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庭吸血的底层年轻人:过春节,监狱比家更有归属感 | 侠女事务所27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认识一个特殊男孩,别人过春节回家,他过春节想在监狱里待着。
对于他来说,监狱比家更有归属感。
这男孩是律师刘任侠一桩亲历案件的主人公,从小在农村长大,父亲没有尽到任何养育责任,还试图靠他的死亡拿到一笔巨额赔偿。
刘任侠见到他的第一面,他正躺在病床上垂死,而他的父亲正在病房外,算计他的死能换多少赔偿款。
这是刘任侠从业生涯里,遇到的最让她心疼的男孩之一。
她甚至很难去帮对方一把。
2016年第一场雪落时,宋学坤在监狱里刚满二十六周岁,因为结核性脑病住进了ICU,生命进入倒计时。
管教通知了他的家人,他们没有奔向医院,扭头找到了我们律所。
宋学坤的父亲宋成局促地坐在我们所的会议室里,右手夹着一根劣质香烟,“是活不成了吧?”宋成被烟熏得眯缝着半边眼睛。
我细细打量他,他有着一张让人看不出年龄与表情的脸,深纹纵横交错。
宋成的妻子瑟缩在边上,只顾打量着会议室里的一切,对儿子的死活并不在意。
“死了对我们有啥说法不?”宋成把死字咬得很重。
我显然误会了,他要的“说法”并不是关心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到垂死这步的。
“死一个人给多少钱?”
说到钱字,宋成咬紧了后槽牙。这句话也成功引起了他妻子的注意。
“全责的话算上赡养费、精神损失费的话应该在一百万左右。”
宋成和他妻子对视了一眼,他妻子紧抿的嘴瞬间放松,嘴角的皱纹刻画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问宋学坤以前得过肺结核吗?
如果是在监狱里得的肺结核,最后因为治疗不及时转成了结核性脑病,导致了宋学坤的死亡,那么监狱确实要承担赔偿责任,但病例我们都没看到,不能推定监狱必然是全责。
宋成摇了摇头,略微低着头使劲回忆,在这父亲的记忆里仿佛没这个儿子的位置,连摇头也犹犹豫豫的。
我连说带比划,试图让宋成明白,结果到底怎么样不能仅凭臆测,需要根据病例等一系列证据综合评估。
“我们哪会谈?就要一百万吧。”宋成的局促掩饰不住他的小心事,集体上扬的皱纹出卖了他内心的喜悦。
“怎么要?”我问。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在老家村里遇到过的一些老人,虽然没读书,但是可贼了。
宋成跟妻子面面相觑,对呀,怎么要?找谁要?他妻子的嘴角又耷拉下来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跟一百万之间的距离还挺遥远。
我去问主任怎么收律师费,主任决定咨询费就不要了,如果拿到赔偿按照比例支付律师费,差旅费我们先垫付。
不太好确定宋成两口子是不是听懂了,反正点头如捣蒜。
在通往另一个小城的高铁上,宋成妻子的铃声不断响起,她的嗓门也出奇大,家里那点事儿根本不避讳别人,全车厢的人都知道她即将拿到一百多万的赔偿。
宋成的小儿子马上要结婚了,急需用钱。
刚刚在律所,小儿子就打电话催他们要钱。宋成的妻子旁若无人地安抚电话那端的小儿子,说人快死了,律师说了能拿一百万。
她丝毫不觉得不妥,倒是宋成对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个笑容比哭差不了多少。
一百多万,能在村里建一栋大瓦房、能给两个人都买上农村的社保、能给自己买一个五十多克的大金镯子和一条粗壮结实的大金链子、能给儿子操办完婚礼。
我戴上耳机,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大雪盖不住枯黄的树木和荒草,灰蒙蒙的天空压在一片黄白之上。
偶尔有一两处民房闪现,我猜可能是宋成妻子期待的那种大房子吧。
26岁的年纪,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母亲却在期盼用他的命换一百万。
我开始猜想,那个只比我大一个多月的宋学坤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我们来到医院,碰上了负责此事的监狱管教。
