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骚扰女学生事件,给我们怎样的启发?
和孟大明白老师又录了一期播客,说的是关于台湾me too的事情。聊天当中,孟老师讲了男人的视角,即很多男性对于性骚扰的边界感不强这个问题,比如,说黄段子究竟算不算性骚扰?赞美女性的美貌和衣着算不算性骚扰?由于界限模糊和文化惯性使然,性骚扰时常在无意识中发生,被骚扰者痛苦难言,骚扰者却难以察觉。
我忽然想到了一百年前北大女生韩权华控诉教授杨适夷的公案,在播客里聊得不怎么透彻,这里稍微详细讲讲。
韩权华,出身天津八大家之一的“天成号韩家”,这个家族出了五朵绚烂的姐妹花,比如四小姐韩升华嫁给了西北大学校长傅铜,五小姐韩咏华嫁给了清华校长梅贻琦,六小姐韩恂华是考入北京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和邓颖超是闺蜜,她本人曾经自豪地说:“五四学潮时,天津学生游行队伍里,男生这边举旗子的是周恩来,女生那边举旗子的就有我韩恂华。” 北大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回国后出任协和医院第一代营养科主任。
韩家姊妹,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韩权华,是韩家的七小姐(下图这对耳环很好看)。
之所以上来介绍门第,是为了说,韩小姐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北大女生。
韩家姐妹的母亲韩大奶奶除了大女儿之外,解放了其他女儿的脚,并且鼓励她们去读书,进女塾,上大学,甚至留洋,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举动,按照当时的判断标准,她还是一位十足的新女性。
而这位新女性,在1924年5月7日,终于忍不了了。
她给《晨报》投稿,起名为《一封怪信》。
韩权华在文章中告诉读者,她被骚扰了。
作为一个标准校花,“长身玉立,洒然出尘”的韩权华自入校以来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关注,给她写追求信的人很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知凡几”。
但这个人有点特别,因为他是北大的老师,叫杨栋林,字适夷。
杨适夷,贵州毕节人,有留日背景,是当时中华学艺社的骨干成员。我查郁达夫资料的时候,在吴虞日记里见过他的名字:
12月17日 北大纪念日,放假一天,今晨繁霜满树,望之如花,京中人谓之树挂,成都未见也。十时半至十二时半,在南大上课。寒甚。君毅来信,言康之赴河南,杨适夷不来,乃补请郁达夫,戴夷乘。
杨适夷在1923年给韩权华寄过新年卡片,后来又抄录过英文小诗,有“with my love”之句,有趣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涂抹,韩权华经过仔细辨认才认出来。
一年之后的1月13日,他又写给韩权华,这回寄的是帮他哥哥代聘家庭教师的启事。杨适夷的意思大概是希望韩权华应聘,但是人家小姐家里根本不缺这三瓜俩枣,她让母亲代为回信谢绝,可以说非常得体了。
而后就是5月,杨适夷再次写了一封长信,这封信写得有点奇怪,上来就说,我俩现在出现了一点问题,外面都传我俩在好。
为了渲染这种舆论,他特别举了几个人证。
第一个例子是谭xx,他是韩权华的法文课老师。杨在信里说,谭当着很多人面问自己,听说你们俩要好极了。
这里的谭xx指的是谭仲逵(熙鸿)。谭仲逵何许人也?北大校长蔡元培之秘书,校长办公室主任。谭在当时也是风云人物,他的妻子叫陈纬君,是汪精卫老婆陈璧君的妹妹。陈纬君因伤寒去世,谭仲逵过了三个月就和小姨子陈淑君好了,使得陈的前男友、广东政法学校的学生沈厚培投书《晨报》,题目为《谭仲逵丧妻得妻,沈厚培有妇无妇》,称自己与陈淑君已有婚约,指责谭道德沦丧。这件事引发了一场大辩论,包括许广平在内的众多学生参与了讨论,还引发了张竞生著名的《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我们这里暂不讨论。
