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直播间，100万人围观老赖被强制腾房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一然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赖中之王”

我们给大家直播的其实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比较典型的案件，判决已经生效好几年，其中很多被执行人都被采取过强制拘留措施，用网友的一句话说，“是赖中之王”。

因为现在全国都面临执行难的问题，“老赖”想方设法拒不执行，很多人又不够了解法院的执行工作，积累了不少怨言。直播一方面是想让大家了解我们日常工作到底是怎么开展的，同时希望能形成一定的舆论压力，迫使更多被执行人履行自己的法定义务。

我们直播的第二场就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被告人王某几年前因为资金周转困难，向申请人借了5万元，到期未还，后来被借款人起诉到法院。按照当时双方达成的调解协议，王某本应该在2017年一次性偿还借款人本金及利息8万元，但王某再次失信了，这几年经过多次协商都没有结果，借款人最终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其实强制腾房前我们对王某采取过各种措施，比如依法送达、司法调解、到场执行等，但都对他不起作用，他不仅多次阻碍执行，而且逃避行为也一步步升级。

5月25日我们开展强制腾房那天，王某已经躲到省外去了。在王某的房屋所在地，让我们很多工作人员大吃一惊，现场没看到任何入口，原本门的位置变成了一堵白墙。他为了阻碍我们执行腾房，用水泥把大门和窗户都封死了。

执行法官提前就知道这套房屋的情况，但说实话，当时我们（宣传干警）作为第三人第一次站到那个地方，如果不是比对邻居的户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有道门。

这个画面被同步直播到网上，网友们也沸腾了，有人说，“见过执行腾房难的，没见过这么阻碍腾房的”，“老赖赖出了新境界”。

通常情况下，房屋腾退我们有一套成熟的工作流程和工作预案。那天我们邀请了公安民警、社区网格长和物业工作人员，还有公证处等到场，在实际查看房屋信息，再三确认无误后，案件承办法官当场宣读搜查令，我们就让工作人员砸墙了。

这套屋子不大，四十多平。法警首先进入，对危险、贵重物品进行控制，避免有人情绪激动引发不必要的矛盾纠纷和危险行为，然后公证处跟随进入现场举证，对房屋内的物品进行录像固定。

●公证处人员现场拍照取证

按照我们通常的工作流程，为了保障被执行人的居住权，我们在腾退开始前就会提前为他租好房屋，后续将腾退出的家具搬到出租屋内。当然租金都是由申请人先行垫付，后续从房屋拍卖款中进行扣除，最后还是被执行人承担。

但这套房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被执行人提前把家具搬空了。剩下的物品，我们后面搬进了为他租好的仓库里。

这次腾退总体来说比较顺利。但大部分时候我们面临的现场比这棘手得多。比如有一场直播就蛮紧张的：被执行人是五十多岁的女性，之前从没配合执行工作，等我们上门了她这才哭着跑去法院说要见法官协商。但我们腾退公告已经张贴，行动是必然要展开的。所以当时我们就分两路，一路人保证房屋腾退不中断，另一路工作人员赶到法院跟她协商。

公开直播这一点我们通常都会提前告知被执行人，“我们这次强制执行是要直播的”。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们法院门口时，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情绪很激动，又哭又喊。说房屋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产，还说自己有抑郁症，我们直播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不想活了，要以死威胁。

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她作为失信被执行人，就算是在直播间露她的正脸都是符合法律规定的。但担心她的情绪，我们直播时只是把镜头略微朝她扫了下。现场也做了更多预案，比如给她叫了救护车，执行女干警也在旁边守护，以防各种突发状况。

执行法官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跟她强调我们工作的严肃性。她此次一共涉案9个案件，欠款160万元。其中有一个案子，申请人是曾经帮她干活的底层工人，别人完成了工作，她连3500块钱的工资都不给人付，逼得对方到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直播间大家听到这里都比较愤怒，说她这是“鳄鱼的眼泪”，“3500块钱的劳务费都不付还住什么房子”。

