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困住进京火车，2711名乘客的惊险旅途

▲ 铁路部门为滞留列车上的旅客配送生活物资。（中国铁路北京局 / 图）

责任编辑｜谭畅

这是10岁的康康第一次离开家人出远门，没想到旅途充满惊险。

2023年7月31日上午9时30分，张蕊彻底和儿子康康失去联系。彼时，康康乘坐的Z180次列车在北京市门头沟区安家庄站已停滞一天一夜。当天下午5时，张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儿子同行的还有另外44名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8岁，最大的十四五岁，他们从新疆哈密出发，到北京研学，随队老师有6名。

受台风“杜苏芮”影响，京津冀地区普降大到暴雨，北京门头沟区等地暴雨成灾，域内海河最大支流——永定河发生洪水。据北京市水务局，7月29日20时至31日22时，北京地区全市平均降雨量236.3毫米，整体降雨情况超过了2012年“7·21”特大暴雨。

最早由詹天佑选线勘测、中国铁路史上的著名线路——丰沙铁路线（北京丰台至沙城）因出现严重水害线路封锁，至7月30日中午，K396、Z180、K1178次三列火车滞留在丰沙线超24小时，三列火车共有乘客2711人，乘务组97人。

7月31日15时，中国铁路北京局集团有限公司官方微博“北京铁路”发布消息称，当日12时许，铁路工作人员会同当地村干部，有序组织Z180、K396两趟列车滞留人员的下车避险。截至13时许，滞留旅客和铁路工作人员已全部转移疏散到安全地点。

多位乘客家属31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只听说家人被转出来了，但是不知道转移到哪了，仍然联系不上。

2023年7月30日，北京丰台站候车厅，受台风“杜苏芮”影响，北京丰台站的部分始发及终到列车都出现了晚点运行的情况，导致不少旅客滞留。（视觉中国 / 图）

“我们一直在跟他们（指K396乘务组）联系，但联系不上，所有的电话都没电，都关机，要不然就是无法接通。”7月31日16时，中国铁路呼和浩特局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呼局）新闻处工作人员夏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天前，7月30日中午，载着1000名乘客和机务人员的K396次列车（内蒙古乌海西—北京丰台）被困在丰沙线落坡岭站。当天晚上，“北京铁路”对外发布消息称，铁路部门持续对丰沙线三家店至雁翅间线路采取封闭措施，导致途经该区段的Z180、K1178、K396次列车晚点时间较长。

多位落坡岭附近的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29日夜里就开始下雨，下了两天两夜，一直没停，还有泥石流、塌方的情况出现。村民介绍，落坡岭站算是小站，除了铁路轨道外，还是客运大巴车的总站。列车停靠落坡岭站时，车内广播“前方山体危险，降雨量较大”。

因没买到高铁票，冯峰买了K396次列车的硬座。今年28岁的冯峰是河北省张家口人，从事工程相关工作，一个月前和女友来到北京工作。7月30日早晨6点05分，冯峰从张家口站上车，不出意外的话，三个半小时就能到达终点站北京丰台。而现实情形却是，直到被转运，他被困列车约30小时。

长时间被困资源、空间有限的火车，吃饭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难题。在K396次列车上，老人和小孩得以优先保障，作为成年男性，冯峰被排在优先等级的最末位。一天半的时间里，冯峰吃了一块自带的面包，列车分发的二两炒饭，以及100毫升左右的米粥。老人和小孩不仅会优先收到食物，量也多一点，还会额外吃一些方便面。

7月31日上午10时，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冯峰称，对于目前的食物配给，自己还能接受，“大部分老人和小孩可能越到后面越难受一些”。被困24小时后，冯峰听到列车在广播紧急情况，大致意思是乘客中有高血压患者需要救治。

夏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物资有限的情况下，K396列车长决定免费将面包、香肠、泡面、盒饭等餐食提供给旅客，保证生病、老年、儿童旅客的餐食供应，列车上仅剩的两袋大米，也熬成了白米粥免费供应给每位旅客。

“由于列车停靠地偏僻，列车上物资告急，列车长冒着大雨，徒步到车站3公里外的小商店，自掏腰包购买方便食品。”夏亮称，同时，“在北京局兄弟单位的大力帮助支持下，及时补给物资2次，共补给方便面、火腿肠等39箱，西红柿、黄瓜、土豆等蔬菜90斤”。

与外界保持联系是另一难点，因车上充电口有限，列车员需在其间协调，保证每位旅客都能充上电。冯峰介绍，列车员开放了他们的宿舍，在餐车里也安排了插线板，基本上每位旅客充到百分之五十左右的电量时，就换下一位旅客。7月31日凌晨4点，冯峰起来给手机充电，因充电旅客较少，冯峰的手机得以充满电。

在冯峰看来，虽然在列车上遇到各种困难，“但现在整体环境、秩序还是挺好的，要想办法怎么能让我们在尽短的时间里脱困”。尽管被困超24小时，冯峰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沉稳。

几乎是同一时间，康康乘坐的Z180次列车（乌鲁木齐—北京西）停滞在冯峰所乘的K396次列车后方，张蕊通过康康的电话手表定位得知，列车于7月30日12时40分停靠在门头沟区安家庄站后，位置再没动过。

张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28日晚上，康康从新疆哈密站上车，原应于7月30日9点55分到达北京西站，全程约34小时，到达北京后将开始为期五天的研学游，按照原计划，45个孩子将在北京参观故宫、博物馆、科技馆，可能还会去清华、北大的校园参观。

