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和家人朝夕相处的时光里

2023-07-09 13:07

本文转自：家庭影像FamilyLens

《父亲》映后对谈

顾雪：您上一次在影院里跟观众分享电影是什么时候？今天放映后有什么感受？

邓伟：应该是去年十月份吧，在美国一个大学做电影的工作坊，有放映过这部影片。这个片子我也看了很多遍，每次看都有新的问题。包括这次出片也是剪得太急，很多刀口都没有剪太干净。但整体感受的话还是会重新回到那段拍纪录片时，跟家人朝夕相处的时光里面去，我觉得这可能也是拍家庭影像的价值吧。

《父亲》片花

顾雪：你觉得拿起摄影机记录家人和在日常里感受到的家人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说你在这里面跟他们的关系会有什么不一样？

邓伟：我的爷爷基本上跟生活中是贴近的，父亲也差不多。对于我来说，会比在影片中看起来没那么冷漠一些。因为我想带着观众去看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所以我会往后面退，有时候感觉好像挺没人情味的。

一开始最纯粹的目的就是利用研究生内一年的时间回去陪陪家人，拍一个片子，后来拍着拍着会发现里面有很多的生活给予你的剧情，然后这些剧情似乎可以组结起来。本身我学的是剧情片方向，会有一些结构意识，然后拍着拍着把它变成一个电影。那个时候就觉得可以做成直接电影的形式，选择这种观察式的方式。其实《父亲》还是一个基于电影叙事结构的片子，我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就得遵循一些东西，所以就把自己置后了。

《父亲》导演邓伟在给电影海报签名

顾雪：在之前的“把摄影机指向自己”主题论坛里，邓伟导演也聊到，他说起拿起摄影机观看生活时的感受，当你拿起摄像机去放大的时候，比如影片里爷爷摸不同的地方，手上都有茧子，好像是让你重新认识了家人。你可以分享一下你拿起摄影机去拍摄的时候带来的不一样的感受吗？

邓伟：我有几个印象比较深刻的时候，一个是当拍摄时把特写镜头推到他的脸上、手上，看那些触摸过的家里家具的痕迹时，会回想这个老人80多岁，所以至少是有80多年的时光是生活在黑暗里面的，这些东西就会突然触动我。但是爷爷去世之后，其实我是没有勇气再拿这些素材重新来做剪辑的，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心理更加平复一些之后再重新做剪辑。那个时候再来看这些素材时，依旧会潸然泪下。所以我是觉得这两个阶段的观看有让我重新去认识家里的这些亲人们。

《父亲》剧照

顾雪：邓伟导演刚才说的“两个观看”我觉得非常重要。当我们在面对现实时，比如我现在放眼望去的是一个全景，当我聚焦于某个人时，可能是特写。我觉得影像是可以带你重新认识的一个方式。第二个是当我们在剪辑阶段不停地重复听一句话时，你似乎就会对这句话有新的认识。接下来我们把时间给今天现场的观众。

观众一：导演你好，我是一个纪录片门外汉，看过的纪录片屈指可数，这也是我今天第一次在线下这样的场合看纪录片，所以想跟您说一声谢谢。对于像我这样的门外汉来说，这么优秀的片子能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纪录片的力量，真实的力量。所以我想问的问题可能不是很专业，我很关心您父亲的债还完了吗？他还好吗？

邓伟：他的债还没还完。然后爷爷预测的那个事实也没发生，他现在挺好的。

《父亲》映后现场

观众二：我看到在影片里您的父亲跟爷爷其实对宿命论是有非常强的依赖性的，你刚刚也讲了你两次观看的剪辑，情感上也有拉扯和撕开的裂口，我想问一下，您在今天看的时候，包括你又重新回到了以前那段时间的时候，是否会对宿命论有一个重新的认知？

邓伟：我其实之前是不信命的，哪怕爷爷是算命的，十里八乡把他传得很神，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老人，整天琐琐碎碎的念叨的一个老人。然后也是在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才发现一次一次的应验，包括父亲会跟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带着爷爷下乡去其他村里算命时一些很传奇的事情。所以我看到他拉着我爷爷去理发时，他牵着爷爷的手，把爷爷的手搭在肩上，那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带着爷爷去十里八乡去算命的一个动作，然后我就能把我跟他之前聊起的很多东西勾连起来了。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宿命论我是觉得挺神奇的，虽然我们在一个唯物论世界观的教育里面长大，但是有些东西确实是不可知的，我们的知识结构可能能架构出一个框架，但是它不能包含所有。

《父亲》映后邓伟导演、顾雪导演

观众三：我注意到爷爷镜头的视角一直都是偏低的，其实从一开始给我一种害怕、惧怕的感觉，但是到中间的一段时间，我又感觉到那种老人的和蔼可亲，我们都有爷爷，我也能够想到我爷爷的一些事情。我想问您拍摄爷爷的时候视角是设计的吗？

