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部真难评价
写在前面
今天要聊的片子是王宝强自编自导自演的新片《八角笼中》。
《八角笼中》
聊这个片子,自然没办法回避王宝强这个人。
完全底层的出身,天才般的表演能力,影史留名的角色,家庭背叛的丑闻,当导演拍烂喜剧片,拍完后自己再去领金扫帚,几年后又突然拍了《八角笼中》这样严肃的片子。
这是这几年大家对王宝强的全部印象,里面充满了矛盾和相反的选择,悬浮的创作和现实的创作同时在他身上出现,穷和富也都与他经历有关,拍烂片和直面拍烂片、自信和不自信都好像是他的一部分。
但王宝强在这个娱乐圈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因为是王宝强,所以没有人会认为那些是矛盾。甚至恰恰相反,因为是王宝强,所以这些矛盾,变成了统一。
有一个词,我觉得最适合被用来说明这一点。
他有一种“小农意识”。
这个词当然没有任何关于“土”之类的贬义,也与它原意中的阶级含义无关。我只是想说,他来的地方赋予了他这样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同时给了他“真诚”和“局限”。
“局限”决定了他会拍出《大闹天竺》这样的电影,而“真诚”也给了他不可复制的表演能力,直面很多事情的朴素(领金扫帚),更决定了他会拍出《八角笼中》这样的作品。
它决定了《八角笼中》的好,也决定了《八角笼中》的不够好。
一
《八角笼中》虽然改编自现实原型,但因为导演是王宝强,自然也可以被解读成王宝强自己故事的变体——
它讲的就是一个曾经的格斗金牌选手向腾辉拗不过心里的良心,决定帮一帮那些当地大山无人照料,只能靠抢劫过路司机为生的孩子,他教他们格斗,带他们走出大山去打比赛,为他们的人生带来一线挣脱大山的微光。
我们多少可以在故事里看到王宝强的影子,同样是底层出身,只身北漂三年,每天凌晨去北影厂门口蹲机会,终于等来了一部《盲井》将他拉出贫困的深渊。
所以,这部电影的各种细节里充满了王宝强“真诚”的部分。
他在这部电影里放了《盲井》的照片,让扶持过自己的李杨导演来客串。
电影里的少年马虎他也直接找来了《棒!少年》纪录片里的棒球少年马虎出演,连马虎这个名字都没有变(《棒!少年》是一部同样讲述用运动改变贫困儿童命运的纪录片)。
当然,相比细节,“真诚”体现更明显的必然是片名:《八角笼中》。
八角笼的字面意思就是格斗比赛常用的笼子。脱离字面,结合故事,也不难解读出它也是“困境”的一种隐喻。
里面的每个人都有一座八角笼。
孩子们的八角笼是那座紧紧困住他们的大山,父母杳无音讯,为了生存,他们的唯一工作就是在路上放大石头敲闷棍抢劫过路大车司机的钱财。
向腾辉的八角笼是人情与法理之间的冲突,这也是现实原型里的核心冲突,他一面是用自己的方式救了大山里的那群孤儿,带着他们去进行格斗比赛,带他们走出大山;一面面对“你不合法合规”的指控,被迫看着这些孩子被带回大山。
以上这些构成八角笼的解读都对,但对这部电影来说,还不够,因为这里面还隐藏着一座更大的八角笼。
看过片子的朋友应该还记得,苏木、马虎这两个颇有拳击天赋的大山孩子,更靠近现实的结局——
苏木在向腾辉的拳馆被迫关闭后,被转到了一个更有钱也更精英的格斗俱乐部,在一次比赛的前夕,俱乐部里的教练逼迫苏木吃药参加比赛,而苏木因拒绝吃药被教练和学员踩断了腿。
马虎同样为新俱乐部所不容,他只能带着断腿的苏木躲在一个出租屋,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路上抢劫赚钱给苏木治病,最终因为抢劫被关进了监狱。
二人的命运重又回到原点,但这并非个例,因为类似的遭遇在电影里,也曾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向腾辉自己。
电影里有一段很不起眼的闪回,向腾辉和苏木马虎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心想要靠打拳改变命运,但他比赛的时候被教练骗着吃药,因为尿检阳性被取缔了金牌资格,惨遭开除,最后因报复殴打教练被关进监狱。
向腾辉的人生与苏木和马虎的过去和未来产生了重叠,电影用“吃药”这个剧情作为两个故事命运的转折点,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悲观的现实:无论是吃还是不吃,最终的结果都是向腾辉以及以苏木为代表的孩子们这群底层人的失败。
做出了不同选择的两代人却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和结局,这种相似的命运带出了一种宿命感,他们都是刚刚触摸到改变自己命运的门槛,却又因为不遵从另一个阶级的规则被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这是无法摆脱的困境,也是片中那座更大的隐形的八角笼,它以一个无法被跨越的阶级的形体出现,横亘在向腾辉、马虎、苏木与俱乐部老板、比赛理事、私立学校校长之间,也围困着在大山里和贫困中挣扎的这两代人。
于是电影在此处就托出了一个问题,也是电影的结局试图在回答的问题:难道出生在笼子里就应该被命运决定吗?
