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秋沙鸭怎么吞进比自己脑袋宽两倍的鱼？

这是章鱼哥（张瑜）的月野大课堂讲座的第二篇（上一篇在这里《骨顶鸡宝宝的小脑袋，也太像红毛丹了吧！》）。

张瑜老师用细心和智慧，去观察北京近郊甚至我们身边的动物。在他的笔下，那些在我们身边的秋沙鸭、乌鸫……都具有鲜活的个性。

在这一篇里，他将给我们带来动物世界表象之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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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PPT或由作者供图

上次我说过这么多种动物明星，这么多好玩的，这么多方便观察的动物，鸳鸯就是一种。

鸳鸯是秋天求偶，到冬天往往已经成双成对了。秋天的求偶非常频繁，秋末冬初那会儿，我们一看，一会儿抖脑袋，一会儿毛炸起来，一会儿又下去了，一会儿又低头，脑袋扎翅膀里，这是干嘛？

我们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始终看不明白，这就需要读专业资料。有一本《水鸟行为学》（英文），那个书太好了，我非常推荐。里面主要是介绍雁鸭类，对我们观赏水鸟非常有帮助。

介绍这些都是为了给大众看，发挥指引的作用，大众看完以后，再去看鸳鸯，这个观察就会越来越有味。

我非常喜欢研究长时间的生活史、成长史。这是我非常幸运地，在一个小公园找到的繁殖的鸳鸯。我可以定期去，按说三天去一次比较好，但经常被别的事儿耽搁。但不能相隔太远，定期来看一下，观察它的成长发育，了解不同发育阶段的样子。我原来养过鸭子，所以我知道大概的羽毛生长顺序。

这个记录很有参考价值，以后我们再看到鸳鸯，一对照，就知道大概是什么龄期了。各位家门口如果有方便观察的鸟，都可以随时把它们的发育进程记录下来，能丰富我们身边的各种动物生活的信息。

小鸳鸯长到了两个月，羽毛长好能飞了。它怎么变成成年鸳鸯那样的？又是一个变化。同时公鸳鸯在小鸳鸯出生一两周就开始大量的换羽，7月底8月初，换掉繁殖羽，颜色暗淡，叫蚀羽。紧跟着又一个循环，再换上繁殖羽。母鸳鸯也是这样，都会有变。

这个表盘上，12点到1点是1月，1点到2点是2月……这么一圈转下来12个月，代表的是公鸳鸯的状态。底下的外圈是成鸟的变化。

6月底、7月，成年公鸳鸯换上非繁殖羽，长的跟母的有点像了，紧接着7月底、8月又开始变色，逐渐向繁殖羽换。这个照片只是展示头，其他照片更丰富，身上每个零件怎么换都有记录。

小鸳鸯在7月份长好正羽以后，它就开始往繁殖羽方向变，但比成年鸳鸯晚一些。要细致研究它们，还会有更丰富的记录。鸳鸯、鸭子什么的，都能做观察记录，䴙䴘、黑水鸡换羽不是那么明显，但是它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短时间内将飞羽换掉。

接着说凤头䴙䴘，它们会在水上跳舞，非常壮观，在纪录片里都是明星，拍鸟大爷也喜欢。但是这一套行为有没有步骤，有没有节点？如果跳错了怎么办？从哪一步开始？哪一步结束？这些还是得靠长期观察，多总结，再加上一些靠谱资料的辅助。

一旦建立一个系统的概念，稍微往研究方向靠一点，培养一些科学的思维，就感觉看这个世界，完全是另一个维度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科研论文，吸收它的思想，应用到自己的观察中。

现在讲讲秋沙鸭。一说到看秋沙鸭，我就盼着11月份的到来，特别是12月1月是观赏秋沙鸭的最佳时段。非常冷，但是很过瘾，穿着羽绒裤、羽绒服，戴着羽绒手套，我浑身鸭毛地去看鸭子。

