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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同一的视角看社会历史中的“魔力”——阿多诺的分析及其启示

从非同一的视角看社会历史中的“魔力”——阿多诺的分析及其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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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作者简介

王晓升,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任豆,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摘要

在阿多诺看来,魔力是世界精神的主观形式,这是在一般与个别、偶然与必然、社会与个人被不自觉地相互结合并相互转换的时候出现的。在这个魔力的控制下,一般、必然、社会被戴上了特殊、偶然和个人的假面具。命运、统计规律、市场经济中的价值规律都显示出这种魔力的作用。虽然特殊、偶然和个人被一般必然和社会等发挥的魔力操控,但是人却往往意识不到魔力的作用。因此,这种魔力也具有意识形态的特点,它把生物规律和理性原则结合在一起。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目的和手段则颠倒过来了。虽然魔力是总体试图取得绝对统治的必然结果,这种总体的统治必然是矛盾的,但是,魔力作用下的人们可能意识不到这种矛盾。摆脱这种魔力需要人们的自觉意识和摆脱魔力的冲动,阿多诺则把实践上的冲动纳入了沉思之中。

关键词

魔力;非同一;历史哲学;阿多诺;黑格尔



在理解历史发展过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看到个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也强调历史中必然趋势和个人行动之间的相互作用。这方面的研究文献非常多。在过去的研究中,人们只是抽象地说明这两者之间存在一种辩证关系,这种辩证关系的讨论甚至没有超出黑格尔的有关理解。但是,关于这两者究竟如何具体地相互作用,人们却缺乏深入的分析。阿多诺借助“魔力”概念来深入理解这个关系,这个概念给我们思考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一、魔力是世界精神的主观化

在黑格尔看来,整个人类文明史受到世界精神的控制。世界精神也可以翻译为宇宙精神,它同“绝对精神”“绝对理念”等概念的含义基本相似。而精神主宰着世界和世界历史,世界历史是世界精神在时间中合理地、必然地体现自身的过程。黑格尔把世界精神看成人类历史的最终原因和动力,把社会历史的进步过程看作世界精神的必然结果。那么,这个世界精神的内核究竟是什么呢?阿多诺认为,这就是人类用合理化的方法来征服自然的理性精神。这种精神是人类普遍拥有的精神。各个民族虽然也会有自己的特殊精神,但都是用理性的手段来维持自我生存。这种理性精神是一切文化中的核心,是所有民族都无法避免的。在维持自我生存的时候,人总是会在一定程度上把精神和肉体对立起来,用精神来限制或者控制肉体。因此,精神在文明史上是最具有普遍性的力量。

然而,世界精神不是某种实体存在的东西,需要落实在每个人的行动中。阿多诺认为,“魔力就是世界精神的主观形式”[1](P337)。世界精神作为必然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生活和主观世界中发挥作用。在这里,世界精神内化到了个人之中,但魔力又是超出个人力量的,具有超个人的影响力。它具有世界精神的特点。所以,魔力可以被理解为世界精神的主观形式。这个魔力是普遍与个别、社会与个人的一种奇特的结合,是非同一的,但其作用是普遍存在的。即使一个人试图背离世界精神,他也不知不觉地受到世界精神的主宰。世界精神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就如同瓦格纳在《尼伯龙根的戒指》中描述的那样:从天上、地面到地下,所有的种族和个人都希望争夺那枚戒指;一旦夺得这枚戒指就可以控制世界。但是,这枚戒指在产生的时候就包含了一个咒语,即如果想要有这枚戒指,就不能有爱情。一旦这枚戒指来到世界,人们就都试图努力获得它,从而控制这个世界。为了这枚戒指,兄弟间会相互残杀。那些对统治世界没有兴趣的人虽然非常渴望爱情,但也无法厮守终生。只要这枚戒指存在于世,人与人之间的爱就会被扭曲:父亲即使爱自己的孩子也必须牺牲他们,专门主管婚姻的女神弗丽卡也敌视爱情(她自己虽然有婚姻,却也没有爱情),男女之间的灼热爱情往往是错爱(包含了乱伦意义的爱),并且都不能善终。这就好像是说,只要有一种控制世界的精神(如同戒指)在世界上发挥作用,那么伴随着世界精神(戒指)的那个咒语(魔力)就会发挥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一个人想摆脱世界精神的控制,但世界精神的魔力仍会在他身上发挥作用。

