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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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静波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大概在两千一百年前,那是汉武帝的末年。
刘彻被奸臣一忽悠,和预定的接班人刘据闹翻,搞出了巫蛊之祸,差点儿葬送文景以来的大好江山。
那时候人心惶惶,却也有垂怜的白月光。有个叫鲁共王的刘家宗室住在曲阜,和孔家是隔壁邻居,觉得自己家院子不够大,就想着对邻居来一手强拆。西汉的孔家虽然沾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光,可毕竟还没有后世素王的地位,只能算是曲阜城里的大户,和皇家自然没得比,所以拆墙就拆墙吧,老祖宗都离家周游列国过,这点儿偷塔的把戏算什么。
可是就在大锤子破墙的时候,老夯土的烟尘落下,周遭一圈人惊讶地发现,墙里竟然别有洞天,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的竹简摆在那里。
打开一看,竹简上的字都不认识。孔子的后裔孔安国那是有学问的,知道这些字是先秦大篆,原本是秦朝“书同文,车同轨”之前的文字,记载的是《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经典凡数十篇。
这些典籍,应该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代藏在墙中的吧!那时,除了秦国之外的典籍被焚烧,知识被践踏,学者被残杀,以无知为荣,以毁书为豪。原本秦始皇想以此掌握知识的话语权,谁知道另一个莽汉项羽也将秦国的典籍烧尽。于是,从三皇五帝数千年来积累的知识竟然遭遇了断崖的空白。
楚汉相争,文明会在这里断根么?
也许是幸运。
在济南,有伏生那样的秦朝博士,拖着百岁的残躯不死,就为能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时候遇见一个叫做晁错的年轻人,为他背出上个时代的典籍,用这个时代的今文记录。
在曲阜,有鲁共王强拆的乌龙事件,发掘出先秦的古文经典,在知识与思想的蛮荒大地上春风吹又生。
然而,这也并不是幸运。
文明有属于自己的坚韧,作为文明载体的书籍,必然要像仓颉造字那样,面临“天浴血,鬼夜哭”的考验,必然要在一次次的被戕害中护佑文明的火苗而不熄灭。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无数的典籍被湮灭在岁月和战乱中,也有无数的典籍穿越时空连接古人和今人的对话。
除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还有在西晋出土的《竹书纪年》、在唐代出土的石鼓文、历代所见的青铜铭文、敦煌藏经洞里的抄本、商周的甲骨、古墓中竹简……
除了中国的典籍,还有西亚死海洞穴里的古卷、埃及沙漠中的方尖碑……
文明是如此脆弱,哪怕一名小卒都可以点燃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典籍,一枚炸弹就可以毁掉东方图书馆里四十万册的古籍。这些藏书很多幸存于上个时代的战乱,终在这个时代化为灰烬。
文明又是如此坚韧,那些曾经照亮人类思想的火花顽强地闪烁在后人的眼眸,也许黄鹤楼不在了,诗在,黄鹤楼就在。
总有一线光,在各个时空的鲁壁中透出,照亮没有思想,没有书的时代。
|由AI生成
书不负人,人亦不负书。
也是在汉武帝时期,名将李陵北击匈奴,以五千士卒力抗数万匈奴骑兵的包围,箭矢用尽,不得已而降,未必没有以待后用之图。然而武帝听信李陵助匈奴练兵的谣言,大怒灭其族。
此事公允而论,李陵有其好大喜功,甚至想一雪祖父李广不得封侯之憾而热血上头的一面。但是,武帝听信谗言,灭其家族是不是未免操之过急呢?
在世人皆欲杀的环境下,只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李陵说几句公道话,那就是司马迁。后来的故事,想必大家也很熟悉。暴怒的武帝已经不是因为事实,而是你一个臭修史书的,竟然敢忤逆朕的意志,于是下蚕室,处腐刑。
在历史上,文人被杀屡见不鲜,但是自司马迁之后,再无宫刑文人者。遭遇了物理和魔法双重打击的司马迁,也不是一句“世间难得两全法”就能扛得过去的。
幸好还有书。
还有来自于父亲的嘱托。
他的父亲是大汉上一任的太史令,从前的史书,或如《尚书》,不过是官府档案的断简残章;或如《春秋》,不过是鲁国一地史书;或如《左传》,解得了《春秋》,却不能反溯《春秋》之上。
所以,他希望能写出一部贯穿古今、涵盖万有的通史,并且扎扎实实地做出了很多的准备。可是在随汉武帝泰山封禅的时候,身染重病而卒,临终前嘱托司马迁一定要完成这一重任。
所以,身受宫刑的司马迁不能死。
在那个时候,死是最简单的事情,而活着更为艰难。
在那个时候,有无数的意外可以中断这项工作,蝴蝶的翅膀扇起,也许中国将没有《史记》,没有其后的二十四史。
然而,司马迁做到了。
不管后世再加诸怎样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赞美,但是对于司马迁来说,这只是对父亲的承诺,对书的承诺。
一代代读书人,护书人,写书人皆是如此。
抗战时期,钱穆积年所得珍贵古籍五万多册,二十万卷,合成二十大箱,藏于北平,自己颠沛流离,在缺少资料的情况下写出了《国史大纲》。为的是,抗战一旦失败,中国人哪怕成了亡国奴,亦可借此书为中华民族招魂。
幸哉!抗战终胜!
悲哉!如此藏书,早就散佚一空,钱穆此生不复见。
抗战时期多少国故著作的撰写,是在学者们的藏书毁于水,毁于兵,毁于人的情况下完成的。
是啊,不过是书。历史上被毁的书还少么?不说洛阳的大火,长安的兵灾,就是所谓盛世修撰《四库全书》,也不是毁书多于成书么?