我经常看它们钻到冰底下找吃的，然后从冰窟窿这儿上来，不过公园里的冰边缘是很长的，一半冰一半水，它经常不怎么游，到冰边上就下去了。

一般秋沙鸭在水底下只待半分钟，如果钻到冰下能延长到一分钟，这个都是我亲自测过的。

我就想，它是钻下去再找鱼吗？在水面的时候，秋沙鸭会低头先看，有鱼了再下去，在冰下边的话，它没法看到远处，它要钻下去再找，这体力耗费得多大？如果是长的冰线还好，下去之后有个大概方向就能回来，如果是冰窟窿怎么办？还要花大量的体力去找那个冰窟窿，出来？

我替秋沙鸭担心，后来我发现，这家伙鬼着呢。它们集中在冰窟窿里，头扎到水里，憋不住了，抬头，换口气再接着扎，等鱼过来。它们不匆忙下去追鱼，而是等鱼，等鱼靠近以后，都下去追。这个生存智慧非常有意思。

发现一个观察中的小问题，反复去验证，寻找答案，自己推测的结果是对是错，也是观察很有意思的一个方面。

比如秋沙鸭，我看秋沙鸭逮鱼，有的大鱼特别大，它都能“啊呜啊呜”往下吞。我感觉，这个嘴好像能变形？但我也想不通。因为书里说，鸟成年以后，骨头都愈合了。

我在想秋沙鸭口角那块的皮肤松驰，那鱼塞进去好塞，但是下喙和头骨连着的地方怎么办？宽度有限呀。我目测觉得鱼比它的嘴宽很多。它底下有骨头挡着，下颌两边的骨头，还有跟头骨连接的地方。所以我怀疑，它是会变形的。

我特别想找个秋沙鸭的尸体看看解剖结构，我特别尊重尸体，我们从尸体中能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结构方面，结构又和行为相关。

于是我拿照片正面近似的角度，用眼睛做一个标线比了一下，果然这条鱼比腮帮子宽多了。

我再找一个头骨的照片抠下来，可以看到这个鱼的宽度，的确是比头骨宽。

有朋友说跟鸬鹚差不多。有点像，但不一样。鸬鹚的喉囊特别发达，把鱼竖过来塞进嘴里，这样就窄多了，撑开底下的喉囊来装。但是秋沙鸭的下颌没有喉囊，而且它是横着往下吞。

慢慢地揭晓谜底，只能说近似谜底。因为最后我还是没有找到实物，我想找到实物，虽然我在国外视频上看过秋沙鸭的嘴。

后来我在网上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相关的资料，虽然老，但是真实。

鸥鸟的头骨绘图

这讲的是鸥，其实还有很多类型的鸟都是这样。这边是隅骨和上隅骨交汇的地方，这个关节能变，推进推出，变宽变窄，一下就扩大了宽度。所以它才能把很大的东西吞进去。鸥能吃小兔仔、松鼠，甚至吃整个儿的海胆，就是因为它的嘴能够扩宽（编辑：顺便一提，还有一只海鸥的胃里发现了一部完整的老式手机）。

观察当中经常出现疑问，慢慢地刨根问底，找到答案以后是非常开心的，像这种观察是无穷无尽的，能在身边发现无穷无尽的疑问，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观察体验。

 现在有一些爱护野生动物和观鸟的团体，给公园提建议，保留一部分芦苇。芦苇丛里面有食物，水鸟和好多小鸟可以在里面过冬。

我最早观鸟的时候，就看见棕头鸦雀叨芦苇，老远就听见它们叨的声音，一大群“卡卡卡卡”，跟开茶话会磕瓜子似的。我琢磨着它是在吃里面的虫子，后来我就想知道，它到底吃什么？

棕头鸦雀

然后我就跟着它们走，到了它们叨芦苇的地方，发现大部分芦苇杆没嗑开。最终找到答案了，是一种叫芦苇日仁蚧的虫子，是越冬的，好像是雌虫越冬比较多。越冬的棕头鸦雀主要吃这个，藏在芦苇的叶鞘里，所以不用把芦苇秆剥开。

我得知这个信息，还得益于另一本书《震旦鸦雀》，上海做的一个小册子，我觉得那个小册子特别好，由这个线索我才找到芦苇日仁蚧。用这个词上网去搜，在日本的网站上看到好多，他们研究的多，不光是棕头鸦雀，还有麻雀吃，还有一些鹀类也吃。

