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城市怪谈:哈佛给亚裔降分来提高黑人录取率,这正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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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分配的政治局和经济账
01
牵动美国全社会神经的“平权行动”是什么?
美国“平权行动”的英文是“Affirmative
Action”,简称“AA”,直译为“积极、肯定、具有鼓励性的行为”。这里的积极和鼓励针对美国在历史上曾受到歧视和不公正对待的特定群体。
在美国并不漫长的历史中,屠杀印第安人、奴役黑人、种族隔离……这些都是令美国人最感耻辱的记忆。因此,AA的目的是采取积极的行动,来为曾经受歧视的群体提供机会,从而达到更加公平的结果。
在高校招生领域,AA通常表现在对少数族裔——特别是黑人、拉丁裔以及印第安原住民——的优惠政策。在具体操作上,大学通常采取给特定群体加分或优先考虑来实现AA倡导的多元化。
在AA执行的这过去半个世纪以来,这套政策已成为美国社会运作的一部分。但是,其争议也时常成为政治和法律的焦点。自由派(政治左派,通常为民主党——拜登所在的党)视其为社会进步的标志和基石,保守派(政治右派,通常为共和党——特朗普所在的党)则对AA持反对态度。
在这种政治分歧的背景下,2023年6月29日,保守派占据绝大多数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做出历史性的判决,判定大学在招生过程中采取的AA政策违反了美国宪法中的平等保护条款。这意味着:众多高校几十年来的招生政策是违反宪法的,从此之后大学无法将种族作为录取学生的标准之一。
02
哈佛大学是如何招生的?
在2023年最高法院判定AA违宪的案件之一中,哈佛大学是被告方。将哈佛大学告上法庭的是一只由保守派法律活动家牵头的非营利组织,其支持者包括许多亚裔学生。这些亚裔学生声称哈佛大学(本科)招生办的AA政策非但不是平权,反而是歧视。
哈佛大学是全球声誉最高的学府之一,每年吸引全国最优秀的学生递交申请,并且录取率一直很低(4%以下[1])。哈佛大学在录取学生时,采取综合、全面的考核机制:除了考虑学生在各自高中平时的成绩以及标准化考试(相当于“高考”)成绩以外,还会考虑学生在学业之外的经历和潜力。这些学业外的因素包括他们在申请文书中体现的素质、参加过的课外活动、推荐信、面试表现等等——以及学生的种族。
在哈佛大学坐上被告席的案件取证过程中,许多人第一次窥见了世界顶级学府招生办的具体工作方式。原来,招生办会给每一位学生打“性格分”(personal
rating)——将“勇气”、“成熟”、“和善”等形容一个人综合素质的因素量化为录取考核的总分中。
案件中,控方的分析表明:哈佛大学给学生打的“性格分”是有规律可循的,即亚裔学生的性格分总体低于其他种族的学生。这导致,虽然亚裔学生总体的学术和课外活动水平很高,但性格分却将他们的总分拉低,导致硬性指标相同的学生中,亚裔的录取率要低于黑人、拉丁裔和原住民学生,甚至许多学术成绩顶尖的亚裔学生与成绩平平的黑人学生的录取率差不多。具体地来说,在学术水平最顶尖的学生人群中,亚裔学生获得最高“性格分”的比例是黑人学生的一半不到,其最终录取率则是黑人学生的1/4不到。
哈佛大学录取率(百分比)[2]
将哈佛申请者按照学术水平分成10档,然后再对比每档学生的录取率
哈佛大学申请者的 “性格分”分布[3]
以下图表对比:在学术水平最高档的申请者(前10%)中,不同种族的申请获得最高“性格分”的比例
以上数据不包括录取率普遍更高的校友子女、捐赠者子女、体育生等特殊申请人。并且以上的分析是将申请者的学术水平作为首要的分析维度——在实际录取决策中,学术以外的多个方面也会被考量。性格分本身也会受到文书、推荐信等多个申请材料的影响。
哈佛是否将种族作为性格分的打分依据,并以此影响最终的录取结果,这无法证实(案件的证据中没有资料显示招生办明确指定但凡亚裔学生则必被判低,或但凡黑人学生则必被判高)。但在结果上,性格这种本应在个体间千差万别的不定因素,却会在不同种族之间产生如此明显的差别,并与学生的命运挂钩,这令人不得不质疑招生办操作的正当性。而在这套系统实施的这几十年来,一套令人哭笑不得的产业随之孕育而生:有专门的高校申请辅导机构负责帮亚裔学生包装申请材料,以让他们的文书和简历看起来不那么像亚裔[4]。
03
支持AA的逻辑
AA的支持者们认为:
首先,美国历史上的种种不公导致了现在许多学生的学术、课外活动等资源有着极大的不同;黑人、拉丁裔和原住民是历史上被严重迫害的族群,因此招生过程中需要对他们给予额外的关照。
并且,通过帮助黑人、拉丁裔和原住民学生,整个学生群体的种族会更加的多元化,而多元化的人文环境是对学生的校园体验、学习以及成长有着宝贵作用的。
因此,AA不管是在纠正过去的不公这个角度,还是在塑造更加美好的未来这个方面,都是值得被推行的。通过将不同种族的学生区别对待,大学可以防止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均,促进不同族群间的发展更加平衡,塑造更加平等、和谐的社会。
数据确实表明,AA在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取得了可观的成果。就拿哈佛大学的数据来说,在近十年来,哈佛大学的学生人群中少数族裔所占的比例逐年提高,最新的一届学生中,有一半以上的学生不是白人。
哈佛近几年的学生种族分布[5]
04
哈佛大学AA政策的经济账
然而,虽然AA的执行帮助了更多黑人、拉丁裔以及印第安原住民学生得以上大学,甚至进入像哈佛大学这样的顶尖学府,但是,AA真的可以精准地对弱势群体中的学生提供帮助吗?