可就是有一些人,做好当下事,相信后人。
也许万物皆有终,但当下的一页,就是一页。
还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出版,据说代表着读图时代的开始。当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和文字相比,图的信息密度虽然大,但解读出的信息量却因人而异。
直到新媒体时代来了。
先是电纸书,再是手机;先是听书,再是短视频;先是弹幕,再是倍速。
我们似乎失去了用正常速度好好读一本书的能力了。
其实这也正常,古代的书籍都是反复咀之的精读,但是工业革命之后,印刷书大量诞生,于是提出了“精读”与“泛读”的区别,甚至以阅读为身份,为装饰,为革命,为交际,为跨越阶层,为某入门砖,唯独不为了阅读本身。
于是眼下,当电视因为开机率在客厅中逐渐失去位置以后,客厅书房成为新的装修潮流,那么书就变成了软装。
电脑包成为学者们的标配,书籍成了研究资料,只是攫取一段观点进入自己的论著,效率之下,没有重量的电子版成为新欢,究竟是读书,还是在搬知识?
在最美好的时代,在岁月静好之际,书反而遭遇了更大的危机。
依然有人写作,有人阅读,有人收藏,可是感觉每个环节都串联不起来,形不成闭环。
读书得之以效率,却失之以共鸣。
是啊,在我们这个时代,有着无数的弧光,组不成一个圆,却是用吉光片羽垒成了一座山。
借助于机械复制时代的红利,我们生产出了远比曾经更多的书,却失去了比以往更多的阅读。
最不可抗拒的劫难,也许不是战火兵灾、时代烟尘,而是降维打击的温柔一刀。
|由AI生成
互联网兴起的二三十多年间,书的大厦并没有崩塌。
大家都在跨界,实体书与网络销售的结合,书店与咖啡文创沙龙的互动,阅读与节庆的同行。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鳌首才叫前行,找准自己的位置,也是时代烈火下的一种顽强。
新传学者曾乐于谈抽象的文本,然而近年来才发现,互联网并不是完全虚拟的空间,依然是需要建立在崖洞中的服务器,海底的电缆等媒介基础设施之上。
当我们习惯了因为推文而点击下单,到货后懒得拆封直接上书架之后,可曾想到这些书并不是突然间在光纤上孵化出来,或者生产线给你定制一本直接发货,而是有库藏,有派送中心,有实体货架的。
人因为有肉身而沉重,书因为有实体而罹难。
北京暴雨,洪流涿州,遭难的不止是书,只是本文谈的是书。
在暴雨之中,围困的是人,损失的是码洋,破碎的是梦想。
前几日报道,中图网的五十多名员工被困仓库,旁边还有有害气体泄露,需要防护设备才能救援。后来的消息是,他们被救转移的安置点,又被洪水淹没。而除了中图网,涿州还是上百家售书网店的仓库,也有书业员工。而书业之外,还有更多普通的老百姓。
且不说整个城市的损失,就谈毁于洪水中的书,中图网仓库的400万册图书经水浸泡,已经作废。水泡书和受潮书并不一样,后者还能试着把粘连页分开,而前者基本无法阅读,而且还可能携带水中不知名细菌,更不可以送到读者的手中,只能成为劫灰。
有中年创业的汉子,一场大水损失码洋两千多万,北漂二十年,家当都在库房里,多年辛苦一朝清零;几家大型书商的库藏漂在水中,预估码洋两亿到三亿,文创全军覆灭。
当然,现在买书很少按照定价码洋,损失没有那么大,可是谁都知道除了童书、教辅之外,大多数的书籍是薄利销售。
更让人揪心的是,当看到司马迁、李白、鲁迅的名字漂在水中的时候,还会升起一股对祖师爷的愧疚;当很多出版社绝版书被毁掉的时候,可能在目视可见的时间里,不会再版的。
虽然在整个书劫史上,北方的暴雨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个个具体的买书卖书人来说,也许这就是一生一世的痛。
我们能做些什么?
说到底,出版是商业行为,体积大,分量重,单价低的书籍不受保险的青睐,本无可厚非。作为人文经济的组成部分,出版虽然有其公益性,但指望政府买单弥补损失也不现实。
甚至,中图网等书商也在劝阻那些想买泡水书的网友。即便是我们能增加部分友情消费,对于整体的损失也是杯水车薪。毕竟,本文不是对出版经济提出对策建言。
其实,我们回不到新媒体以前的时代了,电子屏势必会代替纸质书,一读再读让位于一目十行,提笔忘字不仅是现在孩子们的痛点,也浸染到曾一黑板一黑板抄课堂作业的我们。
做书的人总是有一些理想的,而理想者最大的痛苦,不是追寻理想本身,而是理想不被认可。做出版并不像码洋那样光鲜,往往却如实洋那般惨淡,按照张雪峰的话来说,属于打晕了不让去学的专业。
也许,真正的支持,不是多买几本书在家里当软装,而是当自家的孩子想去做书,可以不把他们打晕。
或者,当孩子们在身边读书的时候,能够也拿起一本纸质书,伴他共读,甚至抄一抄书中的好句子,哪怕只是为了仪式感,可也是向文明低首的仪式感。
甚至,广而大之,对所有的理想,可以心存一分尊重,所有的不自量力,都有一分义无反顾。
这样的义无反顾,从原始的陶器纹路、先秦的甲骨金文、汉代的竹简丝帛,到后世的布头树皮,甚至今天的01代码,构成了文明洗不去的风骨。
我们终于明白,即便是没有司马迁的《史记》,也会有另一部《太史公书》,蝴蝶扇起的风暴再大,也终有文脉如萤火不绝。
京津冀的洪水,终将退去;那线鲁壁的光,始终照耀!
作者: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戏剧影视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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