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乐园制作了很多奇幻的东西,还能让人们相信它们是真实的,这种表象脱离现实变成自我指涉的独立存在的现象是非常后现代的。
主笔|薛巍
你不是非得买门票才能体验迪士尼乐园。2004年,英国学者艾伦·布里曼提出当代社会在逐渐“迪士尼化”,现代生活中的许多方面都呈现出主题公园的某些特征。迪士尼化的意思是,迪士尼乐园采用主题化的营销策略,用特定主题包装一个对象,能赋予它有吸引力的意义和氛围,所以商家争相效仿,酒店、商场、动物园,甚至大学宿舍、保健机构都搞主题化经营,如福尔摩斯主题酒店、监狱式宾馆。除了各种硬件设施,迪士尼乐园还有很多清晰的叙事,即各种“主题”。这是主题公园跟传统游乐园的区别所在。在主题公园,游客被故事和相互关联的、跟特定主题有关的景点包围。这些叙事不仅有自己的名称,还结合了建筑、声音、商店、餐厅、装扮、艺术和工艺,有时还用气味来加强感受。迪士尼会努力保护这些叙事的完整性,在“西部世界”工作的牛仔不可以在去吃午饭时穿越“梦幻世界”。由于迪士尼城堡前合影的人太多,如何避开人流拍照,已经成为网络热门攻略(黄宇 摄)
从“认假为真”的角度来说,世界也在迪士尼化。2010年,比利时哲学家克里斯托弗·布鲁尚斯基在《今日哲学》杂志上撰文说:“让·鲍德里亚说迪士尼乐园被呈现为虚构的,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其他地方是真实的,洛杉矶和它周围的美国都不再是真的。这一说法很容易就可以扩展到全世界其他地方。还有谁能认出中世纪的建筑和刚建的哥特复兴式建筑之间的差别?我们的环境中很少是原件,大部分都是真实应该是的样子的造像,花园和乡村风格的景观被称为自然。我们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一个现实的模型里?”2008年,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卢卡斯在《主题公园》一书中说:“去主题公园的意义是逃离日常生活中的难题,在虚拟现实中玩耍,生活难题被忘掉,代之以沉浸、高兴、狂喜和兴奋的世界。无论我们是爱它们还是恨它们,主题公园日益遍布全球,它们代表着异乎寻常的空间和社会形式,提供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反映了深层的、强大的情绪和认知模式。在电影和剧院中,观众是被动地观看屏幕或舞台上的表演,主题公园的基础是个人沉浸于一个展开的、演变的戏剧中……主题公园在全世界扩散,随着它渗透至更多的空间,如购物中心、赌场、餐厅,它超出了早期建筑、物质和文化的形式,变成了一种生活形式,变得跟日常生活难以分别。人们在第二人生的三维虚拟世界中逛主题公园,在消费者空间的戏剧中跟其他人互动,甚至以主题公园的方式装饰自己的家,世界本身成了一个主题公园。”许多研究者说,去迪士尼乐园就像朝圣。“朝圣”的第一个意思是觉得自己有义务访问一个圣地。有美国学者说:“迪士尼乐园就像一个神圣的中心,每一个美国人都必须去两次,第一次是小时候,第二次是成年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参观迪士尼乐园这一命令之强大,在日常聊天中可以看到,别人会问你有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给予肯定回答后,你会开始讲述那次经历。如果还没去过,就要做些解释。”朝圣的第二个含义就是这个词的通常含义,参观迪士尼类似于开展朝圣的各个环节:像朝圣者一样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然后再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当身处远方时,朝圣者处于临界状态,处于通常的、传统义务和约束之外,摆脱了日常的责任,跟其他朝圣者组成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是嬉闹的、天真率直的、厌恶一般规则的。