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影视创作者是否会被AI取代,或许可以听听这位导演的态度
谭飞:欢迎李霄峰来到《四味毒叔》。
李霄峰:感谢谭飞老师。
谭飞:这几年外界对你的风格有一个评价,就是“外表风平浪静、内心暗流涌动”,你觉得这个评价客观吗?你对自己这几年的作品满意吗?
李霄峰:我有三年没拍了,其实就是之前那六七年的时间里拍了三部作品,当然他们的评价我也同意,我也觉得可能那三部电影多多少少跟这个时代、跟这个土壤也有点关系。因为我们这个土壤永远是外表风平浪静,里边有很多东西,人心里面的很多东西很难讲出来,很难非常自如地表达给外界,这是我们文化的一个特点,我觉得可能我也是顺应了这个特点。
谭飞:据我这几年的观察,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电影可能已经被边缘化了,你怎么看待这样一个现状?你觉得电影未来的出路在哪?你有没有做过一些思考?
李霄峰:前段时间我们做项目书已经全部用Midjourney来做了,我们以往做一个项目书,可能需要三四天到一周的时间,但现在基本上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完成,我们用Midjourney生成图片的效率非常高。
谭飞:跟原来的效率完全没法比。
李霄峰:对,完全没法比,我的几个小伙伴也开始用像Runway那些软件,开始用AI在做视频了。的确思考的方式已经发生变化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制作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但是你说未来到底属于什么样的电影人?我觉得也真不好说,我前段时间听说柯达又开始生产胶片了,都是定制的,这说明还会有使用胶片的创作者。我觉得可能会分化得很严重,会有一批人不相信技术的进步、不相信技术的改造,也不打算运用技术的改造,他可能要回到一个电影更本质的开端去做一些事,很可能会像我刚才说的,分化得很严重,这是一个我能感觉到的趋势。
谭飞:那么霄峰你作为曾经的影评人,怎么看待我们的这些观点?很多人预测电影最后就是个“轻奢品”了,可能跟歌剧、舞剧有点像了,不一定所有人都会去看电影,包括我们现在老说为什么大家不再看好莱坞的“爆米花”电影了,其实表面上是好莱坞的套路化问题,但本质上可能还是大家觉得新鲜度已经不够了,或者说吸引度已经拉不满了,我为什么要去看?加上性价比上也有一定考虑,我的时间付出、金钱付出不成正比,所以我也不去看,这是很多年轻人的感受。你怎么看待这样一种思潮?
李霄峰:很多人在抨击短视频,但我其实经常看短视频,短视频已经成为很多人表达的工具了。在10年20年前,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20年前,贾樟柯导演曾经讲过,有了DV,拍电影比以前要容易多了,很多想要拍电影的年轻人,哪怕是电影行业以外的,都可以拿起DV来,拿起这些设备来,去尝试着拍自己的电影。今天那更不用说了,无论是拿起手机,还是用AI来制作视频,这个方法地球人已经都能用了,它已经不再是一个有门槛的东西了。
谭飞:短视频让拍影像完全没有门槛了,以前是门槛低,现在是零门槛。
李霄峰:我觉得其实本质上来讲就是时代的进步,它让包括影视行业之外的,真正生活里的人都可以做这件事情,就像唱歌一样,很多原来不是所谓专业的歌手或者歌唱家的人走上舞台,他唱得非常好,我觉得这其实是件好事。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买过两本书,一本书叫《精英的傲慢》,一本书叫《大众创新》,我觉得电影创作者,尤其是有时候会来到我们一些电影节的这些人,对不起,你得放下傲慢。因为其实不要觉得电影有多了不起,我觉得这是个特别重要的事。电影是生活的一部分,人家刚起床为什么要去电影院看你的电影?人家早上还要上班,还得吃早餐,中午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为什么要去看你的电影?下了班人家有家庭,为什么要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这是我们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但是有一点,电影不能傲慢,一傲慢就很麻烦了。
谭飞:那你觉得这样一个变化会倒逼电影人做出哪些改变?当然我们说技术和AI的应用可能是一方面,那其他方面有没有一个推动?