我们明确向她表示，如果她还采取过激行为、拒不配合的话，我们就要依法对她进行为期15天的司法拘留。做了不少工作，她终于愿意配合我们来到给她租住的房屋，看到房子条件还不错，南北通透的三居，挺满意，没继续闹了。

直播的成效来得比我们预想中快，而且很显著。按照最初的计划，我们前两三周的直播计划是排得满满的，周一到周五哪天直播什么案子都定好了。但是直播了两场之后，第三场直播就断掉了。

那天预计是一场比较麻烦的腾退行动，老赖为了躲避执行让自己上了年纪的丈母娘住在房子里。我们提前打了120，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星期一出发去腾房。但被执行人因为看了上一场直播，迫于被曝光的压力，腾退行动前一天主动和申请人达成和解，周一早早来法院把手续办了。我们也就没必要直播了。

类似的情况后面越来越多。我们了解到，很多被执行人担心直播丢脸、社死，所以选择主动履行，除了主动和解的，还有的是自己把房子腾完了、钥匙直接交到法官手里，有的就直接把案件款履行掉了。

这导致我们直播后面一直断断续续的。很多次我问执行法官：这周有没有案件可以直播？经常听到说“（被执行人）已经在来和解的路上了，不想被直播”。开播不到两个月，截止6月底，我们一共有17个案件当事人主动联系法院或者申请人，偿还部分案件款，达成和解协议。这种效果是前所未有的。

●房屋腾退现场

令我们很意外的还有网友的反应。其实直播工作刚展开的时候我们很担心，有些网友说：本来人家生活就这么难了，还要曝光吗？只能说我们本着最大的善意执行、文明执行，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做到保护他的隐私，但这不意味着对被执行人放纵。

因为怕网友不理解、舆论失控，直播前我们甚至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想到效果还挺好，大部分网友都很支持，在直播间的热情也很高。

我们每场直播的观看人数至少都有几十万人。观众对腾退现场的大小事都很关心，比如会关注执行现场的字画，看看哪些家具比较贵重，某块石头是不是值好几万啊，有人还会问鱼缸里的鱼怎么腾退。有次我们在执行现场找到一个上锁的行李箱，公证处人员需要打开登记里面的物品，我说征集个密码试试，网友发来很多，我输入其中一个还真打开了。

我们也发现直播在当地人中传播很广。我印象很深，有次一个网友边看直播边在评论区说“这个好像是我的邻居”。我说你在哪个位置，结果他去把房门打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再看一下对门，发现果然就发生在自己家对面。还有次我们同事在诊所看病发现里面也有人在看我们的直播。

大概头几场直播过后，就有粉丝觉得在直播间看了不过瘾，说要跑来现场见证我们的腾退行动。我们也支持网友在合理合法的情况下来现场观看。虽然拉了警戒线，房屋内不可以进，但他们可以在屋外看看，等腾退结束后由我们工作人员带领进入场内。

我们把直播和线下观看都视为向观众普法的一个重要途径。涉及到法院的工作主要分为诉讼和执行两部分，我们发现很多人对执行部分感到陌生，直播间七八成的提问都是关于这个部分。很多人问：唯一的住房或自建房能不能腾退？夫妻共同财产能不能处理？老赖人找不到怎么办？我在直播间会尽可能多回答大家，我们还建了专门的直播粉丝群，有时候下播了还要花一两个小时在群里集中答疑。

●首场腾退房屋行动直播过程中，被执行人亲属前往法院还款

以往的执行过程中，我们碰到过很多危险情况，比如被执行人手里拿着安眠药、毒药或趴在窗子上，威胁如果我们再继续执行他就要吞药或跳窗。

我们之前从没尝试过类似的直播，就是担心舆论压力会引起不必要的其他纠纷，比如激化法院和案件当事人的矛盾。直播以来曝光的程度我们一直小心拿捏，如何起到震慑作用又不激化矛盾，除了尽到提前提醒义务，避免让对方的亲属入镜，我们也会在现场给被执行人发口罩。

