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一路狂飙突进,不疯魔不成活,在整个香港电影圈,乃至华语电影界,几乎都无出其右者的导演:邱礼涛。谢君豪、罗嘉良、方中信三位重量级男配,于股掌之中。为什么,在港片,尤其是港式动作片逐渐不受待见的当下(看今年的几部港片票房就知道了)。如果在香港影坛只选一位“奇人”,那这个人,毫无疑问,只能是邱礼涛。入行近40年,导演作品103部(包括未完成),平均每年导演4部。拍《新喜剧之王》,李力持称他:“快枪手,快靓正,一个月就杀青”。(星爷你看看这里)1993年《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让多少人直到现在,一看到“叉烧包”三个字,还会自动联想起“人肉”……虽是三级片,上画后,票房却连续三周居高不下,并叫港澳叉烧包生意萎靡不振。B级片、大制作,恐怖、警匪、黑帮、爱情、情色、贺岁、现实主义剧情片、主旋律,都能驾驭。他导演过窦唯、张楚们的红磡演唱会《摇滚中国乐势力》。让他一战成名的《人肉叉烧包》,他不但细致地表现了处理、加工、烹饪尸首的过程。并且用特写镜头,怼上警员们那嚼得太起劲,以至于变形的脸。到了大制作时代,他的“恶趣味”有时仍能“露出马脚”。子弹穿过脑壳,在肃穆的表情里留下弹孔,炸出飞溅血液,在冷调的滤镜里,不见红,却比血流成河更为骇人。《扫毒2》,古仔断手;《拆弹专家2》,华仔断腿;《扫毒3》,城仔差点断臂。《扫毒2》里,地藏(古天乐 饰)身披毛呢大衣,穿过吊生猪的冷库。《扫毒3》里,差哥(刘青云 饰)把手榴弹的拉火环戴成鸽子蛋。猎最奇的奇,发最疯的疯,涛哥作品有种近乎失控的极致感。可除了看着爽之外,你会发现,他又总会给些让人“不爽”的东西。说邱礼涛博眼球,可冲击力强烈到甚至有些恶心的画面,无疑是在冒犯观众。说他的故事浅薄狗血,可细细品来,他讲的从来不是善恶对立、警匪互博这么简单。可当他被捕入狱,照样被更强悍的受害者弟弟肆意凌辱。黄志恒杀人,触目惊心,可小护士用硕大的针管朝他皮下注射自来水时的表情,又何尝不狰狞?与野蛮人的直接不同,自以为是的文明人,显露出野蛮一面时,往往给自己找个正当理由。如今的涛哥,尽管不再用排泄物、遍地残肢、杀戮来制造惊悚,可他这种挑战仍贯穿在作品之中。《拆弹专家》,男主解除不了炸药,慷慨陈词之后,扭头就跑。注意这个逃跑的镜头,是从被留下的同事的视角,拍男主的背影。而其他拆弹后跑走的镜头,则多是让角色冲着观众方向过来,因为这样,才能最直观地呈现炸弹的冲击力。眼睁睁看着救星逃跑,那一刻,观众共同感受着这份被抛弃的孤独与绝望。《拆弹专家2》里,男主执行任务时被炸断一条腿,装上义肢后,却被边缘化,做了文职。于是他和反派联手,制定了一个毁掉香港的计划,并已经成功实施了一次爆炸。《扫毒3》里,讲兄弟情的,除了有战友,还有反派差哥。于卧底警员欧志远(古天乐 饰)和张建行(郭富城 饰)来说,对差哥的感情或许只是某些时刻的心弦颤动。开篇十分钟的枪战戏里,在警察的重重火力之下,他不要命地逃,尽显悍匪本色。反派为贪欲杀人,和好人“不得不”献上投名状,目的虽千差万别,但悲剧的结果却相同。当两位卧底警员提起差哥时,虽然总不止一次强调,“毒贩始终都是毒贩,怎么都要抓的”。可每抓一个罪犯伏法,他们要付出的精神代价,或许已无法估量。老实说,很多年前,在没看到过他写的那本《一个电影导演的文化思考与实践》前,Sir也没将他和知识分子这个词联系到一起过。他认真严肃地聊了文化工业,聊了作者概念,甚至于,还以“艳照门”为例,聊了“道德判定”这件事。博士论文是以自己的电影《竞雄女侠秋瑾》的拍摄过程为例,阐述电影审查制度的历史变迁。创办过《大影画》等杂志,发行过《公屋丑闻——一名记者的追查实录》和《四代香港人》等作品。他被同行称赞,“就是那个年代受人敬仰的知识分子之一。”为什么一个知识分子会拍那些很多人不屑的cult片?
比如《伊波拉病毒》里的阿鸡,本身就是个受欺负的社会底层。流亡海外后,他不但忍受着白人的种族歧视,又被老板随意压榨。面对这样一位可恶的弱者,你会发现,那种在观看底层向上复仇的故事时,常常生出的共情、同情,在这派不上用场。叫观众挣扎于同情和仇恨之中,检视自己的道德,引发怀疑的思考:如果说侠骨柔肠的小马哥们,用飒爽英姿把暴力浪漫化。涛哥的B级片里,则用残忍把暴力还原为暴力本身,独立电影中,他用尖锐和另类视角表达着悲天悯人。在不得不正邪分明的警匪片里,他的控诉显然更隐蔽了一些。
《拆弹专家2》里的男主,尽管后来悬崖勒马,可曾经的叛逆,已帮他实现了一部分对系统的复仇。好像后者,因为无视法纪,无所畏惧,反而显得更有血性一些。与其说张建行真的习惯了游走在光明与腐朽之间的生活。他感受到“大义”的缝隙中,那一点点无关立场,无关正邪的人性。没错,古仔、城仔、青云大叔,整整一代的港片主创都老了,于是很多人也在说他们在“消费情怀”,使得最近的港片成绩都不大理想。我们记忆中那些不管不顾,那些极致表达,那些疯狂与过火的港片,真的已成回忆了吗?那是从大量实战经验中磨练出的效率,《扫毒3》开场十分钟,人物关系、主要矛盾交代清楚,还有枪战、爆破、反转,一应俱全。他不相信绝对的善恶、公平、秩序、文明,所以他让好人卧底有冲动,坏人毒枭有血性。对英雄祛魅,对兄弟情重新诠释,尊重人性、人情的自然发生。那是只有在这些人身上,你才能见到的,传承了多年,几已消失的精神。
留发,蓄须,穿“奇装异服”,是他对角色的理解,“我觉得这个毒贩在这个毒贩的世界里,其实他本身就有点不正常”。面对兄弟反水,枪顶脸上,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哎哎哎”地发出感叹,好像下一句就得说“不然你往旁边稍一稍呢”。
高冷霸总?不存在的,看这洋洋得意的劲儿。👇
他执拗到近乎“天真”,对张建行,有种孩子气的依赖和信任。
到了最后,还想拼死救“兄弟”一把。
Sir觉得,与其问“怎么还是他们”,不如说,“还能看几次他们”。事实上,港片不是“死”了,而是变了,历尽浮沉,大浪淘沙,穿越行业、局势变迁,它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变得沉稳、内敛、阴郁。也许,如果哪天,古仔城仔青云们再也打不动了,邱礼涛再也拍不了了,那才是真正的落日余晖。我们非但再也看不到“理所应当”的反派魅力,甚至于,可能再也感受不到港片的感官冲击了。
即使青春的容颜不再,我们在他们身上,依旧还能看到“最后一代港星”的敬业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