游客在每个景点都会经历类似于朝圣的分离、过渡和重聚的过程。迪士尼世界的神圣性体现在那些符号,如城堡、米奇的形象。作为临界状态,迪士尼世界展现了反结构的特性:动物被描绘成人,人被描绘为机器人;鬼魂跳舞;孩子做出家庭决策。参观迪士尼世界就像家庭朝圣之旅,但跟朝圣不同的是,迪士尼乐园的参观者返家时并未带着全新的现实感,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参观迪士尼世界表明自己认可迪士尼公司的文化价值观,是对20世纪通过技术进步的信仰的再度确认,并通过等级体系和消费主义对大众进行控制。一位女孩开心地跟迪士尼卡通人物合影。卡通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滋润着游客的心(黄宇 摄)
美国学者普里西拉·霍布斯说,从神话学的角度,“一个主题公园不仅是一个游玩的地方,它不依赖激动去让人快乐。相反,主题公园这样一个地方,会让人想起其他时代、想起其他或真实或想象的地方。迪士尼乐园是一个世俗神话,它充满着怀旧和进步的故事。它抹掉现实的残余,用童话模仿现实,让童话显得比现实更加真实”。迪士尼世界邀请游客成为神话的主角:小女孩打扮成公主,在城堡前微笑着,这立刻成为一个天真童年的神话;两个人牵着手在过山车上高喊,这是一个探险、兴奋、友情的神话。迪士尼的网站和广告中有很多这种神话式的照片。迪士尼世界承诺让这些神话个人化,其网站上说:“你的女儿会被奇妙地变成小公主!”关键是,她不仅是感觉自己像公主,或者看上去像公主,她会超越她所住的现实世界,被“奇妙地变成公主”。迪士尼让顾客成为理想的神话中的角色(家庭的快乐、童话魔法、探险等)。“迪士尼瞄准的,不仅仅是人们心中的儿童性,还有深藏于普通人心中的明星梦和变身梦。”上海迪士尼,晚上的烟花划过梦幻城堡(黄宇 摄)
很多研究者把迪士尼世界当作后现代主义场所进行分析。首先,迪士尼世界体现了后现代主义的拼凑理念。哈维分析了迪士尼世界的时空压缩的典型特征。短短几分钟内,人们从蛮荒的美国西部进入到太空探险,或是回到欧洲中世纪。在迪士尼世界,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费杰曼说:“在迪士尼,全世界的美食被聚集在一个地方,就像全世界的地理复杂性被缩减为电视屏幕上的一系列图像。其中的含义是,通过体验食物、饮食习惯、音乐、电视、娱乐、电影,可以间接体验世界地理的拟像。把日常生活中的仿像交织在一起,把不同的世界及其商品带到同一个地方。”迪士尼乐园对街道、城堡加以抽象,打造无时间性、无地方性的景观,创造出一个神奇的场所,它不被外面的世界的视角限制。其次,后现代主义者把组织结构疆界坍塌的趋势称作“逆分化”,这在迪士尼乐园被表现在许多方面:玩乐与购物、工作与玩耍融合,演员与观众合一,娱乐与教育融为一体。乐园把游客放在跟电影场景一样的背景中,演员和观众的区分就不那么明确了。对游客来说,工作时间和非工作时间的区别也变得模糊了,这是华特·迪士尼想要的结果,他不希望人们想到日常世界,在乐园里还工作。迪士尼跟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也逆分化了,美国社会变得很像迪士尼乐园了,“现实在追赶幻想,在这一过程中,二者的区别消失了”。玲娜贝尔的每个动作都是在严格的设计下诞生出来的,也是最能激发成年人心中萌感的卡通形象(黄宇 摄)
