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精神病学
“在杂音系列专栏里,我们收集各种各样有关精神健康议题的声音。尽量去呈现更多的观点,打造一个多元化声音的集散地。”
杂音系列
第 89 篇
关键词:精神病学,反思,亲历者视角,主体性
引言:这是一篇表达极富有文学性的文章,是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给“精神病学”的一封书信。作者用散文诗般的语言夹叙夹议地诉说了自己“被诊断”、“被精神病”并最终从医院“逃离”的经历,讲述了自己与精神病学打交道的感受、思考,一番淋漓极致的倾诉、乃至控诉……这是一篇不太好读的文章,翻译不尽能传达出原文的文学色彩,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理解困难。但倘若你愿意花一些时间细细阅读,相信你能从细密、繁复的修辞和句式中感受到作者“Fi们”的气息与呐喊,感受到文中字里行间“我们”1的意志。
“走出黑暗,走向更好的光明,
把你的伤疤当作骄傲的徽章来佩戴。
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你知道你是谁。
你内心一直都有意愿,
在地狱到来的那一天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已经武装起来了,已经准备好了,
你会稳如磐石,坚不可摧。”
——《坚不可摧》,东京之鸟
(Unbreakable, Birds of Tokyo)
亲爱的精神病学:
所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轮到你坐在空椅子2上了。我们了解你。我们了解你甚至胜过了解我们的多重自我(multiplicity of Selves)3。我们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拒绝坐下来提供对话空间,为什么你拒绝腾出时间来向我们表明,即便是应邀对话就很重要。我们已经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试图想出办法来说服你,让你相信这次对话值得你花费宝贵的时间,你也有必要与那些被你不停用“打上诊断就滚蛋”游戏(the judge-and-run game)戏弄的人接触。我们已经受够了你这种黑白分明的欺凌策略,你认为,由于你不能把我们整齐地码放在你设计的盒子里,所以我们就是问题所在。你可以选择不听,那是你的选择,但我们坚持要说。
我们要离开你。我们很遗憾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明晰你将为自己辩护的每一个论点。我们知道你会试图诉诸理性,再转向辩论;当我们明确自己定会坚定信念时,你会举起双手,从我们身边走开,称我们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然后你就等着确认必然的结果——一旦我们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就像你花了几十年时间培养我们相信自己没有准备好面对的那样,我们就会爬回你那里去。你和我们都知道胁迫性暴力的循环是什么,但你和你的无数个博士们和那些个随机参照试验(RCTs),有没有停下来考虑过,也许正是因为你有肆意舞弄的威权,才使得这种有毒的关系得以形成和维持?
我们自己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那一定不是你。你已经花了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试图说服我们相信“我们就是我们”是有问题的。你凸显我们是多么的破碎,并以兜售你的假说为名,将治疗打造成救赎。你一心想要在一个不需要你的人那里扮演治疗者的角色,直到有人建议说如果我们还想要谦卑地接受社会的接纳,你的祭坛可能是我们应该服从的圣地。
The Tokenistic Storm of Holding Space
– Laura Lewis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你的机构大厅明亮而刺眼。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我们疯狂地表达了我们不知道如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痛苦,我们的眼睛又红又肿,我们的喉咙因为痛苦的尖叫而嘶哑。我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种痛苦——丧失了掌控能力,只能反复在创伤场景中挣扎着、摸索着。你做了笔记,根据你的症状诊断标准描述了那场灾难,只字没有提到那时发生的“约会强奸”的残酷现实。当时“迷奸药”这个词还没有被创造出来,制药所使用的方法也是发酵而不是合成。当你把我们“捕获”并且“编目”之后,你就把我们“放归自然”,把我们送回犯罪现场,送回到同一间大学教室去,并且把我们的命运定格在所谓“功能障碍患者”上。