“死了吗?”宋成的妻子打量着医院里的每一处,不经意地问了一嘴,管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管教要确认来者的身份才能带着我们去见宋学坤,我看到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我是她妈。”说完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拉拢我证明这一事实,她有些蹩脚地补充了一句:“后妈。”
宋成趴在玻璃上,脸贴近玻璃,一小片哈气迅速形成并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看了管教一眼,用衣服袖子蹭走白雾,嘴唇微张。
我往前挪了几步,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身体,盖着白色的被子。身体周边是各种正在运行的仪器,脸上罩着面罩,完全看不出是谁,所以宋成在急于确认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我仔细看着这男孩的腹部,试图捕捉呼吸时的起伏,但我跟宋成一样,看不清眼前此人是谁。
宋成突然退后几步,“得给他姐打个电话。”
他除了宋学坤这个儿子,还有个已经结婚了的女儿。但是这一决定却引来了他妻子的反对。
他妻子觉得多来一个人,他们的钱就会被分走一部分。
宋成没听妻子的话,走向楼梯间,佝偻着背翻找着自己的老年机,说了几句之后回来对管教说:“管教大人,我女儿很快就赶来,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后来我才知道,他儿子一直跟他女儿关系好,如果儿子死了,都没通知他女儿,他女儿也会很快就知道。估计他也是害怕被闹吧。
傍晚,他的女儿自己慌慌张张地进来,在大厅搜寻着,与我短暂地对视之后,我用眼神向她示意宋成的位置,她观察了几秒就赶紧奔过去。
“人呢?”没有多余的寒暄。
宋成的女儿名叫宋丽,她一上来就直接询问弟弟的状况,对于旁边的继母直接忽视。
“楼上躺着呢,怕是不行了。”宋成的小眼睛专注地看着女儿的脸。
宋丽紧盯着宋成:“谁说的不行了?哪个大夫说的?”
“这是谁?”宋丽警惕地看着我,以为我是继母的亲戚,我往宋成这边挪了挪,以示清白,然后自我介绍了一番,宋丽握了握我的手,就往楼上跑。
也不知道宋丽在楼上看到人没,她很快折回来,不由分说拉着我去吃饭,宋成也跟着站了起来,见女儿没搭理他,就杵在那里。
“能带你吃饭店?你朝南天门磕三个响头吧。”妻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
宋丽头都不回,似乎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决绝,也在惩罚父亲和继母。
我们俩找了个小饭店坐下,菜上来的时候她坐着不动筷子,似乎还在消化弟弟已在弥留之际这件事儿。
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弟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刑满释放了。”
她从包的夹层里翻出一份儿叠得整整齐齐的判决书,宋学坤因容留他人吸毒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两个月,刑期自2015年12月8日起算,至2017年2月7日止。
“他对刑期特别满意,可以在监狱里过年。”
宋丽去参加了庭审,觉得这次判的时间太长了,想给弟弟上诉,但被宋学坤拒绝了,总算是有个过年的地方。
“一年之计在于春。”
宋学坤当时笑着跟姐姐说春天出来正好,他也准备从春天开始努力,到年底肯定会有收获的。
很难想象,这个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去监狱里过年有一种归宿感。
宋丽看着弟弟的那份判决书,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掉在A4纸上被吸收掉。
宋丽把判决书装好,拿起筷子却并没有去夹菜,她捋清了思路,要先去问问大夫这个病到底还能不能治愈。
我发现,截止到现在,这是唯一一个关心宋学坤能不能被治愈的亲人,而其他人似乎已经帮他把生命沽好了价,随时准备送他走。
饭桌上,宋丽耿耿于怀地说,后妈来的时候,宋学坤未满十八周岁,现在他死了的补偿金后妈也有份儿。
“但我弟弟走到今天就完全是因为那个女人。”
宋丽说,她们姐弟俩所在的农村,是全省出了名的贫困。姐弟俩小时候住在土坯房里,要想吃饱,那每年就要有几个月吃玉米面。
就这样,宋家还是坚持生了二胎,宋学坤也遂了父母的心愿,是个男孩。
母亲走的那年,宋丽上高中,她弟弟上初中。