这个魔力表现出这样一个特征,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生存和活动,但在这里活动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自己期望的那样达到自己的目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一个无法逃避的、无形的网络。这里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法在发挥作用,如同古希腊神话表达的那样,俄狄浦斯王即使努力摆脱魔法的控制(弑父娶母的命运),但魔法恰恰就是在人努力摆脱它的过程中发挥作用。这个无形的魔力就是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形成的。人通过自己的活动编织了一张大网,并把自己罩在这张大网中。对这个魔力,人们无能为力。这种东西是否定他们的东西,是压制、控制他们的东西,而这个否定他们的东西就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恩格斯用合力说来说明人编织的这张大网。我们可以说,这个合力就如同一种魔力。这个魔力(合力)使千差万别的个人沿着世界精神主导的那种社会趋势前行。世界精神在个人的活动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作用方式,世界精神与个人活动之间存在一种如同磁铁与铁屑那样的关系,磁场的引力作用类似于这里的魔力。如果磁铁是世界精神,那引力就是世界精神的主观化演变。如果我们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阿多诺说的这种魔力,那么魔力发挥的作用就是:因为物质生产力的支配作用,那些远离物质生产活动的东西好像也受到了物质生产力的支配,甚至包括爱情。然而,物质生产、生存斗争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力量又说不清、道不明,阿多诺用魔力来解释这种力量。这种力量之所以说不清、道不明,是因为它存在于个人与社会的交界处,它既不是纯粹个人的力量,也不是纯粹社会性的力量。或者我们可以反过来说,它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在我们日常生活使用的语言中,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汇可以来表达这种力量。它是各种力量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种牵制力,类似于《尼伯龙根的戒指》中掌管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位命运女神用绳索编织的东西。

阿多诺就是从个别与一般、特殊与普遍、个人与社会相结合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个力。在这里,阿多诺认为,黑格尔关于特殊就是普遍的说法,从一定意义上表达了这个魔力。特殊就是普遍表明,每个人虽然都是特殊的,但其实他就是普遍的。特殊是以颠倒形式出现的普遍,是颠倒了的一般。或者说,它受到颠倒了的一般原则的支配。一般是颠倒了的特殊,一般好像不存在,但每一个特殊其实就是一般。所以阿多诺说:“黑格尔关于个体之中包含了实质性的一般这一学说,就利用这个主观的魔力。”[1](P338)由于这个魔力的作用,一般和特殊可以随意过渡,这里普遍的东西就戴上了一种特殊的面具。当特殊就是普遍时,这个普遍并不是透明的,而是难以直接被把握的,就好像在绘画艺术中出现的情况那样。一幅具体的绘画,比如拉斐尔的圣母像,是表达普遍意义上的母性的,即母亲具有的共同特性。但绘画毕竟是一种艺术形式,不是用概念进行的判断。因此,这种共同性对人们来说还是无法直接理解。这表明,普遍在特殊之中发挥作用,但这种作用对许多人来说是不透明的,是无法被合理解释的。世界精神通过复杂的中介对每个人发生影响,但不是说这里果真有某种魔鬼、上帝、神在发挥作用,而是由于在现行的概念体系中我们对这个东西无法进行合理的解释,只好无奈地称其为魔力。解释这个魔力成为历史哲学中的核心课题。

这就好像是说,抽象的一般通过复杂的中介在个人身上出现,是一般与特殊交互作用的结果。它重塑了个人并与个人的主体力量对抗,我们也可以说是相互对抗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奇特结合。如果用传统辩证法的话语来说,这是特殊和一般之间的对立统一。正因此,阿多诺强调,这种魔力不能被理解为一种经验心理学意义上的现象[1](P338)。以往,人们喜欢从心理定势的意义上去理解这种现象,好像这是普遍的东西内化到个人的心理中,变成一种心理定势。于是人们在行动中会表现出某种固定的趋势。阿多诺强调,这种魔力不能从经验心理学来理解,而应该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理解。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理解,这就是个人与一般、特殊与普遍之间的对立统一。它超出了通常合理解释的范围,不能用经验科学的方式来说明,就好像是说,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某种做法,在通常、一般意义上是可以理解的,但由于他在行动中还加入了特殊的东西,这个特殊的东西与普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就让人无法合理解释了。

其实,对于任何人在生活中采取的行动,我们都能在普遍的意义上理解,但又无法完全理解。这就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必然现象。就好比人们在解答道德难题时认为,凡是道德行为都是可以合理解释的。其实这是错误的。因为任何一种道德行动除了某种规则意义上的东西之外,还有冲动在其中发挥作用。当冲动与规则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这种行动究竟是合规则的还是冲动的。