我们知道你会说什么。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向心理医生描述他们的痛苦。我们是少数幸运者之一。你狡猾的语义学不会让我们感到困惑。你坐的是空椅子,这一次是我们的会议。你和我们一样了解格式塔的规则。你别无选择,只能坐下来听,而不能因为你时间紧张而要求我们沉默。
我们正在讨论的是精神病学,而不是精神病学家。你很清楚自己比任何一个精神病学家都要大得多。你已经膨胀得超越了合理的比例,成为21世纪人类状况的最大利益相关者。想到你卑微的出身来自于17、18世纪躲在欧洲省级农场的情感疏离的小人物,你曾经折磨无助的人类,教导世界将其描述为疯子,真令人感到暗自好笑。你从那些无法理解他们所爱之人心怀野性的家庭中获取经济利益,就像我们在那个令人心寒的夜晚之后遭受的程序性摧残一样——在经历了我们原本以为是更大邪恶的遭遇之后,在那里我们的生活第一次与你鲜明的专业知识交汇在一起。
你先是获利,然后是掠夺,用你自己的双手把你认为是野蛮的东西打得服服帖帖,然后用同样的双手写下你的下一个营销副本:《因疯狂而需要人道主义治疗的主体的实验研究》( Experiments On The Subjects Of Madness In Need of Healing Benevolence)。你本应被称为施虐狂,但你利用聪明的手腕为自己写下“奇迹创造者”的头衔,你溜进了医学的后门,与慈善家们聊天,在科学矫正人类的幌子下加强和扩充你的人员,在追求自己折磨人的需求时你又将那些人描述为亚人类(sub-human)。
刺鸟栖息地&Artlink Central在苏格兰福特谷皇家医院举办的展览
你说你已经成长和改变了。我们不同意。变化的是你身边的盟友,他们为把那些以不同方式看待世界的人推入立法制定的、由特权锁定的鸽子笼而进行职业化的辩护。从许多人的痛苦那里学到的东西加强了你的权力,你越是试图将其作为进步的证据来论证,你越能义无反顾地捍卫自己作为治疗者的不当角色。人们现在渴望得到的答案,你们中的许多人知道他们无法提供;相反,他们提供的是掺杂着苯二氮类药物(benzodiazepines)的正念疗法(a curative of mindfulness)。在嘈杂的言语中,没有人听到;在汹涌的泪水下,没有人看到。噪音越大,镇静剂就越是以同质化、正常化的名义被调用起来,与此同时,你坚持认为你的决定符合倡导人类个体、多样和独特的最佳利益。
我和我的人正在与你和你的人分道扬镳。我们想相信你们已经改变了。我们想相信,因为我们曾经希望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我们知道当内部有效性的平衡被打乱时会发生什么,虽然我们知道不得不与信任的盟友说“再见”会让我们深受其害,这些盟友曾将自己包裹在你的队伍中,希望他们能从内部改变你这个怪胎。但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再也不能把自己当作病人、来访者(client)或消费者。我们仍然认为这些盟友是我们所知道的改革的同志,但我们不能在道德上再称他们为同胞,也不能再从他们那里寻求答案,以了解我们自己是谁的真相。
我们与你是平等的利益相关者,作为一个人类,这种集体意识形态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永远不会被动摇。精神病学作为一门关于失调和疾病的科学,其存在是没有科学性的。在人类的细胞层面上,没有任何病菌、基因或缺陷不能以其他更人性化的方式所理解,其他这些理解方式不会因为受害者被迫忍受的耻辱而责怪他们。我们不会再作为政治正确那套玩法的棋子,它将我们奉若上宾,把我们塑造成脆弱的和令人敬畏的,然而一旦我们的观念冲撞了你那套父权制的防御体系,你就会将我们弃如敝履。
刺鸟有关抑郁的工作坊中参与者的拼贴作品
你看,我的舞伴,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应该意识到的、人之为人的馈赠——你能够意识到唯一重要的定义就是你为自己塑造的定义——我们不是一个科学实验,我们不是一个观点,我们是有缺陷的、混乱的、被利用的和被滥用的人。但正因为我们是人,我们的人性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可以用我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去生或者去死。你争论说我们是危险的,你争论说我们是混乱的,你们争论说我们是不稳定的,但事情的真相其实是这样的:只有当我们被钉在你客观观察的显微镜下时,我们才是脆弱的,无力逃脱你对我们与你的世界观不同的探究性描述。当我们被解释和翻译给他人时,当你把毕加索举到我们眼前,并认为它是一面镜子时,我们才会变得不稳定。我们知道真相,我们受够了被说教,受够了被你说我们必须向你所谓的教科书式的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4投降。还有一个词能拿来描述你的做法,PUA/煤气灯效应(Gaslighting)。