平常观察当中，一个个疑问勾着我，不断地查资料，但更多的时候是观察实践。勾引着我去揭开迷题。但是前期得有一定的积累，有一定的基础以后，我们再往深入，就会非常有意思。

我现在记录的越来越多，我不知道当时哪些信息是有用的，所以都记下来。有一句话叫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观察自然也是这样，勤记，多了以后，总有一次会发现里面的奥秘。

北京，可能其他城市也有这个趋势，雀鹰在市区里越冬的越来越多，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有一只雀鹰飞起来了，或者逮着东西了，或者人一过去，雀鹰惊飞起来了。这种观察可能一闪而过，也挺惊喜，毕竟是猛禽。但是后来我发现，静静的看雀鹰更有意思。

我发现每个雀鹰都有自己的猎场，或者共用一个猎场，但是有先后顺序。我每次观察，就在这个猎场里找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点。我不追求看的多清楚，拍多好，能看见就行，以记录为主。

我发现它们的捕食策略太厉害了，猎物的防御手段也很高明，它们之间的关系，绕来绕去的，比单纯的看物种好玩太多了。我每回都会记录到它们狩猎的全过程，失败的居多，小鸟报警，基本上就失败了。出其不意才最容易得手，我没想到，小鸟们也没想到，突然间就摁住一个。

我经常说，猛禽捕猎的方式有“翻墙猎”，有“顺光猎”。

我跳跃一下，说游隼。有一次我看见冰面上几个喜鹊，游隼竟然在我眼前二三十米逮喜鹊，它都下到距离冰面两米了，喜鹊才反应过来。但是游隼周旋了几圈还是没得手，我估计它的速度一开始没加起来。但是喜鹊那么机警，怎么没发现呢？

我琢磨，游隼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我回头一看，那大太阳刺眼，这我就明白了。书上面有记录，这叫“顺光猎”。雀鹰我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它们的智慧非常有意思。

还有“翻墙猎”，比如有一条灌丛，雀鹰在灌丛的右侧发现了鸟，不从灌丛右侧追，它从左侧，兜底，潜伏到大概的距离突然间翻过去。

当时我跟我女儿去拍苍鹭捕鱼，但是当时“嗖”一下子来了一个雀鹰，抓麻雀。雀鹰是在这儿（蓝色箭头尾巴）出现的，我都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根据以前我观察的经验推断，它可能在灌丛后面发现麻雀了。它攻击的时候，从蓝色箭头附近的灌丛后面偷偷接近，借着灌丛的掩护，它完全避开麻雀的视线，接近到非常近的位置，一下子就扎到这里（红色箭头的尖端）了。

我看过一本介绍雀鹰的书，里面介绍了外国人观察的多种猛禽捕猎方式。看这东西看多了以后就能找到规律，找到它的捕猎手段，特别是一些高明的个体，强势个体，真的太厉害了。

说到猛禽的猎物，比如最常见的灰喜鹊。从前年冬天开始到去年冬天，我在观察雀鹰、啄木鸟的时候，捎带脚看灰喜鹊。我就慢慢地总结，灰喜鹊发出这种报警叫声的时候出现什么，那种叫声的时候出现什么。

灰喜鹊有时候“嘎啊嘎啊嘎啊”地叫，有时候“浊儿浊儿浊儿儿儿”，特别急。后来我发现，那种急促的啭鸣，很多时候是天上来了鹰，来了隼。它对隼还好点，对鹰最敏感。但是鹰只要一落在树上就不这样了，我怀疑落了以后，鹰不太好发动进攻，它们就开始围攻。这时候声音就变成“嘎啊嘎啊”那种。

请听章鱼哥倾情献声。

大概的规律是天上的敌人，啭鸣报警，离的越近，越急促，一转头，它们报警就越来越弱。一旦敌人落下来了，它们开始准备攻击，就变成“嘎啊嘎啊”。甚至开打了也是这样。

今年我看见大嘴乌鸦想逮灰喜鹊的小崽，也得到了验证。开始乌鸦过来的时候，灰喜鹊急促地报警，带啭音的报警，集结起来以后，开始打大嘴乌鸦了，就变成“嘎啊嘎啊”的了。

灰喜鹊遇到地面的敌人，黄鼠狼、猫，就是一上来就“嘎啊嘎啊”的叫。有时候听见它们的声音，就知道地面来东西了，我可能起初看不见，盯着盯着，那边一只猫来了。

我要反复验证，才能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规律性。验证正确了以后，多少有一点自豪感。