谭仲逵在杨适夷的信里显得非常轻浮,不仅当着人面问这么隐私的问题,而且调侃杨因为这件事吃不下饭——
接下来的人证大同小异,大多都是来告诉杨适夷,他和韩权华的绯闻,有的说得非常细节,传言他们已经在杭州秘密订婚了。
杨适夷用类似论文体的方式写了这封信,以上是第一部分,所谓“我听见这段故事的经过情形”。
第二部分叫“研究此事发生之由来及造谣者之动机”,杨说,这事儿要么是我传出去的,要么是你传出去的,要么是我们有什么亲密举动让人家误会了,要么是上次我寄给你应聘家教的事情被人家知道了。
第三部分叫“现在向你请求的事情”,里面说的是,让韩权华查一查之前给她写求爱信的人里面,有没有拼音与“CC Y T”相近的,又让韩不要告诉家里人,还让韩权华把信里附上的报纸看完之后还给他。
信里附上的报纸是《东方时报》,上面有一篇叫《厕所内的婚姻问题》。文章主要是说杨适夷和韩权华在杭州已经订婚,韩权华家里没有订这份报纸,所以没有看到。
第四部分叫“对付的方法”,杨适夷想出三个办法,前两个是用他们两人的名义,请校方彻查,或者让《东方时报》澄清,还有一个是置之不理,暗中调查,他来问韩权华的意见。
这封信写得非常奇怪,看上去,杨适夷的用意是为了要想办法撇清两人的绯闻,但读完信还是能感受到这封信给韩权华造成的巨大舆论压力,他甚至在文末说:
此信不要再给人看,并且不要告诉人,否则越发证实了,多惹麻烦。就我个人说,充其量,不过不在北大教书而已。至于你呢,不犯着因此而荒废学业。
为什么我说是“看上去”呢?因为从信上看,这两个人似乎是比较亲近的,但实际上,韩权华说自己压根就不怎么认识杨。另一方面,这封信更像是试探韩的真实态度,用舆论压力来压迫韩权华。
杨适夷的一个举动暴露了他的真正用意,他用红笔,把《东方时报》里的部分文字涂抹了。问题是,韩权华不是傻子啊,她重新买了一份没有涂抹的报纸进行了比对,然后得知,那些被涂抹掉的文字其实是——
“他家已经有了妻,已经有了子!”
册那!
有老婆你还撩骚个屁啊!!
韩权华非常生气,于是把前因后果全部发表在《晨报》上,并在文末愤慨地说:
不意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对本校女生——素不认识的女生竟至于如此。我以为此等事匪但与权华个人有关,实足为中国共同教育(co-education)之一大障碍。我北大女生,我北大全校皆足引为不幸。
这下,舆论真的炸了。
人们迅速分成两方,一方以杨适夷的同事们为代表,他们认为教授求爱无可厚非,何况这封信也不能论定说杨就是要逼迫韩权华认账。更有舆论认为,即便这是一封求爱信,也非常光明,因为恋爱自由,而《晨报》把私人求爱信刊登,是破坏了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
这张照片是齐如山所赠,这时候的韩权华还没长开。
另一方以北大学生为代表,他们发起“驱杨”运动,有人张贴檄文,认为杨先生的信是教授式的强盗行为,是威吓欺骗渔猎女生的手段。说一定要让杨这样的教授受到惩罚。
杨适夷本人写信在《晨报》上予以解释,说自己正是为了“撇清关系”才写这封信,至于为什么涂抹“正妻”“姨太太”语句,是因为觉得这些“不成话”。他甚至说,自己寄的贺年片,既然韩权华觉得是不认识的人寄的,为什么要保留这么久时间,言下之意,韩权华可能早就想要借此来害他——拜托,信都是你寄的,谁要害谁啊!
最倒霉的是谭仲逵,他也不得不出声明,说自己的原话根本不是这样,自己当时是以“很庄重的态度”说的。
但是,在这些争论当中,有一个问题被完全忽略了,而这恰恰是重点——杨适夷是已婚的啊!已婚教授有什么资格求爱啦!本来最有发言权的两个女性:杨适夷的太太和韩权华,在后来的舆论中都消失不见了,她们连发声的资格都没有。
有一种舆论值得注意,即有人提出,韩权华既然是一个新女性,那就要接受恋爱自由。教授的求爱信(是不是求爱信还需要讨论)是一种光荣,绝不是一种耻辱。
这种舆论,其实现在还有,那就是“有人看上你是你的荣幸啊!”