母亲或许是得了癌症,因为没有钱去医院,到熬死的那天也没有确定得的是什么病。在那个环境里,穷人都觉得生了治不好的病就别治了,免得人财两空。
后来父亲宋成辗转求人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女人。
他当时的说法是:“为的是每天回家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要知道,在农村找老伴很困难,上了年纪的大姨和老太太,彩礼也不会比小姑娘要的低,在当地这种贫困的环境下,宋城再找一个伴无疑是要掏空家底。
但他还是对这事儿非常看重,他那时还是四十多岁,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个伴儿,家里家外有人照应。
最终中间人介绍来的女人,张口就要一万五的彩礼。
宋成咬咬牙,拉扯了将近半年,对方才同意降到八千元。
宋丽和弟弟辍学了,他们的学费,被父亲换来了一个后妈。
“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
宋丽姐弟俩,看着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集中到了那个叫毛毛的孩子手中,他是后妈的亲生儿子,成绩倒数,却拥有继续读书的机会,因为继母觉得初中毕业证很重要。
有天中午,失学的弟弟宋学坤坐在院子里啃一根儿黄瓜,宋成经过的时候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光知道吃,别指望我能拿钱给你娶媳妇儿。”
姐弟俩虽然小,但是知道父亲这样,肯定是后妈吹枕边风了。
留在家里也没有学上,当天晚上宋丽和弟弟都没吃饭,两个人收拾好衣服,准备逃出去打工。
路费是宋丽从父亲的柜子里偷的,她不知道多少钱能够,“我就狠狠心拿了五百块钱。”
宋丽已经成年,去服装厂去当服务员都可以,但是宋学坤怎么办?最终,宋丽进了服装厂,宋学坤在后厨当学徒,管吃管住但是没有工资,宋丽每个月要给他一笔零花钱。
“那几个月我弟弟迅速长高。”
其他人都嫌弃伙食饭不好,但是白米饭和带肉的菜管够,对于宋学坤来说已经算是天堂了。
“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弟住在我们宿舍里,只有我俩。我想让我弟赶紧有个家。”
二十岁的时候,宋丽草草找了个人嫁了,婆家虽然条件没那么差,但也没富裕到可以再接纳一个小舅子。
宋学坤不傻,他逢年过节去了几次,明白了姐夫的态度后,再没有出现在姐姐家。
宋丽每每嘱咐他要好好工作,攒钱娶媳妇儿。
但她回忆弟弟对结婚这事儿,似乎有些抵触,总是说“:哪个姑娘能嫁给我?”
然后就安慰姐姐他还小不着急结婚,打光棍也无所谓的,现在流行不结婚。
宋丽第一次接到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弟弟竟然会去偷手机。她有时也觉得弟弟是在外头学坏了,但他盗窃的行为更像是故意的,不多,也没有说过后悔,好像很接受自己会进监狱。
在法庭上,宋丽嚎啕大哭,求弟弟好好改造,出来好好做人。
弟弟一直很淡定。
宋丽没有钱给宋学坤请律师,最后是法院指定的辩护律师。
他对律师没有要求,辩护是否给力,刑期或长或短,他都不在意。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跟姐姐说,监狱挺好的,“总算有个过年的地方了。”
宋丽告诉我,虽然弟弟可能出于自身条件,或者是被父亲有过影响,从不谈起结婚。但他看到姐姐有了家了,内心不想去打扰,但还是期盼有个去处的。
即使他生活过得再糟糕,还有一个地方会收留他,那里就是他的家。
但也就是在那里,他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
聊完这些,我们回到医院,看到毫不关心宋学坤生死的老两口,宋丽对我说:“刘律师,我一直觉得穷不可怕。但是贫穷的后遗症是自私、冷漠、没有道德底线。”
宋丽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在乎父亲的颜面,更不在乎继母小声的咒骂。
过了很久,医院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男生,冲着这边大喊了一句“:妈,我来了。”
男孩穿着花里胡哨,头发像一个红色鸟窝,他越过我们,冲到宋丽后妈身边坐下,他背对着我们,几天没洗的头发已经不需要发胶就很硬挺。
“妈,菲菲还等着我今天给她钱呢,要不她就不跟我结婚了,咋整啊?”