迪士尼乐园还模糊了真与假。威利斯曾写道:“很多游客会暂时搁置日常的感知和判断力,认为乐园的环境比真的更真。一天早上,在迪士尼酒店,我去吃早饭时,看见两个小孩弯着腰看着一条小蛇,他们的妈妈说:‘别担心,它是橡胶做的。’”华莱士说:“我带着儿子和女儿去玩的时候,我们觉得森林河流之旅的真假难辨非常迷人,所以我们又回去了一次,然后好奇心又让我们去了第三次,就是为了搞清楚舵手招揽生意的言辞有多少是固定的戏码、有多少是他即兴发挥的。”意大利学者翁贝托·埃科说:“美国人的想象要求真实的事物,结果为了获得它,必须编造绝对虚假的东西,在那里,游戏和幻觉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艺术博物馆受到了怪奇秀的污染,在充分的、害怕空白的环境下享受虚假……美国人几乎疯狂地渴求似真的东西,是对记忆真空的神经质反应,制造绝对的虚假是由于不快地意识到他们的现在没有深度。”《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剧照
他注意到,迪士尼乐园的小镇大街是第一个虚构的场景,但又是非常精明的商业现实。它既绝对现实,又绝对奇幻,这是迪士尼乐园相对其他玩具城市的优势。它里面的房子都是全尺寸的,给人的印象是可以住人的,但也属于一个幻想的、我们的想象力可以把握的过去。大街的外立面像是玩具屋,邀请游客进入,但里面是伪装着的超市,人们不停地购买,以为自己仍在游玩。“在这个意义上,迪士尼乐园比蜡像馆更加超真实,因为蜡像馆还在努力让我们相信,我们看到的绝对地复制了现实,而迪士尼乐园坦言,在它的魔法般的围墙内的幻想,绝对是复制的。”蜡像馆追求的是对现实的忠实再现,乐园追求的是对幻想的再现。蜡像馆最多是真品般的佳作,而迪士尼乐园展示的则是赝品中的杰作。埃科认为,在迪士尼乐园,如果有假的东西,像河马、恐龙、海蛇,不是因为没办法弄到真的,而是因为公众应该欣赏虚假之完美,以及它对规划的遵从。在此意义上,迪士尼乐园不仅制造假象,而且激发人们对假象的渴望:真实的鳄鱼可以在动物园里看到,作为规则,它应该是打瞌睡或者藏了起来,但迪士尼乐园告诉我们,假的自然更符合我们的幻想的要求。如果在24小时之内,从迪士尼前往密西西比河,船长说有可能在岸上看到鳄鱼,你没看到,你会怀念迪士尼乐园,那里的野生动物不需要被哄骗。迪士尼乐园告诉我们,技术可以给我们提供自然提供不了的现实。米老鼠系列,跨越几十年,仍然是每个大人和孩子的“宠物”(黄宇 摄)迪士尼如何使用魔法?美国人类学家斯蒂芬·费杰曼在《乙烯基叶片:迪士尼世界和美国》一书中提出,现实和虚假的区分用在迪士尼世界,显得太简单了,他提出了四重区分:真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假的真的和假的假的(the real real,the real fake,the fake real and the fake fake)。“迪士尼的策略是把真的和幻想的放在一起,让我们难以分辨,但快乐地迷失于其中。为了充分的娱乐体验,我们被要求搁置自己的怀疑。”主题公园里确实有超真实的东西,但小镇大街夸大了人们想要的元素,去除了负面元素,制作出了一个没有现实基础的模型。关注表面上的细节只是为了其下非现实的东西。另一方面,迪士尼乐园里无疑有真实的事物,如未开发的灌木丛、公园的结构、天气。食物、排队的人、车辆、售票处,都是真的。“但游乐园的全部意义在于用不真实、不正常的东西吸引游客,不然谁要费劲花钱去看?迪士尼的天才在于那些假的东西。但这个假的东西非常复杂,真实和虚假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比如里面有真鸟,有正常的叫声。但没有鸟的树枝上也有鸟的声音,是播放器播放的录音。迪士尼不遗余力地把假的呈现为真的,这通常很迷人。但随着假的变成真的,向真的东西开放的空间变成了假的。坐在船上,好像下雨了,我们被告知,那不是真的雨水,是魔法带来的。真的鸟和天气是真的真东西,垃圾和下水道也是真的真东西,假的假东西是梦幻和商业的工作人员,这些代表迪士尼公司发明的东西,如米奇。作为动画角色,米奇是真的假东西,工作人员扮成米奇,则是假的假东西。”但更重要的是,如费杰曼所言,“梦幻被当真。即使人们能够区分真的和假的,但他们不太关心这一区分,而且通常还很喜欢假的”。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