张蕊觉得儿子已经10岁了，长大了，而且疫情三年基本上没出过门，想让他出去锻炼锻炼，就花五千多元报名研学游，“结果就碰到这事”。对于这次研学游，张蕊说儿子特别向往，“他很期待脱离父母的束缚，跟孩子一块出去玩”。

踏上Z180次列车，张蕊能感觉到儿子特别开心。在Z180五号和七号车厢里，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在火车卧铺上玩着石头剪刀布。带队老师发给张蕊的视频里，穿着格子衫的康康正捧着一本书在认真看。

火车被困安家庄站20小时左右，康康给张蕊打电话，告诉妈妈那里还在下雨，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走，什么时候能到。张蕊在电话里安慰他不要太着急，可能一会儿就开通了。母子俩的电话打了十来分钟，电话里就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随后信号中断，张蕊再没打通儿子的电话。

张蕊担心，遇到这种极端天气，6个老师要照顾45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顾得过来。

“我孩子马上满11岁，我现在在医院上班，两头都顾不上，我顾孩子就顾不上工作，顾工作就顾不上我孩子，只能干着急。”小可妈妈从研学游家长群里得知孩子乘坐的Z180次列车被困，而她上次与小可联系已过去十个小时。

谭艳的两个表妹也在Z180次列车上。谭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个妹妹里，大的14岁，小的只有8岁，还在上小学二年级。因放暑假，两个孩子到北京的姑妈家走亲戚，年过50岁的父母给姐妹俩买了火车票。

谭艳知道这事时，两个妹妹已经上了火车，她气到跟长辈大吵一架。与有老师带队的孩子相比，谭艳觉得自己的两个表妹更让人担忧，“现在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安全，跟着大部队就行。”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30日，在北京的姑妈在终点站等了一天，没等到人自己却发烧了。

在永定河边，召召的姐姐和小外甥困在了K1178上。7月29日，他们从始发站银川上车，原计划于次日11时40分到达终点北京丰台站，全程共计约20小时。召召的外甥刚学完一年级下册的课文《我多想去看看》，于是定下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召召和姐姐最后联系的时间是7月30日19点，那时列车已停在丰沙线上的沿河城站。直到31日早晨八点多，召召再拨姐姐的电话显示已经关机。“明天是我姐姐生日，后天是小外甥生日，希望生日前（他们）能到北京。”7月31日，召召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随着手机信号的减弱直至消失，冯峰越来越难保持沉稳。

7月31日10时50分，冯峰连续给女友蔡薇发了几条短信息：“联系我家人，联系消防队，速联，信号全无。发动一切在北京的关系组织救援。电信、移动都无信号，联通只剩一格，只能靠短信联络，车上目前病患增多。无信号和外界联络，打119，打110。”

发完最后一条短信息，冯峰一度失联。与他一同失联的还有K396、Z180、K1178三列火车上2808人，以及周边五个乡镇共计3万多人。三列火车均停在丰沙线上，正在超限行洪的永定河从附近湍急流过。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7月31日上午，受极端天气影响，门头沟部分区域手机信号中断。当天下午，中国电信相关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山洪和电力中断导致基站故障；中国移动工作人员称已收到多个反映该区域信号异常的电话，故障原因仍在排查；中国联通工作人员表示，目前仅接到房山区部分基站故障的通知，不涉及门头沟区域。三大运营商均表示，维修人员正在对故障区域进行抢修，通讯信号恢复时间尚不明确。

联系不上男友后，蔡薇一下绷紧了神经。她先是联系了男友的父母，如实相告后对方很着急，打算直接开车从张家口去北京找儿子，被蔡薇连忙拦住，“不要让他的父母也陷入到这个危险中”。

随后，她开始尽可能地在网络上发声，联系其他乘客家属，给各个政府部门打去电话。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打了12345、12306、119，一着急，甚至连消费者投诉热线也打了，“人家说这个事他们管不着”。

在被困之前，冯峰曾尝试在张家口站的下一站宣化站下车，但被工作人员阻止。“前面有很多次决策可能避免这个结果，比如说在男友到达第一个站时停下来，让乘客下车；或者在第二个站时不再继续往前走，这都比困在山里要好。”蔡薇说。

直到好消息传来。7月31日15时45分，“北京铁路”发布消息称，当日12时许，铁路工作人员会同当地村干部，有序组织两趟列车滞留的1870名旅客和68名铁路乘务人员下车避险。截至13时许已全部转移疏散到安全地点。而K1178次列车因停靠的沿河城站地势较高，并未安排旅客转移。

转移的消息让乘客家属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捏了一把汗，因为他们不知道失去联系的家人的安置情况。

同样着急的还有安家庄的村民赵义。赵义今年53岁，已搬到距安家庄一小时车程的县城居住，老家只剩一位77岁的母亲。前一晚，赵义从安家庄去了县城，第二天再想回时，泥石流已把山路冲断。

赵义联系不上待在村里的母亲和亲戚，也不清楚停靠在村子边上的列车里的乘客被转移到哪。“也有可能转移到我们安家庄。”赵义推测。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安家庄有四五百户人家，平常有三四百人居住，村子也不小。7月31日晚，北京铁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K396次和Z180次列车上人员已被安排在落坡岭与安家庄两个村庄临时避险休息。

8月1日凌晨，负责安家庄转运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Z180次列车的乘客已于前一日上午10点左右转运，目前就近安置于安全地点，“他们那有大的礼堂，孩子们都在礼堂里呢。食物我们也在积极筹措，都吃了，都挺棒的，老师也在帮忙。”

乘坐Z180次列车的康康也在安家庄。“他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张蕊祈盼。

（文中康康、张蕊、冯峰、小可、谭艳、召召、蔡薇、赵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