原来,他就是后妈的亲生儿子毛毛,宋学坤的死亡赔偿金是他结婚的费用,也是后半生衣食无忧的保障。
一时间,盼着宋学坤能活下去,和恨不得他死的人都聚在这儿了。
在毛毛赶到之前,监狱管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闹剧,提前打开了执法记录仪。
他拍着宋学坤的主治医生和家属,而医生瞄了一眼在人群最后的我。
“目前患者的状况非常不好,我们已经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了,还在全力救治。”
医生说完,看了一眼执法记录仪,似乎在确认自己说的话中规中矩。
“这么治下去的结果是什么?”宋丽希望医生能告诉她这个人还会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
但是医生给出的答案却依旧是模棱两可。我听明白了,目前只能是维持生命体征,仪器撤掉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宋学坤的父母过来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所有人都看向我,似乎我要说出什么震惊众人的话。
“他的刑期结束了,治疗怎么办?”管教低头轻咳了一声,宋丽马上附和,医生看了一眼管教,没说话。
“治疗费一天得多少钱?”
宋成小心翼地的问,他突然觉得到眼瞅着要到手的一百万飞了呢,自己恐怕还要倒贴。
“几千块钱吧。”医生如实说道。
宋成听到这个数字,退后了一步,他的妻子已经不想遮掩了,“完了,还没死,搞不好还要出医疗费,砸锅卖铁也不够。”她气急败坏地骂宋学坤是个“丧门星”,非要把家里搞垮了才好。
宋学坤的刑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在这个时间内会死吗?”
作为父亲的宋成问出这话时毫不扭捏,让在场的我和医生、管教都有些错愕。
医生看了看面色不善的宋丽,支支吾吾的不敢给个准确的话。
我偷偷给宋丽发了个短信:问一问何时发病、何时就医、何时进到ICU的?
宋丽看着短信想了一下,领会了我的意思。刑期结束不一定是家里出钱,如果在监狱染上的,就是监狱方负责治疗到死。
面对宋丽一连串的质问,管教脸上出现了一点点慌乱的神色,宋丽是个聪明人,她马上明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们正要追问时,后妈的儿子毛毛冲了过来,问今天拿不到钱就没法结婚了,怎么办?
最后一家人把解决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宋成抹了把脸,问我该怎么办?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满意。
基本可以确定,宋学坤死亡是迟早的事儿,但只要我说出这个结论,在宋成那一派看来,就可以丝毫没有思想负担的结束宋学坤的生命。
我也不希望这笔赔偿金落到他继母的手中。
“主动结束治疗肯定你们要承担一大部分责任,赔偿会少很多。”
我这句话引来了宋成妻子的白眼和诅咒,她推搡着要把我推向电梯口。
这时走过来一个裹着厚重羽绒服的女孩,头发跟毛毛的如出一辙。“在哪呢?”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问毛毛病人在哪里,毛毛朝病房努了努嘴,女孩过去看了一眼,“还没死呢?”