这是我在《博物杂志》上发表过的小䴙䴘的故事。这里每一个颜色是一家小䴙䴘的领域。主要是三家。

突然间水位落了，本来优势的这一家（浅蓝色a家）完了，搁浅了。这一家（灰蓝色c家）有备用巢倒没事，这一家（蓝紫色b家）虽然地盘小，但是在睡莲上，它不怕。

a家在芦苇上做了一个窝，搁浅了，回不去了，只能挤到这边来了。小䴙䴘雏鸟需要休憩的环境，大鸟没事，结果损失了一个最小的雏鸟（我叫它小五）。祸不单行，a家还遭遇了不测，由双亲变为单亲。

过去，浅蓝色a家占优，蓝紫色b家每次过来它们都打，后来搁浅以后，水路就断了，b家也过不来了。a家变为单亲了以后，水位回涨，又通了，b家有优势了，就打过去了。

这就是动物的生存，时时刻刻，每天都不是风平浪静的，感觉我的生活太幸福了。

一旦定点长期观察以后，深入到它们生活里，我就感觉不是我，我看着它们，我就是它们了，想它们所想。

再给大家讲讲乌鸫，去年我在家门口找到好几个巢。而且这个乌鸫还很“给面子”，巢的位置还很低。我没敢离特别近拍，在很远的地方，用增倍镜拍的。

其实后来这家伙也不怕我了，带着孩子们就在我身边走。这是后话，如果没有前期缓慢的适应，风险太大了，所以我一般不提倡围拍，不能叫不提倡，我反对围拍巢。

这一家爸爸妈妈都很尽职尽责，平时妈妈孵蛋，爸爸在边上警戒，妈妈出去的时候爸爸站岗，孵出来小鸟以后，妈妈除了喂食还得暖雏，爸爸主要是喂食和警戒。

一周多过去了，本来觉得挺好了，小鸟出来了。

然后变成爸爸带小鸟了，因为妈妈出事了。好像是6月13号，那一天乌鸫妈妈没回来，后来找到了，一看，它不动，我感觉它要死，我心里就凉了。它这个尾巴秃了，就剩一根毛了，腿还断了一条，不知道被什么抓的。后来我推测，这个季节也只有猫了。那几天，我天天替它们揪心，要么我怎么说“看多了以后，自己变成它们了”呢？

但是妈妈后来很坚强，虽然说身负重伤，也顽强地在地上找吃的，还帮着看孩子，不过白天很少给小鸟喂食。我就想晚上它会怎么样，我就到晚饭以后过去看，后来发现妈妈白天减少了活动，保存体力，晚上还是会进窝暖雏。

观察野生动物，从它们生活当中也能学到很多，也很感人。后来就是小娃娃长大了，独立了，能自己捕食蚯蚓了，这是小乌鸫毕业考试的一个终极大题。

7月中，妈妈身上完全恢复了，但是尾巴还不行，除了脚有点跛，但是无大碍了，已经完全能够适应生活了。当时还有其他的几家乌鸫，我跟踪一家以后，发现有情节，有故事，有抓人的地方，也有意想不到的地方，可以丰富我原来的认知。

但是我为了发现规律，还得多找几家观察，周围还有好几家，我就顺带着观察记录。记录多了以后，发现它们第一窝、第二窝怎么衔接，爸爸负责什么，妈妈负责什么，有没有规律性，有没有共同性，找到潜在的答案。

后面我还是会继续观察，它们不会从我的观察清单上消失，我一年一年各有侧重，前一年都是后一年的一个引子。

这家爸爸是这个样子的，爸爸养一家，非常累，有时候看它们很受感动，只看种类体会不到，一旦进入到它们的生活当中，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我经常跟别人说，观察动物能学到的，第一个就是变通，再一个是坚韧顽强地活着，尽自己该尽的责任，生存太不易了，但是不能轻言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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