最终,北大校方宣布解除了杨适夷的教职,从表面上看,“驱杨”是成功了。顾颉刚在日记里明确表达,自己对这种处理是不认可的:
北大教授杨适夷爱上了学生韩权华,伏园遂至韩家,取杨所贻韩书信逐日登上《副刊》,轰动一时,校长蒋梦麟遂撤杨职,此种行为非我所敢赞同。
但韩权华也因为不堪重负,很快就从北大退学,转学到女师大,我非常担心她因此事而中断甚至放弃学业,因此进行了一番搜寻,结果松了一口气,根据旧金山移民局华人入境档案,她在1930年10月到达旧金山,拿到的是学生签证,去乔治华盛顿大学,由中国政府支持旅费,这说明她申请到了奖学金。在美国的联系人是“Mrs.Y.C.Mei,2645 Con Av N.W. Wash DC”——这是梅贻琦夫人,即她的姐姐韩咏华。
她后来师从赵元任,学习音乐,我找到了她和赵元任合作的曲谱。
顺便说一句,她的姐姐韩恂华作为北大第一批女大学生,在1921年拿到奖学金去美国留学,入美国密西根大学教育学院并获得巴伯奖学金,1923年取得学士学位。其后又获得清华学校津贴,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进修教育学、艺术、家政管理,1924年取得文科硕士学位后回国。她的名字还出现在1926-27年协和医学院研究生的名录中,主修营养学,可以说,这是一个全方位学霸姐姐——我曾经尝试过她的这个爱司头,你们猜结果怎样?
韩恂华的丈夫叫邝寿堃(Kwang Show Kun),是1919年清华学校庚款留学生,1923年毕业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采矿系,是中国著名的采矿专家和矿业教育家。
韩权华结婚很晚(我没有查到她的其他婚史),1941年,她认识了名将卫立煌,卫立煌之前的太太朱韵珩在1939年秋天病逝,据说当时孔祥熙想把自己的女儿孔令仪介绍给他续弦,但他在梅贻琦的介绍下决定追求韩权华——卫立煌显然一直喜欢高知女性,朱韵珩和韩权华都受过高等教育。
他们开始书信往来,据说卫立煌写来的信“每张纸几十个核桃大小的字”,当时韩权华在美国教书,本来不打算回国,但被卫立煌所感动,两人最终在1945年于昆明举行婚礼。
当时报纸报道卫立煌的新夫人
令人气愤的是,韩权华嫁给卫立煌时,小报仍旧拿她之前的这件事做文章,明明是骚扰,居然写成“艳史”。
解放后,卫立煌夫妇一度在香港隐居,1955年在有关方面安排下返回大陆。韩权华一直活到了1985年,享年82岁。
50年代卫立煌夫妇和儿子、儿媳
杨适夷在那场风波之后,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了,他似乎后来担任国立法政大学俄文法政系系主任,但再难有什么建树,我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韩权华嫁给卫立煌的消息时,会不会想起十几年前的这场往事,他会不会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感到后悔呢?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卫立煌和韩权华,1955年摄于北京
但重新翻阅当年的那些资料,我感受到的,是百年后我们依旧存在的困惑。一百年前,韩权华站了出来,但人们批评她“作为新女性却存着旧思想”;一百年之后,女孩们勇敢的一个个站出来,说着“你不是只有一个人”,人们却质疑她们的动机,揣测她们的用意,以及那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年轻女孩总被告诫外界的险恶,被要求远离危险和诱惑,但是没有人告诉她们,这些险恶、危险和诱惑,既不是她们造成的,也不该是生活的常态──她们是可以大声说不,站起来反抗的。
该检讨的不是女性,恰恰是一百年来女性们的失声,使得这场突如其来的运动让长期控制了话语权的男性们乱了阵脚。我永远相信,心态正常、尊重异性的男人,永远不会因为酒精、意外、开玩笑或其他什么情境,就轻易跨越人与人的界线,这样的理由永远只是一个借口,是张牙舞爪的男性雄风背后的粗鄙和懦弱,是心底的自卑。
仅从这点,我打从心底里感激这些勇敢站出来的女孩子们,无论是百年前的韩权华,还是今天的大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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