宋丽抡起包狠狠砸在女孩的后背上,“你记住了,我弟的钱跟你一毛钱关系没有。”
毛毛过来拉走女朋友,“妈,菲菲要是不跟我结婚,你也别跟他过了,连个媳妇儿都不给我娶,还指望着我给他养老。”
他甚至不愿意给宋成一个尊称,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母亲在农村找个老伴儿不是难事。
而且如果他母亲真的不愿意再和宋成过,没了女人,也没了他,这个老头和女儿关系也不好,以后是真的没人来帮忙养老的。
“那就离婚吧,我回去随便找。”妻子这时也威胁着宋成。
在他们村里,好几个丧偶的老头,因为出不起几万块钱的彩礼,一直找不到老伴儿。宋成也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能再娶一个了。
宋成果然是被人拿捏了,走到我面前说:“走吧。”
他让我不要再掺和他们家的事儿了,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这人肯定是要死的,但是家不能散。”
我转身就要走,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但被宋丽拉住了。
宋丽转头看着窝窝囊囊的父亲,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眼泪不断涌了出来。
她请求我一定要帮她。
而宋成颓丧地坐下,靠着病房。这也许是儿子离家出走那年,父子俩离得最近的时候。
“家属派一个代表跟我们聊聊吧。”管教判断出这是一个跟家属沟通的良机。
还想说话宋丽抢先一步,但她父亲已经先开口了:“我才是一家之主,你是泼出去的水。”
宋成的话不容置疑,做好了跟女儿争执一番的准备。
管教把执法记录仪关掉,跟宋成交流了几句,然后重新打开执法记录仪。
镜头对准宋成,宋成下意识站直了一些。
“如果能包我儿子的治疗费用,我现在要求撤掉机器。”宋成一只手揣进裤兜,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又抹了抹眼睛。
“撤掉仪器什么意思?”宋丽不可思议。
“放弃治疗。”我听懂了宋成的意思,放弃治疗,自己就再无后顾之忧。
时间仿佛停滞,空气仿佛凝固,管教的眼神看上去锐利无比,一点一点割掉宋成的自信。
“二十万!”宋成鼓足勇气,打破宁静。管教的依旧面无表情。二十万这个数字直接把宋丽气笑了。
依旧是漫长的无声,我猜管教也是懵的,他怎么也不敢想象一个人的命竟然这么不值钱,并且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十万?最少五万!再少我就豁出去了。”这是宋成的底线,因为没有这五万块钱继子就结不了婚,他也得离婚,下场就是老无所依。
“老哥,你看你这是说什么话。”管教的沉默让他在这场讨价还价中胜出了,他见好就收,甚至亲热地拉住宋成的手。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你们的家庭条件确实困难,我们出五万元,处理宋学坤的身后事。”管教一本正经地对宋成说道,他的意思是这笔钱不是赔偿,是可怜宋成一家。
“大叔,你最起码看看宋学坤的病程进展。”这完全是遂了管教的愿,宋学坤一死,赔给家人五万,监狱的责任不用追究了。
在这紧急关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叫停这桩交易。
宋成和管教都看了我一眼,“刘律师是吧?”管教虎着脸,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恶意。
他对我招了招手,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里,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东拉西扯,一直在打探我执业几年了,做过一些什么案子,我懒得应付,逼他直接说目的。
“跟我们打官司?”他凑近我问了一句。
“假如在这之前家属要承担保管尸体的费用呢?”他的问题把我问住,对于宋成来说,这笔费用过于昂贵,必然引起家庭矛盾。
“那我就敢让家属把尸体抬到你们单位门口。”我的威胁让他腾的站起来,嘴里念叨着不知天高地厚。
“轻则扰乱治安,重则寻衅滋事。”说完他气哄哄地走了,留下我独自呆在暖气热烘烘的屋子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看来我再干预,至少能混个行政拘留了。
办公室外,宋丽还在跟宋成一家纠缠,“你要是敢签字,我就是告到北京去都不会放过你们。”
宋丽一字一顿地对宋成说。
宋成没什么反应,被宋丽一把拉走,被拽得跟头流星。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用坤儿的命给别人的儿子结婚。”宋丽看到父亲那张脸和佝偻的身躯,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自己一直没过上好日子,而父亲是大半生都在困苦中度过,年过花甲还在四处打工。
“爸啊,我弟的命怎么能就值五万块钱呢?”
她怎么都不敢想,那个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用百元大钞来衡量,竟然就那么小小的一沓。
宋成不敢赌。如果放手不管,儿子是死是活?
“我想要一百万啊,给你花爸也愿意。可是如果他出来了,人还没好怎么办?”