二、魔力与命运

当我们把魔力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现象加以解释的时候,就面临着形而上学说的那种二律背反。魔力是个别与一般、特殊与普遍的结合。这两个东西本来是对立的。对特殊的东西,我们可以用“这个”等具体的名词来说明;对一般的东西,我们可以用概念来表达。但如果具体与一般之间的结合有一种魔力在发挥作用的话,则必然与偶然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存在一种魔力作用。

由于魔力有这样一种特殊性,所以阿多诺无奈地用艺术中的现象来解释这种魔力。在他看来,表现主义就笨拙地表达了魔力。表现主义强调艺术应该表现艺术家的主观感情和自我感受,这会导致对客观形态夸张、变形乃至怪诞的处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挪威画家蒙克。他的作品《呐喊》就表达了人受到一种魔力的作用而不得不痛苦地呐喊。阿多诺之所以认为表现主义笨拙地表达了这种魔力,是因为这种呐喊纯粹是个人由于自己的孤独而呐喊。在阿多诺看来,在魔力中受到控制的人之所以呐喊,不是因为他们太孤独了,而是因为他们被社会束缚得太紧了,他们被普遍性的魔力所控制。但对于普遍的控制,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误的意识,以为自己太孤独了而痛苦地呐喊。只有被极度束缚的人才会常感到孤独。他们无法独立地生活。孤独是颠倒了的社会控制,就如同我们前面说的,特殊是颠倒的普遍。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阿多诺说的魔力就是个人被无情地束缚在一般所编织起来的网络中。在这个网络中,个人表面上是自由、独立的,但在他的背后好像有一种魔力在发挥作用。个人在这种魔力中生存。卡夫卡的作品《城堡》和《审判》生动地描述了自由的个人在这个看不清、摸不着的力量中的生存境遇。土地测量员K至死也无法进入城堡,银行经理约瑟夫·K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表面上他们都是自由的个体,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但又必须服从威权的命令。他们不断努力尝试与威权对话,但最高审判者始终未曾露面。审判他们的威权系统封闭且模糊,使他们无从申诉;他们只能与这种神秘力量纠缠,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地乱撞,无法从这种纠缠中脱身,最终只有死亡。阿多诺用巴拉赫的作品来说明这种情况。巴拉赫是德国表现主义雕刻家的代表,他的作品风格极具悲剧意味。比如,木浮雕《孤独》使人们感受到一片凄凉的情绪;青铜雕像《复仇者》描述了人们彼此被束缚在一根无尽的锁链上,沿着这条锁链卑躬前行,他们在现存的重负下再也不能抬起头来,一个人愤怒地持刀猛扑复仇者[1](P338)。这个无尽的锁链就类似于阿多诺说的魔力。当然,与卡夫卡的作品相比,巴拉赫的作品在表达一般与个别、特殊与普遍的关系方面要逊色许多。

其实,魔力也表现了历史中的命运。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命运就是个人的行动无法达到自己预期的结果,它受到背后某种力量的操控。在背后操控人行动的是普遍的东西。我们可以说,魔力和命运是一组相关联的词语,用阿多诺的术语来说,这是概念的星丛。因此,要理解这个魔力,我们需要借助概念的星丛,借助拜物教、意识形态、被颠倒的普遍,等等。

如果说魔力是主观化的世界精神,是表面上的自由与内在的不自由的结合,那么被世界精神控制着的个人就表现为自由行动的个体。从自由行动的个体中,人们仿佛意识到有某种神秘力量对这个自由个体进行了远程遥控。如果从观念论的角度来分析,那么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东西都在世界精神的操控之下。但世界精神操控下的个人仿佛又是独立的。在黑格尔那里就表现为,世界精神在它的对立面即纯粹的存在者中具体化。在这种具体化中,世界精神与偶然性联系在一起了。这个与偶然性联系在一起的世界精神就是一种自由,这种偶然性表面上看是脱离了世界精神,但其实是处在世界精神、魔力的控制之下。所以,这种自由可以被理解为魔力之下的自由形式。