评定一个学生是否来自弱势群体的一个有力因素是他的经济背景。其逻辑是:如果一个学生的家庭收入低,或者父母受教育水平不高,那么这样的家庭就很难拥有高质量的教育资源(这既包括学生在高中接受的普通义务教育,也包括其可接触到的课外活动、特长班以及辅导班等资源)。如果高校招生办面前有着两份成绩、课外活动、文书质量势均力敌的申请人,那么来自经济困难家庭的学生很有可能付出了比经济条件优渥的学生更多的努力、展现了更高的潜力,因此意图帮助弱势群体的大学应当在这种情况下将机会的橄榄枝抛给那位经济困难的学生。
然而,哈佛大学在实际录取中,并未做到让资源广泛地惠及到弱势群体。
从总体上来看,哈佛大学的学生背景绝大多数是富裕阶级。67%的学生家庭收入为全国前20%,一半以上(53%)的学生家庭收入为全国前10%,更有15%的学生家庭收入达到了全国的前1%。而来自贫穷家庭(收入为全国底端20%)的孩子则只占校园中的4.5%。
哈佛学生的家庭收入[6]
哈佛招生办在审查学生的申请资料时,会根据学生的社会经济背景判定他是不是属于弱势群体。数据显示:在哈佛最终录取的学生中,黑人里有28%是弱势群体,这个比例略低于所有黑人申请者中的弱势群体比例——29%。在全国总人口中,黑人有七成以上属于弱势群体[7],这表示:决定申请哈佛的黑人学生大多已经属于经济条件在黑人整体中相对较好的了,而哈佛最终录取的黑人学生也大部分并非来自弱势家庭。
而对于亚裔申请者来说,这个比例则有着显著的不同。在所有的亚裔申请者中,有11%的学生来自弱势家庭——美国亚裔总体的经济状况高于黑人,所以在哈佛的申请者中,亚裔里弱势群体比例要低于黑人里弱势群体比例。
然而,在最终哈佛录取的亚裔学生里,弱势群体却高达22%——远高于所有亚裔申请者中的弱势群体比例。
这意味着:哈佛在录取亚裔时,可能对经济弱势群体有着一定偏好;而在录取黑人时却不存在对于经济弱势群体的偏好。经济学家Peter
Arcidiacono的定量研究进一步表明:在控制了如成绩等其他多个影响录取结果的变量后,黑人中的富裕学生——相较于黑人中的弱势学生——更容易被哈佛录取。如果说哈佛的录取“偏爱”黑人,那么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招生办“偏爱”富裕的黑人。
富裕的黑人学生比弱势的黑人学生易获得哈佛录取,这可能与多个原因有关:相较于弱势群体中的黑人,富裕的黑人可能1:学术潜力更高,2:更能适应精英校园的社交环境,3:更擅长在申请文书中表达自己[8]。
哈佛大学经济弱势群体所占的比例(%)[9]
在现有的录取模式下,哈佛大学在“看得见”的维度(种族,即人的肤色)上达到了学生多样性,但在“看不见”的维度(经济维度)上依旧以权贵为主。这是否可以帮助实现大学采取AA的教育初衷,即让学生在多样性的环境下与背景不同的人交流学习?这取决于不同人对“多样性”的不同定义(有些人可能会认为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区别更能代表多样性——无论肤色;还有的人可能会认为不同肤色的人更能代表多样性——无论贫富差距)。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录取更多的权贵阶级学生对于大学自身的核心利益是合算的。这是因为:哈佛大学作为私立学校,其最重要的资金来源是由个人、家族、机构或企业捐赠的基金;录取高收入家庭的学生,既可以免去奖学金方面的支出,又可以促成这些家庭长期更多的捐赠。而录取高收入家庭的黑人、拉丁裔学生,则可以用最低的经济成本打造出看上去种族多样化的校园。
05
真正的公平
作家、学者和政策研究员Richard
D. Kahlenberg曾犀利地点评道:一个多种族的权贵阶级确实要比都是白人的权贵阶级要更加有包容性,但那说到底仍是权贵阶级(原文:A
multiracial aristocracy is more inclusive than an all-white aristocracy, but it
is still an aristocracy)[10]。而权贵阶级的存在甚至固化,则意味着社会难以实现真正的公平。
那么,什么样的教育体系才是真正的公平呢?在哈佛大学被送上被告席之前,关于AA的争论就没有停过,改革的声音也很多。有些人提出:需要将学生的经济情况纳入考核范围中,甚至替换种族[11]。在最高法院的最终判决书中, 大法官提出:大学招生办在阅读学生的申请材料时,可以识别出学生过去的经历中体现受迫害或者歧视的部分(包括因为种族而受到的歧视),以及他们是如何克服那些困难的,然后学校可以基于这些个体经历(而不是仅仅因为学生是特定种族)来作为录取学生的考量[12]。