别说一百万了,他连五万都拿不到,本就风雨飘摇的家会因为他的这一次豪赌而家破人亡。
“我管!”宋丽赌气地说道,但她和宋成都明白,这句话只是意气用事而已。
宋丽很难因为一个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弟弟,放弃自己的家庭,和刚刚见到一线希望的人生。
“钱不能给他们,留给你养老。”
宋丽退了一步,虽然父亲在面临第二次婚姻时放弃了她,但她却觉得弟弟愿把这五万块钱留给老父亲养老。
五万块钱,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只要不生大病,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宋成拉着宋丽的手,萎顿的他比女儿矮了半个头,风吹起他的破棉袄,好像要把他吹走一般。
宋成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一个人的日子难过:“我不怕累,只要回家有口热乎饭,病了有人管。”
他说着这些,至于这五万块钱到底能不能换来继子如亲生儿子一般的照料,他是往好的方向去想。
宋丽挣脱父亲的手,别过脸。
宋成顺势跪下,双膝被雪淹没,“爸可以跟你去婆家讨一碗热乎饭,我不在乎别人看脸色,但我不能拆了你的家啊。”
宋成仰头望着女儿,沟壑纵横的脸上,泪水四散开来。
我看不下去了,“叔,你不止能拿到这一点赔偿的,我可以去帮你谈。”
我可以要求看全部的病程材料,去帮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们怎么去分配赔偿款。
宋成跪在那里摇了摇头,“算了吧姑娘,叔不想闹了,家和万事兴啊,咱泥腿子老百姓啊。”
宋丽卧在父亲的肩膀失声痛哭,宋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他就轻轻拍起了女儿的背。
或许上天注定不想让宋学坤活过今天晚上,宋成回到儿子的病房前,拿起笔。
那双干惯了重活的手好像不太会用如此精细的笔,也有可能是忘了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
“爸,坤儿说他这次出狱就准备回家给你养老的。”
宋丽还记得,宋学坤第一次被抓之前来了自己家,当着全家人你的面给了外甥女一千块钱现金,“舅舅下次来还给你钱买好吃的。”
他要用这种方法给姐姐撑腰,找回自己的面子。
他知道没钱,会限制人的视野,让人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对他父亲当年的做法,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回去之后没几天他就被抓了,已经败光了所有赃款,如果他当时能退赃是快要判缓刑的。
宋学坤出来之后继续盗窃,得手之后会给姐姐送个一两千块的现金,被捕就安心在看守所服刑,过年。
后来宋学坤沾上了毒品,宋丽自责得想自杀,她有预感,弟弟是真的要废了。
但宋学坤最后一次被抓,可能是厌倦了这种不停服刑的生活。
他说,自己突然想回老家,继母能对父亲好,他也能,他年轻力壮,还能帮父亲种地。
“我肯定能赢了那娘俩。”
宋学坤把给父亲的养老看成是与继母的一场比赛,他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亲生的肯定能赢过后来的。父亲也会意识到,谁才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孩子。
他在大城市里的经验让他明白,他跟父亲一样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带着这些限制去做事,很难抛却自私,更难以顾全体面。
宋丽同意他的决定,与其在外漂泊不定看人眼色,倒不如回去守着父亲,家里还有地,没钱也饿不着。
当然,她也支持弟弟的“复仇”,父亲成了一场比赛的筹码,并没有太多感情色彩。
宋成听完这些,看了看儿子,恐怕永远也指望不上了。
他颤颤巍巍铺平协议书,别扭的握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宋丽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五百张簇新的粉红色人民币交到宋成的手里,他使劲儿瞪起眼睛看着这沓钱,捏了捏,放在靠近胸口的那个口袋。
医生进到病房里,有序地拿掉宋学坤身上的仪器,他的身体随着医生的动作而动弹。
宋成摁着装钱的口袋,趴在玻璃上盯着眼前的一切。
我站在父女俩后面,恍惚间看到宋学坤的手指动了一下,我眨了眨眼睛,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宋学坤生命的最后时刻,除了父亲和姐姐之外,还有我这个陌生人为他流下了眼泪,我们之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学坤停止了呼吸,医生把他的脸蒙上,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要握一握他尚有体温的手。
在医生询问宋成是将尸体放在太平间还是直接联系殡仪馆的时候,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雄赳赳地赶来,看样子是要与宋成最后一次谈判。
病房里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让他们瞬间哑火,人没了,意味着钱来了。
宋成的妻子伸手在他身上翻找,“钱呢?没给钱就死了?”