在这里,自由与必然是相通的,或者说,自由与必然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比如,按照康德的思想,行动主体的自由就是自律,而必然性是属于他律,属于外部的经验世界。对自律的主体来说,必然性属于他律,属于偶然,是绝对的偶然。这里必然的东西反而是偶然的,而自由的主体本身虽然是自由的,但恰恰受到主体自身的东西支配,是不自由的。这就是说,从一个角度来说,主体是自由的,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主体是不自由的。同样,从一个角度来说,自然是必然的,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自然又是偶然的。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自律的主体是受到控制的,纯粹的规律背后有偶然的东西在发挥作用。这个受控制的主体既自由也不自由,这个受偶然影响的规律既是规律又不是规律。

然而,这种相互转化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在市场运行中,经济活动有一种必然的规律,这个规律在人的头顶上发挥作用。相对于经济规律来说,经济活动中的人是偶然的。价值规律和商品生产的无序性是一回事。不受人控制的规律对人来说就是完全外在的,也完全是偶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价值规律就是商品生产的无序性。这两者在本质上是一回事。如果价值规律就是商品生产的无序性,那么个人的经济活动都是按照价值规律来进行的。但他们按照价值规律进行的活动又是盲目、无序的,于是,个人的经济活动受到了命运的支配,受到了魔力的支配。在这里,命运既可以被理解为偶然的,也可以被理解为必然的。两者在本质上就是一回事。因此,阿多诺强调,偶然性不仅仅是被必然性破坏的非同一性的东西,而且也是与同一性原则相符合的东西[1](P339注)。这就是说,偶然性其实是同一性的变体,是渗透了同一性的非同一。从观念论的角度来说,纯粹的存在者也就是非精神的东西,是偶然的,是没有被精神同一化的,它其实就是世界精神的具体化。仿佛世界精神以道成肉身的方法变成了某种具体的物质的东西,比如个人,这些个人既是偶然的又是自由的。其实这个偶然的、自由的个人就是同一性原则的一个表现。

在魔力的控制中,偶然性也是必然的,比如统计规律。从这个角度来说,统计规律从一个侧面表达了魔力的含义。黑格尔关于偶然与必然统一的学说从肯定的角度表达了这个悲哀的真理:偶然的东西最终要服从于必然性。这是历史的大势,是社会中的必然。这个历史的大势就是魔力和命运的作用。这个魔力作用的背后其实是人自我持存的努力,人为了自我持存要把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当人努力控制一切的时候,他发现,即使一个人的能力再强大,也不能把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这就如同经验科学的实证研究一样。科学家认为,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用科学的规律和公式来把握。然而,无论科学家多么努力,一定有某种偶然的要素无法被纳入他的公式之中。于是,他越是强调必然性的时候,就越是要承认偶然性。现实生活中的人也是如此,人越是强调必然性,就越是要承认偶然性;人越是要找出每一个偶然事件背后的必然性,就越是发现,他无法合理地解释这种必然性。当人们说“命运”这个概念的时候,既是指必然,也是指偶然。在这里,必然和偶然这两个完全对立的东西在魔力的作用下相互转化了。

在同一性的思维框架中,人们把命运理解为圈子中的东西,即被人们掌握了的东西。但同时人们又感到,这个东西是无法真正被看作圈子中的东西,是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外的东西;或者说,在同一性思维框架中,人们一会儿把命运理解为必然性,一会儿又理解为偶然性;它一会儿在理性的范围中,一会儿又变成了理性范围之外的东西。从对“命运”概念的运用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一会儿说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好像这个命运是某种必然的东西,是可以被把握的),一会儿又认为这是偶然的,是命,人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其实人们不知道,这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魔力。正是在这种魔力的作用下,命运非常容易被人们在两个极端上进行理解。迷信的人就是如此。如果他们相信命运是纯粹偶然的,是无法控制的,那他们就应该认命。但迷信的人并不认命,他们要求神拜佛,希望借助神的力量来控制自己的命运。对他们来说,命运既能够被掌握,也不能被掌握。


三、魔力控制下的特殊

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魔力控制下的特殊。海德格尔的此在就是最一般意义上的角色和最具体意义上的个别的结合,就是魔力控制下的特殊。这就是最一般意义上的生存者应该直面自己本身的能在,使自己成为完全特殊的存在者。在阿多诺看来,这只不过表明占统治地位的同一性原则对非同一的东西有所宽容。就好像在市场经济中我们都受到同一性的强制,但这个同一性的强制也允许人们自由,允许人们有特殊性。它甚至还强调特殊性,只有存在着特殊性的地方,同一性的强制才能发挥作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同一性的强制中,非同一的东西得到了宽容。人们承认非同一性不过是为了施加同一性强制而已。

