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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高考第三,她用一生走出农村

山东高考第三,她用一生走出农村

情感



这里是她刊推出的全新对话栏目「Gentlewomen,向前一步」。

 

每期将聚焦一位或一组职场女性,记录她们如何一步步从暗处走到聚光灯下,也记录她在每一个十字路口的摇摆。她如何迈出了“向前的一步”,又迎来了怎样的蜕变,直至走到你我面前。

 

希望这些女性的故事、思考和表达,能丰富我们的思考维度,给予千千万万万女性向前一步的勇气。


「Gentlewomen向前一步」,从这里出发,从此刻开始。


今天是第12期。


这次我们邀请到了自媒体从业者十三妹



监制 - 她姐

作者 - 粒粒安



十三妹成长于一个非常典型的东亚家庭。

 

她来自山东的小山村,家中贫寒,靠种地为生的父母感情不和,终日争吵。要强的母亲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又对她要求极其之高。

 

同时,命运也发给了十三妹一张好牌——读书的天分。


当年,她以山东省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但当母亲得知她的分数,却说:“你怎么就考了这么两分?”

 

母亲对她永远不满意,父母不止不休的争吵,显然,这是一个硝烟弥漫的家庭,在外人看来,这还可能是一个“父母皆祸害”的“有毒原生家庭”。

 

但十三妹却认为,“我的原生家庭已经是童年小伙伴无法企及的天花板,父母勤劳勇敢,努力赚钱供我上学”。

 

如果你见到十三妹,会惊叹她身上似乎毫无原生家庭创伤的痕迹,她姐在和她对话的过程中,只感受到平和、温柔和坚定,她说:


“我的一生都保有希望。”

 

她是如何蜕变成如今的模样?一个女性要怎样在酷烈的环境中成长、觉醒、逃离,进而与原生家庭割席,才能活出结实坚定的自我?这又和智商、天赋、际遇有多大的关系?

 

在十三妹的故事中,你可以找到你的答案。她的人生看似普通,却也罕见。

 

以下根据十三妹的讲述整理。

 



走出去


在外人眼中,我其实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小孩”,挺乖的,从来没有过任何世俗意义上的叛逆,但在我妈妈的眼里,我是一个又馋又懒、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人。

 

我从小就哄着我妈高兴,一直在很努力地哄她,但等我参加完高考,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实际上,她几乎从没表扬过我,所以当知道我考了全省第三名后她说“怎么就考了这么两分”,我的感受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一种解放。

 

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放弃了让她满意这件事,也不再对她有期待。

 

我小时候生活在威海的一个小村子里,村里大概有六七十户人家,那个地方,你看来可能是在海边,但在我们当地人看来,属于山地。

 

我9岁才第一次看到大海,在此之前,我知道我家后面有一大片湖,站在山上,我就能看见它,那时我问妈妈“这是不是就是海?”妈妈说,大海是无边无际的。

 

小时候的我不能理解什么是无边无际,但我知道,我要往外走,走出去。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的最初来源,其实就是我妈妈。


      图源:受访者提供


她会一直像念经一样跟我念叨:“人的出生不能自己选择,但未来可以自己选择,你一定要念书,要改变命运,你要走出去。”

 

其实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是比较重男轻女的,女孩生在那样的环境,不用别人故意针对她,她的自我价值感就会薄弱很多。

 

环境就像生态一样,你生在热带雨林,注定就会长得郁郁葱葱,你生在沙漠里,注定你的根要深深扎进土地里才可以。


沙漠里养不出老虎和大树,它养出来的一定是骆驼和蝎子。

 

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对女性很不友好,日常都会给女性很不公正的待遇,像男人打老婆这种事,人们会觉得天经地义,甚至是男人有男子气概的表现。

 

在这里,一个女性需要非常野蛮、粗暴、内心要有很蓬勃的力量,才可以好好长大,温柔的话就会被打压得很惨。我家里的女性,都拥有很强的韧性,去习得生活的本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

 

妈妈一直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从社会层面上看,她处在一个比较弱的位置,没有任何社会支持系统,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公婆父母都不能帮忙,要劳作,还要面对夫妻不和、吵架打架,但是,她又很要强。

 

我爸爸曾经卷进过一起村里的打架事件,那天半夜,二三十个男人闯进我家,她一个人挡在门口,把菜刀横在手腕上,威胁着喊道“谁敢进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时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那些伤心的痛苦的都变成了一片惨淡的月光,而我记得的是月光下的一把菜刀。

 

道德经中有一句话,它说“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很多人看到这里,会以为我妈妈在虚张声势,其实不是的,我了解她,她在那一刻是真的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念过护校,接生过很多小孩,见过很多生死,她是真的觉得可以去死,而这件事激发了她的无比的勇气,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在我内心深处,非常佩服她所展示出来的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与力量,就像贝多芬说的那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以后的以后,每当我恐惧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妈妈在月光下挥起的那把菜刀,明晃晃的,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所有的都会成为历史。

