患

“泰坦号”像是一个帮助人们从海面到达海底的“电梯“，它依靠重量、浮力以及推进器自行上下，本身算不上什么高科技。泰坦长达6.7米，重10,432千克，相当于大约六辆普通大小的汽车，能够下潜至4,000 米的深度。它由四个电动推进器助力，并有一组摄像头、灯和扫描仪来探索周围的环境。海洋之门介绍，泰坦号的观察窗是“所有深潜潜水器中最大的”，实际上，乘坐过的游客表示“也就是比洗衣机门窗略大一些”。

“泰坦”里面大部分是光秃秃的，只有按钮和墙上的屏幕，大部分操作通过一个像游戏手柄的手持控制器行。里面没有椅子，所有人进去前先脱鞋，然后盘腿坐在地板上。

蒂姆·马尔丁（Tim Maltin）是英国泰坦尼克号事件研究员，也是全球对泰坦尼号事件和事发海域相关问题研究的知名专家。在北京时间22号中午的采访中，蒂姆就对本刊表示，“泰坦号”有可能在深海中出现内爆。蒂姆告诉本刊，潜水器的构造和功能和潜水艇完全不一样。潜水艇有自己的动力系统，而潜水器相对而言则是非常简单的设备，它像是一个硬实的金属体，里面的人甚至不能控制打开舱门，而必须要有人从外面拧开螺栓后才能出来。潜水器的下潜和上岸出舱过程，都需要有一艘母船进行配合。不过，即使潜水器深处深海，它依然有能力控制自己上浮到海面。

“潜水器可以通过丢弃设备中的石头、重金属等东西，减少其重量进而上浮。就算自身重物全部抛完后，也可以通过气流充气以提升自己的浮力。”蒂姆说道。OceanGate 投资人亚伦·纽曼 (Aaron Newman)也曾对CNN记者提到过泰坦的这一安全功能。“泰坦由压舱物（有助于船只稳定的重物）固定在水下，在下潜 24 小时后没有上浮，会自动释放重物，将潜水器送上水面。”

蒂姆表示如果“泰坦号”还保持完好，那他们大概率会被在海面发现。尽管现在（北京时间6月22日中午）没有在海面发现“泰坦号”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出事，但是，也确实无法排除潜水器可能遭到毁坏的可能。“毕竟，在泰坦尼克残骸附近的海域，压力是大气压的400倍。一旦潜水器被水压摧毁，它被碾碎的速度比飞行的子弹还要快。”蒂姆说道。

AI模拟还原“泰坦”号潜水器内爆瞬间

在“泰坦号”确认内爆后，蒂姆对于什么原因可能致使其内爆也谈到了自己的看法：“‘泰坦’主要是由碳纤维、金属钛等不同材料构成。在面对强压下，不同材质的弯曲速率可能会不同，不过这只是猜测。但我所了解到的真实情况是，以前曾乘坐过’泰坦号’的游客，确实有提到他们在舱内听到了噪音和异响。”

而随着此事的发酵，“泰坦号”往年因质量问题被质疑的消息，再次浮现在了公共视野中。根据2018年的一项诉讼，海洋之门的前海事运营总监大卫·洛奇里奇（David Lochridge)在被解雇之前曾对泰坦号的安全提出过问题。洛奇里奇本人是潜艇操作员及培训人员，接受过识别海底设备缺陷和故障点的培训，2015年5月开始在海洋之门公司担任海事运营总监，负责潜水器的安全和运行。

根据洛奇里奇的说法，在“泰坦”潜水器即将从从工程部移交给运营部时，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明确提出“潜水器有质量问题”，要求工程部门提供接口设计和测试的一些资料，但是被拒绝了。他口头上报了领导层，但仍没有收到回应。

“海洋之门公司拒绝对船体的实验设计进行关键的无损测试。”洛奇里奇当时还警告说，当潜水器到达极端深度时，泰坦号上的乘客可能会面临危险——因为潜水器前端的观察口只能够承受 1,300 米的认证压力，而海洋之门计划将乘客带到约4,000米的深度。另外，他还提到，希望海洋之门能够让美国船级社等分类机构来认证泰坦号的安全性。在经历这些争论后，“海洋之门”解雇了洛奇里奇。洛奇里奇举报了公司，公司也以泄露商业秘密起诉了他。