因此,当非同一的东西、特殊的东西得到宽容的时候,这个被宽容的特殊其实就是被抽象化了的特殊。所以阿多诺说,在同一化的过程中剪裁掉其中的大部分之后,留下的也极其干瘪。在魔力的控制之下,不同的东西以及与这种东西兼容却又包含这种东西的最微小的混合物也会变成毒药[1](P340)。即在魔力的控制下,虽然特殊的东西、非同一的东西得到了承认,但这个被承认的东西是被同一性扭曲的东西。在阿多诺看来,这个被同一性扭曲了的东西,这个抽象的干瘪的特殊性,其实也是一种毒药。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个毒药呢?这里我们特别需要注意一个微小的差别。人类要生存就必须坚持同一性,在坚持同一性的时候,如果人们自觉地承认非同一性,那么,虽然非同一性也被同一性改变,但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之间有一种和解。反之,如果同一性被推向极端来压制非同一性,在这种压制中,非同一性被扭曲了。虽然非同一性在这里被承认了,但却是扭曲了的非同一性,是变态的非同一性。比如,虽然阿多诺也讲人格,讲人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是在和一般发生对立与和解的辩证法中所出现的特殊性。海德格尔讲此在,这个此在就是把一般与特殊极端对立起来的特殊,是被一般的压制扭曲了的特殊。海德格尔的这个此在就是这样的特殊。因此,虽然海德格尔也强调人的可能性,但最终这个可能性还是顺从于命运[2](P398)。所以阿多诺说,作为偶然性,非同一的剩余物从另一方面来就看变得如此抽象,以至于它足以适合同一化的法则,如同一个人服从了统计规律。这样特殊就具有毒药的特点。它毒化了必然性,弱化了必然性的强制,表明了必然性的失败。

当非同一的东西被强制纳入同一的框架中时,非同一的东西就会反叛。我们可以用消化不良来理解这种强制。观念论者(崇拜魔力的那些人)要把一切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那些无法被控制的东西就好像消化不良一样被呕吐出来。这个被呕吐出来的非同一的东西就是被迫承认的偶然的东西。在黑格尔哲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也被迫承认非同一的东西。但在他那里,非同一的东西具有毒药的特点。当黑格尔把特殊作为碎片呕吐出来的时候,他表现得无比痛苦。这是因为,黑格尔不是要让特殊与一般和解,而是要把特殊最终纳入到一般之中。当黑格尔试图消除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时,他表现得非常痛苦,如同无法消化自然而把自然呕吐出来一样。这是通过呕吐而表现出来的痛苦。阿多诺说,黑格尔的痛苦是他赋予世界精神的唯一的现实内容,是地狱的笑声在天堂上(世界精神中)的回响。地狱的笑声,是非同一的东西的爆发,是自然的爆发。这是自然的要求。世界精神本来是要彻底压制这种自然的东西,这种非同一的东西。但世界精神痛苦地发现,它无法彻底吞噬自然,无法彻底控制自然,只能痛苦地接受这些不能被控制的东西。于是,地狱的笑声,(人自身)自然的东西,偶然的东西,无法被控制的东西在天堂得到承认。当地狱中的笑声在天堂得到回响的时候,天堂终于有了人间的烟火气。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格尔被迫承认的特殊成为世界精神中唯一的现实内容。这个非同一的东西既可能会顺从一般,当然,作为一种毒药,它也可能会摧毁一般的统治。

但是,这个毒药为什么没能摧毁一般的统治呢?是因为这个被迫承认的偶然性被扭曲了,它的药性不够,如同天堂中被承认的世俗要素无法真正让天堂世俗化,于是,被扭曲的偶然只能无奈地顺从一般。人要按照世界精神来征服一切,只是在无法完全征服自然、控制偶然性的时候,他们只好承认偶然的东西的合法性。在这里,必然与偶然好像是相互契合的。神秘的魔力把自身世俗化为一种紧密地相互吻合的现实,比如商品拜物教就是神秘的魔力在发挥作用。在这样一个现实社会中,人人都要遵循现实原则,这个原则就像邪恶的魔术一样诱惑着他们,人们很难逃出这个神秘的魔力。所有的人都加入这个现实的社会大潮中,都按照这个魔力的要求努力奋斗。