 

你可以想像,生活对我妈妈其实非常非常残忍,残忍到像剪掉了一只小鸟的翅膀,然后拉着它跟老牛一样在地里耕地。

 

所以,她希望我走出去,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人类会在后代身上寄托很多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和情感,会竭尽所能地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事情,不会再次发生在后代身上。

 


爱之复杂


小时候,我父母的关系非常不好,争吵得厉害,我甚至以为全世界的夫妻都是这样吵架的。

 

他们的不合适,就像一只鸟和一条鱼在一起生活,但因为有我和妹妹,妈妈如果要负担养活两个孩子,在农村会非常艰难。

 

她很会干农活,但她没法一个人开手扶拖拉机收割麦子,女性的短板在这里客观存在,所以即便和爸爸争吵不断,她也只能暂时继续生活下去。

 

吵架之后,妈妈有时会很暴躁、歇斯底里,会对更弱的我发泄情绪,没有理由地疯狂打我、揍我,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我对被打这件事就充满了恐惧。

 

直到8岁的一天,我偷吃了一个罐头,干了一天农活回家的妈妈知道之后,扬言要打死我,我吓得赶紧离家出走,一个人跑了。


我真的怕她会打死我。

 

那是在秋收的时候,我跑出去之后,没有害怕,只感到了一条鱼奔向大海的自由,好像自己可以一直跑,不知道边界在哪里。到了晚上,我被冻得上下牙打颤,就在地里找了一个玉米垛子,呼呼大睡。

 

我不知道妈妈找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其实,那天最难过的人不是我,是找我的妈妈。

 

但找到我的时候,妈妈没有打我,她找来一条被子,让我趴在她背上,一路把我背回了家。路上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趴在她背上的那个画面。

 

那之后,妈妈便很少打我了。

 

在这个层面上,你可以说爱是非常复杂的。爱是有伤害,有痛苦,有背叛,就像有阳光的地方会有阴影,我不会因为被伤害过,很痛苦,就否认“爱”。爱和伤害,可以同时存在。

 

      图源:受访者提供


我父母非常爱我,我和妹妹几乎是他们生活唯一的希望,他们愿意为了供养我和妹妹上学,付出绝大部分时间去努力赚钱,他们如果不努力种地,没有收入,我和妹妹就没有未来。

 

为此,他们几乎放弃了自己。

 

而他们基于这种爱的很多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可以缝补我生活中的创痛和伤口。

 

14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家去外地读书,从此,我从物理意义上离开了父母终日的暴力和争吵。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好好学习。

 

我的成绩很好,我会考试,能得高分,也是因为这件事,我知道自己得到了非常多的优待。

 

我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个老师,都相信我会有一个非常光明的未来,我朋友的父母,都觉得我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在小的时候,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对我自己有无比清晰的了解,我的一生都保有希望。

 

因为生活的环境太简单,我没有别的方式能改变命运,但命运已经把开启秘密花园的唯一那把钥匙,交到了我手里。

 

我知道,只要去做这件事,就一定可以,这是一条光明、充满希望且能改变我人生的路。而且,我也走出来了。

 


追问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的家庭并不完美,我过得没那么幸福,但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抱怨。在你看来,我小时候是光脚的,但我见过更多没有脚的人。

 

我小时候的小伙伴,有得白血病去世的,有初中就辍学的,有生下来只有三个月妈妈就被迫离开家的。当你见过更多的人没有脚,你就会觉得自己有脚,其实已经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命运完全可以让一只小鸟在地上耕地而不给它天空,我没有,我并不是那么不幸,我的存在,可以说是一个被祝福的生命。

 

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心境平和、看得开,可能与我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事,所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摔过的坑,都有关系吧。

 

这一生有两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一本是《安徒生童话》,另一本是《道德经》。

 

我很喜欢《安徒生童话》,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童话,我曾经研究过它三十多个不同的翻译版本,也能大段大段地背它,安徒生把里面的每一种植物、动物都描写得栩栩如生。

 

在安徒生的眼中,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一张纸、一片叶子,连吹过的风也是有生命的,这是一种慈悲,比如《丑小鸭》,你读起来就会得到很多治愈。

 

      图源:受访者提供


我的童年非常孤独,生活的环境很简单,我太想知道外面世界都是什么样子,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宇宙是怎么诞生的。

 

是《安徒生童话》让我的童年变得好玩起来,干活的时候,我都会想麦草怎么样了,花生种子又怎么样了,虫子又跑哪里去了,种地也因此变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至于《道德经》,小时候背它完全是打发时间,我以前上学要骑很久的自行车,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背《道德经》。

 