李霄峰:对我来说,我觉得因为这种改变不是个人能够推动的,有的时候你也得跟着大的潮流在走,也尽可能地去做一些转变。我还能不能拍一些能够让观众看得到的电影,能够让观众觉得产生思考的电影,我觉得产生思考可能已经是一个比较奢侈的追求了。让电影能够达到曾经像文学、音乐一样能够引发人的感触和思考的影响力是很奢侈的,因为迄今为止人生还是有限的,人生既然是有限的,这个故事才会有意义。我觉得慢慢来,看看还能够做点什么。
谭飞:所以其实现在可能每个人也没看清楚它未来变化的一个可能途径,那么只能说我们接下来再看。
李霄峰:对,再走一走,做自己的事呗。新的生产工具肯定会带来生产力的新的变化,但我想生产效率一定是不一样的。这说明我们的故事和思考方式已经旧了,人家5秒钟就把你这个故事写完了,那是因为你的故事老套了,看起来好像是很符合某些写故事的方法,但其实是没有灵魂的,那个灵魂正在速朽,所以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个产生新的东西的好契机。
谭飞:你必须要规避掉机器能完成的内容,所以你就必须大胆创新。
李霄峰:对,而且这些年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我总是说所谓类型片的“类型”是诞生在什么样的土壤上,咱们中国的文化的土壤上有没有诞生过这些类型?我觉得在叙事传统上,其实有些类型是没有办法直接拿过来用的,应该去找一找我们自己的新东西,我们还能不能运用我们自己的文化去说一些事儿、讲一个故事,也能够同时让观众接受。
谭飞:大家都在说机器可能最大的影响是编剧这块,也有人说到表演,因为今后AI可以直接代替演员表演了,我听到很多演员真的是有焦虑的,因为他现在拿的片酬还很高,但是今后用机器软件,其实很低的价钱就可以把你取代了。这样的一种革新、革命,对整个的表演,包括制作体系的影响都非常大。
李霄峰:表演我倒没想过,因为我觉得除了动画片以外,真人电影可能还需要一些真的东西。当然AI技术可能再发展发展,AI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谭飞老师,它的表情,它的肌肉的运动,可能就是跟你一模一样。但是怎么界定这件事?我也没想明白,但确实在文本层面,还有包括最早期的一些概念设计,AI甚至已经可以启发你的想象力了,而不是你启发AI。比如说Midjourney这种软件,你输入你的指令,根本不知道它会出来什么图,这是随机的。但其实这很可怕,相当于AI给了你几盘菜,你选吧,但这几盘菜上桌之前你并不知道它什么味、长什么样,这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情,人自己的创造力到底在哪?过去很早以前觉得长镜头创作非常厉害,但现在你去玩一个游戏,比如“吃鸡”,你能玩到底,比如玩半个小时,那就是半个小时长镜头,你一路上遇到的事物、看到的景色、上了坡下了坡、进入仓库,这就是连续的长镜头,这个时候你再去说电影的长镜头多牛都没有用了。所以还是我刚才讲的,有很多事已经变了。
谭飞:其实已经不叫有危机感,而是说确实生死存亡。那么接下来问到霄峰,因为我也知道你经常参加上影节,有很多创投、扶持,我听说现在创投的年轻导演投的项目都丰富很多了,原来老集中在什么小镇谋杀等等比较“奇葩”的主题,现在好像更多元化了,因为大家可能也都有危机感,你讲讲这方面的情况。
李霄峰:这方面我倒是觉得过去八九十年代老说什么第多少代导演,这种很懒惰的总结方式,现在这种说法已经不存在了。这次上海电影节我不是来创投训练营做导师嘛,见到这些年轻人,最小的1999年,都是90后,13个年轻导演的短片拍得都非常棒,而且有商业项目,也有所谓的一些作者性的探索。我10年前第一部电影就是在上影节的创投,实际上他们现在的创作比我10年前那个时候的形态的确是丰富很多了,我感觉他们也在加速。
谭飞:加速迭代。
李霄峰:对,他们在加速迭代,一方面我自己也有一点危机感,但另外一方面也觉得是个好事,你看到这些年轻导演的时候还是真心觉得为他们高兴。
谭飞:因为现在好像没有任何一个简单的能够划分这些青年导演群体的词了,第N代已经不管用了,每个人就是一代,就是自己。
李霄峰:对,完全没有用了。
谭飞:所以其实电影越来越商业化的同时也越来越个人化或者说私人化,它完全是个体的对电影的感知,而且现在的孩子可能面对的信息量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没法比,那个时候上个BBS就以为打开了世界,现在孩子是啥都有了。
李霄峰:这些信息已经融合在他身边了,不得了,现在是大时代了。
谭飞:再聊聊你自己的未来的下一部的动向,比如你正在筹备的这一部,或者准备拍的这一部会跟以前有变化吗?
李霄峰:肯定是有变化,下一部算是比较向上的一部青春片,讲两个少年人的故事,那部电影可能得在年底开机,如果顺利的话后面也有一些剧本,疫情三年我们也准备了很多剧本。也拍不了,就弄剧本,先准备着看看呗,人生有限,争取在走之前多干点电影。
谭飞:新作是在商业向和作者向上更偏向哪一种?或者说更结合?因为你以前的东西可能是作者向居多。
李霄峰:应该是偏商业多一些,我老说我对“作者”这两个字有很大的疑虑,电影导演毕竟跟画家和音乐家太不一样了,这么说的话,抖音上都是作者。
谭飞:那也是作者短视频。
李霄峰:我觉得从过去到现在对“作者”的定义其实范围都稍微有点窄了,你说到电影,其实我想大家都知道它不是一个人干成的,全组100多个人,有些大片有1000多个人,难道每个人的脑子里都装着这个导演的想法吗?除非说你告诉我这些人脑子都是你控制的,所以有时候电影人老想着自己一个人可以话语权大到某一个非常神奇的程度,把电影导演当成一种神一般的存在,我觉得很可怕。
谭飞:我觉得你说的这些有一点就是你觉得有些词会要消解,可能原来传统意义上作者电影、文艺电影这些词其实都过时了,作者电影这四个字也需要祛魅化,现在这个时代可能你不要把这事看太高了。
李霄峰:对,不能看太高,而且它本来也不应该高,而且我觉得电影不是来反映生活的吗?但也有一种电影是造梦的,诺兰电影它可能来造梦,但大部分时候电影还是来反映人的意识活动、人的生活、社会的变化。我本人是反对把电影神圣化的,就像您说的,得祛魅,但为什么我觉得有很多人都不愿意祛魅?
谭飞:因为他有特权。
李霄峰:他拥有这个话语权。
谭飞:那是很过瘾的事。
李霄峰:对,那是件很过瘾的事,比如出本书,讲讲这个导演怎么样怎么样,或者是导演自己可能也觉得我要留在历史上,我觉得这个反正至少不是我追求的。
周楠 | 王小帅 | 余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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