游客在登船前需要签署一份免责书（图源 | 央视新闻）

曾经有一次，公司CEO、也在这次事故中遇难的斯托克顿·拉什将泰坦号的三分之一比例原型带到华盛顿大学的实验室，在那里他可以在极端压力下对其进行测试，看看它能承受多少。测试只能在晚上进行，结果船体在测试中发生了内爆，巨大的震动甚至炸毁了实验室的压力传感器，幸亏由于晚上没人，也无人受伤。

但是，对于这次试验，拉什解释说，该测试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海洋之门检测船体缺陷的方法——该方法使用灵敏的声学监测来检测船体在压力下变形时的爆裂声和爆裂声——并不能说明潜水器质量。大卫·洛克里奇同样不认可这种监测方法。他认为，这种类型的声学分析只会显示组件即将失效的时间——通常是在内爆前几毫秒——并不会在对船体施加压力之前检测到任何现有缺陷。

“新兴行业”与监管的缺失

1985年9月，罗伯•巴拉德将军发现了泰坦尼克号残骸，此消息一出，几乎成为了全球所有主流媒体关注的焦点。这个位于北大西洋，北纬41度43’47”西经49度56‘49”的位置，也几乎成为所有对泰坦尼克号感兴趣的人们所向往的坐标。《泰坦尼克号》导演卡梅隆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就曾下潜到泰坦尼克号残骸处考察参观。

“位于海平面3800米下的泰坦尼克已经被截成了两节，船尾处是杂乱的金属早已被生锈腐蚀，甚至已经几乎没有了船的形状。但是，船头是矗立在海床上的，还是能看清船型的原貌。”蒂姆告诉本刊。从1912年泰坦尼克启航到残骸被发现，再到《泰坦尼克号》电影上映。似乎每到一个时间段，泰坦尼克都会有新的理由让人们的注意力再次转向它。“泰坦尼克号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来，一个集体的悲伤记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会一直有人对这个故事着迷。”蒂姆说道。

不过，自1985年泰坦尼克残骸被发现以来，对其残骸的考察或游览，都多少带些官方背景的意味，因为人们一直只能通过乘坐海军或者政府研究机构的潜水设备，才能抵达泰坦尼克号的残骸。直到2021年，海洋之门公司正式开通了商业游览泰坦尼克号的业务，成为全球第一家运营该项目的商业公司，普通人才有了近距离接近泰坦尼克的可能。

去年，海洋之门CEO拉什在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采访的时候表示“这（游览泰坦尼克残骸）非常不寻常”，提供了“一种新型的旅行”。这种新型旅行单张门票就要25万美元，乘客大多是身价过亿的富豪，例如本次事件遇难者萨哈达和哈丁。

海洋之门CEO拉什对探索冒险类行业一直非常热衷。他本人就极富冒险精神。1981 年，年仅 19 岁的拉什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喷气式运输飞行员，并于三年后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航空航天工程学位。在这次下潜之前，他已经有13次泰坦尼克号潜水经历了。

《深渊幽灵》剧照

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在被问到海洋的梦想目的地是哪里时，他曾回答是深海热液喷口。“因为这附近栖息着各种奇特的海洋生物，一些科学家甚至怀疑地球上的生命可能就起源于那里。”自2009 年拉什成立海洋之门以来，他一直致力于增加深海勘探的机会。拉什最初计划在 2018 年探索泰坦尼克，后来因为技术和疫情，不得不推迟到了 2021 年中。

拉什的进取和突破意识也表现在公司所运行的潜水器上。2018 年 12 月，他完成了对泰坦的4000 米验证潜水。2020年，拉什宣布与NASA马歇尔太空飞行中心合作，为自主设计潜水器增加更为可靠的技术支持。或许因为在技术上有了自信，“海洋之门”自主设计的潜水器，至少可以容纳四人，“泰坦”可以容纳五人。而现在大多数深海潜水器的设计还只能搭载两三个人。

不过，拉什在潜水器设计的“进取”一直遭遇过怀疑。即使是曾经坐过“泰坦号”游览的人，也会被吓一跳。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记者大卫·波格曾经乘坐过“泰坦”，他还记得在海洋之门发给乘客的一份文件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个实验容器没有得到任何监管机构的批准或认证，可能导致身体伤害、精神创伤或死亡。”这句话当时让大卫非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