我们现在已经准备好相信,如果我们能在思绪的洪水中挽起手来、彼此联结,我们七个就能处理好突然涌现的记忆洪流。两天前的晚上,当我们再次被囚禁在你们机构上锁的牢房里,在我们中的愤怒少年最后一次失控之前,在我们误以为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的那场飓风眼里,我们中的作家终于提出智慧其实一直在从我们手中难以觉察地溜走,而现在随着许多重新出现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这些记忆开始对我们发起无情的猛攻:
当你不再乞求从体制内为自己辩护的权利时,
你与体制的故事就结束了。
我们有语言的天赋。
不要再对牛弹琴,
这只会邀请人们来议论我们,
议论我们这种身份的独特性。
辩论是徒劳的。
Fi,就让我们自己来写吧。
当风暴再一次开始涌动时,我们试图警告你。我们想让我们中的作家闭上嘴,拿起笔。但你拒绝承认你那隔离高墙之外的生活有其时间安排,而这能决定我们将何去何从。你坚持认为自己的需求是首要的,坚持认为给其他需要包扎和预备工作的人提供你仁慈的照顾是更紧要的,比与我们争论自由权更紧要,即便这能帮你腾出更多机会让去你提供你认为重要的照料。我们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场合发出过警告来表达意愿,然而无人理睬,直到我们中的愤怒少年把餐车当做攻城锤砸向了锁着的大门,就是这扇门阻止我们获得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
直到这时,你们的精神病登记员才像是刚醒来,他争辩说,如果我们不能在出院后由24/7护理的社区来管理,那么他们会用非自愿拘留令来解决我们出院的请求。然而在48小时之前,我们的全科医生(GP)提出的非自愿入院的请求(我们同意了)被驳回,理由是我们是自愿入院的。是的,再读一下这句话:你们认为我们是自愿入院的,(所以我们本应被允许随时自愿出院),然而当我们试图强调我们拥有法律规定的要求开锁的权利,以便我们能以平和的方式离开,你们的政策规定却声称我们试图激活的“违背医嘱出院许可”并不适用于被认为是社会性精神病的人。
辩论变得激烈而愤怒起来。自由握在一个对自由更有兴趣的人手中,长达十年半的漫长思索和自杀企图的历史,足以说明我们是擅长忍耐的勇士。我们中的愤怒少年吐出了长期以来被“缓解医疗风险培训”(medicolegal risk mitigation training)掩盖的真相,即他们对你保持良好外形仪态的要求,胜过你所享有的权利,而这权利是你唯一仅剩用以期待能够自我决策的希望:
这不能证明我有持续的风险
却能证明我是一个该死的幸存者。
如果我没有学会如何评估自己的风险,
如果我放任自己的脑子里一直干仗,
如果我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获得安全,
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争论。
你的登记员认为,证据对我们不利。我们恳求他给我们的家人、朋友打电话。这些证人,他们了解我们和我们的故事,我们不是他在这个愤怒的时刻所能看到的那个样子的。
谢天谢地,在与你的登记员进一步协商后,你的值班精神病医生终于同意了。我们的财产和我们的人性被恢复到被非法取消的自由特权的行列5。门被打开了,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坐在急诊科的等候区,等待着我们消费不起的Uber来接我们回家,我们听着“北方点子”合唱团(The Idea Of North)6的曲奏,听着蓝牙耳机里詹姆斯-莫里森(James Morrison)将《亲爱的约翰》(Dear John)的旋律款款送进我们的耳朵。我们看着对面的救护车,看着救护人员从他们自己可爱的救援战车上爬进爬出,看着感应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这是一个复调的、拼贴的( juxtaposed)、前卫的场景,就像是从伟大的爵士乐大师的小号里吹奏出来的一样。我们抬头看了看阳台上闪烁的十月夜空,意识到这所医院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正是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你;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不仅能够锁上通往你掠夺性的神智清楚主义(Sanism)7的旋转门,还能吞下钥匙,我们能中和掉食道中产生的余味中仍然刺痛的酸涩,我们要抓住一切能复返自身的机会。