我们直播过程中遇到的大部分被执行人都会找借口拒绝到场，或者为了躲避镜头，戴上帽子、口罩、墨镜全副武装。但前几天，我们遇到一个非但不惧怕直播，反而主动要求出镜的老赖。因为激烈的言语对抗，那场直播开播一小时就突破了100万观看量。

这个被执行人王某某在我们法院名下有8个案件，涉案标的180余万元。去年我们执行干警跟他做笔录时，他就特别抗拒，现场撕毁了执行笔录。房子原本在6月10号就该搬空，他借口说儿子要结婚，请求晚点腾。

结果6月底我们到了现场强制腾房，他还是一样的说法，我们执行法官都无奈了，现场质问他，“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从去年你就说你儿子要结婚，我刚去附近打听了，你儿子连女朋友都没有！”

其实我们了解到，这个家庭是有经营性收入的，他的妻子开了家照相馆，或许是为了逃避执行，他们协议离婚了，但还住在一起。

从我们进入房屋的第一时间，这位被执行人就骂骂咧咧，说脏话。我们递给他口罩遮挡脸部，他拒绝了，说他不害怕。后来房子的女主人也到场了，情绪更激动，不但拒绝了口罩，还理直气壮，说“不欠任何人的钱，直播更好，我有话要说”。

●被执行人通过拆房门、砌砖墙、抹水泥阻碍房屋腾退

她认为银行当初放贷给她时不符合法定程序，要求银行的监管部门介入调查。执行法官在现场再次跟她明确了她的权责：如果她有异议，判决时就应该上诉，接下来她也可以就这个问题去银保监会或者相关部门反映。但这不能成为她逃避执行的理由。最后女主人对着镜头大骂一句：“合法的黑社会流氓！”气愤离场了。

后来男主人，也就是被执行人坐在客厅里抽烟，看着家具被搬空，他开始跟我们聊起他欠款的经历，他说自己其实是做生意亏了，他们前几年向银行贷款开了家宾馆，在疫情到来前就倒闭了。

在当时情况下他还在向我们咨询“怎么能把这个房子能保住、不被拍卖”。执行法官告诉他，在法院启动司法评估程序之前，他需要筹集案件款并主动交到法院，我们才会终止评估拍卖程序，帮他把房子保住。

我们第一场直播就遇到过这种情况，腾退房屋时，被执行人边哭边打电话给亲戚，一个小时内凑齐了案件款，在我们直播见证下去法院交款办理手续。只有这种情况我们才会终止腾退，后来我们把所有家具都原模原样给搬回去，过程中的评估和搬家费用还是需要被执行人自己承担的。

从5月24日开始的第一场直播到现在，我们已经直播了十几场。我们的直播一般到房屋被清空差不多就结束了。一般情况下，把房屋腾退完之后，法院在出去之前会断水断电，闭窗然后贴封条，下一步就进入评估程序，由第三方评估公司对涉案的房屋进行总体的评估，然后进行司法拍卖。

目前从成效来看也达到了直播的目的，我们打算长期坚持下去。后期我们还计划直播更多内容，比如民、刑事案件的诉讼，司法拘留也可以形成一个专题直播，每月定期邀请免费律师在线为大家解答法律问题，更加懂法才能做到更好守法。

注：酒泉市肃州区人民法院直播中所有案件的被执行人均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为了对失信被执行人施以信用惩戒，促使被执行人积极履行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破解执行难问题，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关于公布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信息的若干规定》，提到各级法院可以根据各地实际情况，将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通过报纸、广播、电视、网络、法院公告栏等其他方式予以公布。规定细则还指出，被公布信息包括被执行人自然人的姓名、性别、年龄、身份证号码，和人民法院认为应当记载和公布的不涉及国家秘密、商业秘密、个人隐私的其他事项。

（酒泉市肃州区人民法院曹娜对此文亦有贡献，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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