当她摸到宋成胸前的口袋时,掰开宋成的手,掏出了那沓已有体温的钱。
那沓钱,在宋成儿子尸体尚未凉透的时候,转到了毛毛未婚妻手里,她背过身去,响亮地朝手指头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数钱,遇到旧一点的就抽出来对着灯光一顿检查。
“姑娘,知道什么是人血馒头吗?”对于我的问题,那个叫菲菲的姑娘头都懒得回,骂了我一句。
医生最后追问遗体应该怎么处理,“还有火化的钱?”
宋成没想到,这笔钱里包含了儿子的丧葬费,需要一万多元。
“彩礼钱退不了!”
姑娘揣着钱就走,顺便带走了自己的未婚夫毛毛,留下宋成在那面对着我们所有人。
说实话,我对宋成的将来感到悲观。即便他这次没有离婚,给了毛毛结婚的钱,但或许在不久之后,他只要生病,或许也会像今天这样被人轻视,甚至抛弃。
那个真正想为他养老的人,刚刚已经停止了呼吸。
最终宋成妻子,把目光落在了宋丽身上,像是觉得这笔钱应该姐姐出。
“啪”一声,宋丽一个耳光,把宋成妻子打得差点摔倒。
“你要是不出丧葬费,我就打官司跟你分这五万块钱。”
宋成拉住想要冲过去打宋丽的妻子,换来妻子疯狂的抽打和咒骂,他抬头受着,但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我拉饥荒也要给你弟办个葬礼。”宋成被妻子的一顿乱拳打到嘴角出血,他瓮声瓮气的给宋丽承诺。
一场葬礼能弥补什么呢?他仅存的那点良心能挽回什么呢?
“不用,火化了就行,骨灰我拿走。活着在你们眼里不算个人,死了就别再守着你们受气了。”
宋丽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也跟着她往外走,夜深了,我要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很奇怪,我竟然能安然入睡。
第二天,在回去的高铁上,雪又下起来。
我突然想起宋学坤,他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在我觉得自己将大有作为的这一年,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虽然我一分钱律师费都没有赚到,但是我还是给自己订了个商务座,在只有我一个人的车厢里,我允许自己再悲伤一会儿。
突然,我发现,我在为一个叫宋学坤的人悲伤,但是我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在这场持续了一整天闹剧里,我竟然没有机会看到他的脸。
我找到宋成的电话号码,“叔,你儿子长什么样?”电话那端陷入沉默,
“我为宋学坤难过,但他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名字,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你看清了吗?和他离家出走那一年一样吗?”我忍不住哭出了声,电话那端也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直到高铁钻进隧道,手机没了信号。
我给宋丽发短信:亲爱的,我在回来的路上哭了,但是我的脑海里却不知道宋学坤长什么样子。我想知道这个男孩子长什么样,我想把他的名字、身份证号跟他的脸对上。
宋丽很快把电话打过来,她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最后这次入狱,是因为有人在他住处吸毒,他自己没沾。宋学坤跟姐姐保证自己不碰毒,那时是做到了,他还说,自己出来后好好打工,找不到老婆没关系,可以自己存钱养老。
那次开庭是宋丽最后一次见到他。
宋丽也不知道,在里面呆了一年多的弟弟有什么样的改变,而在医院的时候,没有人记得去看一看他那张年轻的脸,跟小时候比起来到底有了什么样的蜕变。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在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心里,面目都是模糊的。
我时常想起这件事。
在2016年的冬天,有一个跟我同龄的男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失去了生命。
宋成的下半辈子,被“养老”两个字死死拿捏着。
他原本有儿子给他养老,可在儿子需要他照顾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需要照顾,对孩子不管不顾。
以至于在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宋成说:“我不怕累,只要回家有口热乎饭,病了有人管。”
可他忘记了,饭是可以自己热的,但要选择对的人陪在身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猴皮筋
插图:小茬子 娃娃鱼 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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