你真诚的,
亘古永恒的人类
写在恩古纳瓦尔(Ngunnawal)和恩甘布里(Ngambri)人7的土地上。我向第一民族的长者和过去及现在的智者表示敬意。主权从未被割让过。这里过去和将来都是原住民的土地。
注释:
原文中的“我们”(WE/US/OUR/OURS)均为大写。
空椅子(empty chair):“空椅子”是格式塔疗法常用的一种技术,是使来访者的内射外显的方式之一。空椅子是角色转换技术的载体,可以用以代表曾经伤害过来访者的人或事物,当来访者由于各种原因不能直接对其进行表达时,可以通过对空椅子的宣泄来抒发郁结于心的情感,通过这种方法,可使来访者充分地体验冲突,进而获得较高层次的整合。
多重自我(multiplicity of Selves):根据本文中的一些细节可大致推测叙述者是在遭受“约会强奸”后出现了所谓的“分离障碍”。但Fi没有使用“分离性身份障碍/多重人格障碍”(DID/MPD,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这样的精神病学名词,而使用了“多重自我”这一表达,是叙述者对自身经历去病理化理解的体现。
自证预言:又名“自我实验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是行为确认效应中的一种。一般是指直接或间接地受自我预期影响行为,继而使自己设想的预期成为真实的情况。在此处Fi想表达的似乎是精神病学令人以“患者”和“症状”自居,也令他人以疾病的视角看待当事人,进而使其表现出更多所谓的“症状”,也进一步巩固其“患者”的身份。
这里是Fi的一种反讽表达,意思是“我们”被许可出院的代价是依然被剥夺财产和人性的自由,即“我们”依旧被认为是“社会性精神病人”。
The Idea Of North是澳洲重量级无伴奏人声合唱团,他们的音乐风格遊走遭爵士和流行之间,也融入了很多福音、民谣和喜剧元素。
神智清楚主义(Sanism/Mentalism)是指对精神病患者的偏见、压迫,如同种族主义一般将精神病患者同其他人区别对待,由美国律师莫丁·伯恩鲍姆(Mortin Birnbaum)、迈克尔·波林(Michael L. Perlin)提出。
Ngunnawal和Ngambri人是堪培拉地区的土著人民,也是该地区的第一批居民,他们在该地区生活了20万多年。
(注释均为译者添加)
作者:Fi Peel(Fi们)
融合了艺术、健康和行为科学的不同跨学科探索,以庆祝疯狂、声音和希望。自2020年以来,ta们试图通过制作生活体验戏剧活动和播客,打破机构的桎梏;撰写叙事、专栏文章、影视脚本和诗歌;扮演莎士比亚、歌剧和戏剧的角色;融合绘画、游戏,以及作为一个非二元戏剧女高音来不懈地挑战自己的恐惧。
翻译:Winnie
编辑:小卡
排版:Wi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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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https://www.madinamerica.com/2022/10/dear-psychia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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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健康艺术团体。以超越学科的视角看待精神健康议题,身体力行促进知识和经验的生产, 秉持社会正义的理念, 探索多元介入的可能。开展同伴教育、 互助团体、 讲座沙龙等经典项目, 也通过影像研习、 影像制作、 戏剧演出、艺术展览等各种艺术创新方式进行精神健康大众传播。连续七年举办精神健康艺术展览。与多所高校合作, 组织教学和培训。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British Council、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 706空间青年基金、 银杏基金会、 爱德基金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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