不过,就算更多学生——包括贫穷家庭的孩子——得以进入哈佛这样的顶级学府,哈佛本身也或许只是阶级固化的工具,而非解决办法。因此,要想达到真正的教育公平,或许讨论的重点应该是“去精英化”,而不是“如何进哈佛”。而教育的去精英化则有多种思路。
首先,去精英化的公平教育的一大支柱是大力投入基础教育,力求做到在义务教育的阶段尽量平衡教育资源在地区间、种族之间已经经济发展水平之间的分配。当学生们无论背景如何,都能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那么他们在升学时所面临的筛选机制也可能会更加公平。
另外,教育去精英化还意味着各水平高校和就业市场的广泛联动。如果非顶尖大学教育出来的学生也能依靠所学得的技能找到高质量的工作,那么广大考生就不用再在升学阶段“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如果有一天“哈佛”不再是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途径、所有大学都可以帮助实现“小康”,那么学生们将可以就近、依靠个人情况选择大学,并感到满足、对未来充满希望。
最后,回到大学——尤其是现在的“精英大学”——里,这些高等学府若是真的想要帮助实现社会进步,就不能既要沾光又不想花钱。如果哈佛大学和其他精英大学想要帮助教育资源更广泛的分配,就需要舍得投入成本去更多以往新生供给不高的地方宣传招生、发现人材、发放奖学金和助学金。同时,哈佛大学等许多高校在现阶段招生对校友、捐赠者以及教师子女有优惠政策(legacy
admissions);在总人数一定的条件下,将招生资源向那些富有(以及是潜在新捐赠者)的人群倾斜,就相当于削弱支持贫寒家庭学生的力度。
然而,在任何资源分配问题里,公平和质量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矛盾。如果美国需要通过以上这些方式追求深层次的教育公平,那么其引以为傲的大学教育以及科研力量是否会受到一些冲击?没错,取消种族作为录取因素,可能会在现阶段提高大学入学新生的整体学术水平(包括录取更多学术水平顶尖、但“性格分”非顶尖的亚裔申请者),但是如果高校——尤其是精英学府们——因为失去了精英阶层的资助而经费不足,那么其科研水平也可能会打折扣。同样的,如果义务教育力求做到分配均匀,那么在政府总投入不变的情况下,以往注入到高中名校、“天才班”等培养优等生的机制里的资源可能会被稀释,导致基础教育的平均水平增加,但尖子生被“磨平”的情况,这或将不利于社会整体的长远发展。
06
AA的本质是政治
由此可见,教育公平是一项非常复杂、难以找到最优解的议题。那么在美国,民众对于AA到底是持何态度呢?
根据民意调查,绝大多数的美国人认为高校不应在录取学生时考虑种族因素。并且虽然政治左派们比保守派要更加支持AA,民主党的选民中仍是多数认为大学不应考虑种族。
民意调查结果[13]
然而,尽管美国人民——甚至是民主党人——都大多数站在AA的对立面,在最高法院判决结果出来之后,美国总统拜登仍然愤慨地发表演讲,强烈反对最高法案的决定,并表示将继续试图推进高校生源的多样性。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包括民主党人在内的美国民众大多是反对AA的,为什么拜登以及他所代表的民主党高层仍然坚持AA呢?
这是因为,对AA政策的态度本身与种族相关。在美国的众多种族中,黑人是唯一一个明显支持AA的种族;这也不难理解,因为黑人族群是AA最直接的受益者。
不同种族对于AA的态度[14]
仅考虑对该问题明确表态的民调回复
而且,黑人也是民主党最稳定的票仓——92%的黑人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中把票投给了拜登,这个比例远远高于其他种族。
2020年总统大选投票分布[15]
既不支持拜登也不支持特朗普的数据除外
所以,在AA这个问题上,民主党高层将AA作为重要的政策纲领,有着直接的政治考量——毕竟AA政策中最受益的人群,也是民主党最重要的票仓。
所有政治议题都是资源分配问题,任何涉及到资源分配的现象也都躲不开政治较量。在美国,教育资源如何分配的问题一直没有最优解;至于政治是会帮助人们改进教育制度,还是会让继续扩大人们的分歧,这个问题则不得而知。
文:罗雨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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