那时候完全读不懂,对我来说它就跟天书一样,但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我会去追问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去树立现在大家常说的“三观”。

 

我一直觉得,宇宙观会决定世界观,世界观会决定人生观,你如何看待这个宇宙,就如何看待世界和你的人生,而《道德经》就是一本讲述世界从哪里来、按照什么法则运行的哲学本体论的书。

 

比如它讲“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天爷没有办法一直刮风,一直下雨,天和地都不能长久,会有沧海变桑田,也有桑田变沧海,当天和地都不能长久的时候,人和人之间更是不能长久。

 

这对我的启发非常大,人际关系、家庭关系其实都是如此。

 

一个人的三观是否足够结实,决定了他是否拥有应对事物的底层逻辑,是否有信念支撑他走完这一生。

 

就像建房子的时候,地基没有搭好,就没有经得起推敲的底层逻辑,今天刮东风你就往东,明天刮西风你就往西,就没有一条笃定要走的路。

 

当你了解了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就会按照正确的法则去做事,比如收获一个苹果、一筐梨,就要播种、除草、施肥、松土,去遵守自然的法则就好了。

 


自救


其实,一个人聪不聪明,智商高不高真的没想象中那么重要,因为每个人大概率要过的,都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生活。

 

你要相信,人在某个方面特别突出的话,在另一个方面就会有很大的短板。应试考高分,仅仅是一个小的技巧,而且这不是我有的,只是我妈遗传给我的而已。

 

作为一个从小只会考试的人,我是有短板的。这十几年职场走下来,我该吃的亏、该掉的坑,一个也不少。

 

考试好的人有时候会很恃才傲物,觉得自己一骑绝尘,等工作后才发现,这并不算什么。生活反复啪啪打我的脸,让我认识真相,接受“我只是考试比别人好一点”这个事实。

 

应试教育为什么简单,因为它有标准答案,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要知道,一个单纯幼稚只会考试的人,该跌的跤一跤都不会少,生活会慢慢碾碎你的自尊,然后重塑一个你,这是一个反复被锤打和接受的过程。

 

所以,你过得幸不幸福,绝对不是因为智商的高低。聪明,仅仅只是一个特点而已。


      图源:受访者提供


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教育我“命运要握在自己手里”,但实际上,命运很难握在自己的手里。

 

按照我的人生观来说的话,有一个能力非常重要,就是哄着自己高兴,比如我吃一个冰激凌,我很高兴,我吹一阵风,我很高兴。

 

人世之间悲苦、不开心的事情非常非常多,所以你要学着自己哄自己高兴,当习得了这个本领之后,你快活的概率会比其他人多一些。

 

如果要说到和原生家庭的关系,我并不觉得“和解”很重要,如果你觉得被伤害了,就远离它,物理意义上的远离自然会隔绝伤害,就像我14岁离开家之后,我父母就不能再对我的人生有任何指手画脚的地方了。

 

分离,是必须的。

 

比如在热带雨林中,有一种长得枝繁叶茂的榕树,叫绞杀榕,每年,它的种子会掉落在树干上,然后在树干上长出一棵小榕树来,在那种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里,母树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被长大的小树绞死。

 

这也暗合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他们注定要是要分离的,只是有的分离体面,有的没那么体面,但只有分离了,才有下一步。

 

我从来都不需要控诉我的妈妈,虽然我是承受了来自她的伤害,但在当时当地,这个伤害已经结束了,不太可能延续到我40多岁。

 

你要相信,能伤害你的,其实唯有你自己而已。记住,你要基于现实来生活,而不是基于幻想。

 

之前我在《无量寿经》中读到过一句话:“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你经历的所有快乐与悲伤,都需要独自承受,无人可以替代。

 

而我相信,人终将自救。

 




十三妹写在最后的话:

 

读起来像在读别人的故事,近年来,由于年龄增长,我已甚少回忆往事。

 

我很少将那个8岁的小孩和现在40多岁的我联系起来,我甚至并不感觉那位8岁的小孩是曾经的我。为克服童年的心理创伤,我尝试过非常多的方法,比如规规矩矩去读心理学的学位,看心理咨询师和心理医生,尝试和8岁的我对话,光是文字就写了几十万字了,应该说,这是一条漫长而黑暗的路。

 

所以我非常感谢《道德经》,它说“明道若昧”,看起来非常黑暗的崎岖的不知道向哪里走的路,往往是一条明路。

 

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但实际情况是我并没有资格替那位8岁的小孩原谅什么或者和解什么,某一天午夜梦回,我有几句话想跟那个8岁的在草垛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前途一片暗黑的恐惧到极点的小孩说,谢谢你,作为一个小孩,你非常勇敢,非常有力量,你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我想给那个小孩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拥抱。

 

但往事早已消逝在风中,我早已找不到那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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