邓伟：这其实是一个偶然，因为他老了之后就会有一些佝偻，日常喜欢在家里面烤火，有时候这种弯着的身体是他的常态。我拍片时肯定是要看清他的脸，只能从下面去往上面拍。

其实并不是我们学的那些课本知识说把一个人拍伟大你得仰着拍，没有任何前期的设计。在拍纪录片时，其实很多东西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包括在那一刻的判断，应该用什么机位、景别，包括脑子里面有分镜头的意识，拍完这一部分之后下一部分是什么，拍完这里反应是什么，然后你的脑子其实就已经过了一遍剪辑了。

这个片子其实是我自己一个人拿着摄影机拍的，但是有几场戏大家会感觉是多机位，那完全是剪辑出来的效果，我知道什么时候去拍什么，什么时候可以了，什么时候该给不同景别的东西，所以它会有反应，就会感觉是多机位。这些基本的电的知识在脑子里，拍摄的过程中最直接的反映出来就好了。

《父亲》映后现场观众

观众四：导演您好，我想问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关于影片结构的问题，您是在拍的时候就构建好了结构，还是看素材做剪辑时才去做架构？第二个问题是影片结尾爷爷去世的镜头是拍着拍着发生的吗？还是后来补拍的？

邓伟：关于第一个问题，拍摄的时候通过这些生活给予的事件编织成一条大的故事主线，这是影片的前提。后面会有一些比较紧密的剪辑，反映上一场跟下一场关系的是在后期剪辑中去进行的，需要反复地看素材去寻找它们的关系，把它编织得更紧密一些。拍的时候慢慢通过几个大事件出来之后，它就会形成主线，然后抓着主线拍。

第二个问题关于爷爷去世的部分，因为我当时拍这个片子时刚好是我研究生的毕业创作，当时回湖南拍着拍着，学校已经要准备毕业答辩，但我已经感觉到爷爷身体不行了。他曾经跟我说过，他说如果他能熬过今年的哪个节气（记不清了），可能还能再起来。但是看他那个消瘦的状态，我觉得很难了。那个时候我就跟他讲，我说你等我一个星期，北京那边毕业的事情我必须得回去，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很虚弱地躺在床上说好的，会等我回来。结果过去两三天就接到我妈的电话就说爷爷走了。我马上给导师打电话，导师挺支持我的，说让我马上回去，学校的事不用管了。那个爷爷虚弱的镜头其实是我离开家之前拍的。

观众四：影片里爷爷的遗照是2002年照的，然后爷爷是2018年去世，那他是十多年前就把遗照准备好了吗？

邓伟：对，我们那边村子的老人好像都有这种想法，他会自己提前准备好遗照，或者提前准备好棺材。

观众四：明白，因为今年过年回家我爷爷也说让我给他拍遗照，我看了这个片子觉得自己也要去做一些记录。很感谢这部影片。

《父亲》拍摄工作照

观众五：导演您好，我看影片时观察到几个小细节，首先是您拍爷爷很多时候都是用大特写，感觉好像是你在很仔细地、温柔地端详他脸上的皱纹，但是在前期您拍您父亲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时候都是用中近景，感觉您跟父亲的关系没有像和爷爷那么亲切，但是在感觉爷爷去世之后，你对父亲的距离我觉得是更加近了。

另外我觉得影片的名字取得特别好。《父亲》三代男人的关系，您和您的父亲，您父亲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我还注意到您在爷爷葬礼上面有放映他的影片，里面是有把自己的声音剪进去的，但这部影片里面您自己的声音，还有您自己的反应基本上是被剪掉的，您是怎么考虑的？

邓伟：先说第一个，其实镜头景别问题我是没有考虑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一种本能，感觉被吸引，就推上去，后面很多人跟我说过，是不是跟你爷爷的感情更近一些，跟你父亲更有距离一些。其实这种东西是一种不自觉，是自己感觉相对客观做出来的。但是别人看完之后会对你有另外一个判断，这也会提醒我重新去认识我自己或跟他们俩的关系，可能确实跟爷爷更近一些，或者我在心里更认同我爷爷一些。

其实这个片子也帮我重新认识我在拍摄的很多东西，可能我觉得爷爷很有细节，有很多东西可以去看，但我父亲一直是一种奔波忙碌的状态，他一定要置身于一个空间中。

为什么在正片里把自己的声音和反应拿掉，其实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有点想给观众构建一个相对客观的状态，不把自己抛到前面来，而是我带着你们，占用你们的情感，引导你们的情感，所以我选择了那样一种结构的方式。

《父亲》映后现场观众

观众六：邓伟导演你好，首先很感谢您的这部片子，非常打动我，我在其中也能看出来您身为一个专业的电影工作者，在其中运用了很多剧情方面的，比如埋伏笔、前后呼应这样的技巧。

关于影片，最后有一个情节想问一下，最后当您父亲再次接到电话，问他做不做项目，父亲没有回应他，然后他的手滑下来就直接听到了被打包起来的钟发出的声音，因为这个情节它串起了太多前面出现过的很重要的一些元素，比如钟，比如您父亲的主线，也表现了您父亲当时的一个心态的变化。但是在我看来，我感觉它太过于巧合了，它太像一个设计出来的情节了。所以我想问一下，这个情节是真实发生的吗，还是经过您的考虑再去组合的？

邓伟：是的，它是组合的。我加入了钟的声音，其实那个钟是没有响的，我把它们叠到了一起，我就想一边是爷爷的警告，一边是生活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