王宝强用他自身的经历在表层上给了这部电影一个励志的回答。
当苏木去参加决赛的时候,面对强悍的对手,在最后将要被打倒的时刻,支撑着苏木反败为胜的是他回忆起与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在大山里抢劫为生,一起在沙石场上仰望飞机飞过,是想要从这种人生中挣脱出去的渴望让他赢得胜利。
这是一种有希望的和底层奋斗改变命运的叙事,它合理、正确、主流,但在更大程度上,却只是一种理想性质的结局。
另一种结局更现实、也更悲壮,它藏在电影的很多细节里。
比如向腾辉为了夺回苏木等人的合同前往格斗俱乐部质问,却马上被摁在脚下羞辱,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所有的事情曝光,用一种自毁式的牺牲去解决,让自己拼尽全力去替苏木们冲破宿命。
还有结局苏木取得比赛的胜利、拿到了金腰带时,片中出现的一个仿佛无关紧要的小女孩的镜头。
这个小女孩第一次出现是在父母送她来向腾辉的格斗馆,这里可以免费吃喝,还能学习文化;第二次出现在格斗馆被爆出黑料,父母把她拉走,她只是呆呆靠着车窗,任父母决定自己的命运;最后一次就是在电视里的苏木取得胜利后,她从书桌前抬头笑着看苏木。
女孩这个角色本身就可以带来更丰富的意义,她是更多类似孩子的缩影,是电影开头那群大山里孩子的重提,她不确定的未来稍稍平衡了一些苏木胜利所带来的情绪冲动,让片子不完全沦为一种“奋斗就能成功”这样鼓励性与畅想性的叙事。
二
以上这些是片子里让我觉得好的地方,但这些好掩盖不了电影尤其是后半段的巨大缺陷。
我们上面提了,在向腾辉被媒体爆出诱骗孩子打黑拳为其赚钱时,他选择以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方式让全世界与之敌对,电影后半部分的叙事便产生了全方位的崩塌。
他用极其粗暴的方式对这一现实性的困境进行表述和解决。
比如他让自己几乎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宁愿用激将法将孩子们赶走,背负所有人的误解,也不愿出来解释一句。
他先把自己打入舆论的最低谷,制造了所有媒体和众人对他的围攻,甚至唯一一个拍出了那些将要离开格斗馆的孩子们不舍的影像,并愿意让向腾辉来亲口说出真相的媒体,在向腾辉上台后主持人却对他步步紧逼,不断质疑和嘲讽。
最终他再登台全盘说出自己的困境以及为孩子们付出的一切,完成舆论的逆风翻转,于是俱乐部的威胁不再成为问题,苏木也治好了腿可以正常上场,所有的有形困境都得到了解决。
但在这种现实主义的片子里,这样想当然的痛快反击又何尝不是一种爽文叙事?人性的复杂与前半部分积蓄的现实力量被大幅削弱,电影不可避免地走向滑坡。
这种叙事还带来了电影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把过多的重心放在了向腾辉身上,在道德的层面上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圣人。
于是除了向腾辉,所有的角色都是扁平化的,俱乐部的老板是一种无来由的坏,连本应成为主角的孩子们都只是变成了向腾辉的附庸。
孩子们只能靠着不断重复的台词来输出自己的成长,反复强调格斗对于自己的意义,是自己能够把握的唯一出路,却很少有叙事上的个人成长。
但这种台词也只是指向了对教练的感恩,是他带领他们走出困境,是他牺牲了自己为他们获得了比赛的机会,是他一次次地把他们拉出泥潭,是他抛弃一切为他们铺平道路。
这终究只是一种自我的沉溺,也让片子落入了下乘,因为我们真正想看的并不是如何去塑造一个圣人,而是为什么会诞生一个圣人?这是《药神》的逻辑。
倘若这层无法触及,那也应该是将格斗儿童们作为主角,看到一群人如何试图冲破牢笼或者最终困于牢笼、迫于命运,这也是更现实的一面,这是《棒!少年》的思路。
我为什么要举这两部片子作比,其实和它们一样,这部电影同样是有真实事件做底,只是它最终想当然地为真实事件续加上一个本不属于它的爽文式处理方式。
可我们的银幕上已经有太多爽文故事的变体了,当我们走出影院发现现实生活并非如此的时候,你说,我们最终记得的是哪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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