社会中的这个一般趋势就是这种魔力在发挥作用。在这样的社会大潮中,人们乐于接受社会大潮加在他们身上的负担,每一个特殊的个人都无力摆脱社会大潮,无力摆脱现实原则的重负;他们也不愿意摆脱现实原则的重负。魔力仿佛是施加了某种魔术,这个魔术把现实原则的负担对人们隐藏起来了:人们把这种负担当作生活本身。比如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们按照社会大潮,按照社会的现实原则购买时尚的东西,这种时尚的购物需求是生活中的重担,人们完全可以摆脱这种东西。没有所谓的名牌产品,生活同样非常精彩,但人们都不愿意,而且都把这种重负当作生活的必然。社会的现实原则对人来说具有巨大的魔力。这是一种生存斗争的魔力在发挥作用。

当一个人被吸引到这个魔力之中时,这就是在魔力中的倒退。为什么说这是一种倒退呢?阿多诺坚信,魔法中的倒退这个说法说到了点子上,说到了要害处[1](P341)。阿多诺从交流的角度来说明这个问题。在社会中,人们随大流进行的交流不是真正的交流,不是要表达特殊内容的交流,而是按照社会的现实原则进行交流。从这个角度说,今天说的交流不过是喧闹声,没有达到真正的交流目的,反而制造了喧嚣。这就是一种倒退。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无意义的喧嚣之中,被驱逐之人的沉默统统被淹没。被驱逐的人,被社会大潮排斥的人,那些不愿意随大流的人,受到排斥。他们无法在社会大潮中表达自己,他们默默无语。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自发性,由于它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它的对立面,即强制性,都可以被看作虚假的能动性。就好比说,在社会的大潮中,人们都自愿地购买时尚品,而且是有个性特征的时尚品,但这种所谓的自发性其实就是社会强制的实现方式,这种所谓的自发性完全是表面的。

人们的这种所谓的个人自发性完全可以被判定为愚蠢之极。这就是在魔力中的倒退。那些看上去聪明的人,那种看上去完全自发的行动,其实都是在随大流的愚蠢行动。所以阿多诺说,社会的这种外在客观趋势,这种社会大潮,好像获得了一种洗脑技术或者类似的东西[1](P341)。通过这种洗脑技术,社会大潮从外部来贯彻一种内在的人类学趋势。所谓内在的人类学趋势,就是世界精神,就是一种社会趋势。虽然鲍德里亚关于时尚的分析展示了现代社会中的这个问题[3](P133),但是,他却没有像阿多诺那样,从形而上学的维度上,从魔力的角度来分析这种趋势。本来,偶然的东西作为毒药可以破坏一般的统治,可是在魔力的控制下,这个毒药也失去了毒性。


四、魔法与意识形态

在魔法控制下的个人缺乏自我意识。现实中那些顺应社会大潮的人,那些在魔法控制下的人,既顺应消费大潮,又非常突出个性,就如同时尚中发生的情况一样。赶时髦就是趋同的做法,就是顺应社会大潮,但赶时髦的人却害怕撞衫,越是赶时髦就越是害怕撞衫。魔法中的个人越是顺从一般就越是具有个性。这就是所谓的伪个性。这种伪个性从现实层面表现了现代社会中意识形态的特点。在这里,人们出现了一种颠倒了的意识,一般被伪装成个性。个性,即表现个人特殊内容的东西其实被掏空。我们可以说,这是剔除了个人要素的个人内容。当社会不断地把这种空洞的个性生产出来的时候,社会就是用一种隐秘的形式生产一般。从这个角度来说,魔法与意识形态是一样的,它们都是在个人的意识中重新生产一般,用一般压制个人的内容,使个人顺从一般。

这个意识形态可以被追溯到生物学,即人都有一种自我持存的要求。这个自我持存的要求虽然是一种自然法则,却是与理性法则(社会法则)结合在一起的。这里意识形态的核心点表现为,自然法则表现为理性法则,理性法则表现为自然法则。于是,理性法则强化了自然法则,自然法则则确证了理性法则的合理性。在这个社会中,在这个充满魔力的社会中,如果有人谴责理性法则,这个人就违背了起码的自然法则。人要生存就必须用理性法则来控制自然,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这种生存的必然要求为理性法则提供了正当性的证明。按照这样的自然法则,凡是不符合工具理性原则的东西,都是非理性的。这个理性的法则自身就是一种自然的要求,就是非理性的。在这里,理性变成了非理性,非理性变成了理性。在这个魔力的控制下,一切都颠倒了,而被颠倒了的一切又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正当。

在阿多诺看来,如果理性法则就是自然法则,自然法则就是理性法则,这其中的核心就是同一性原则。阿多诺说,这个自我持存的法则(自然法则)的基本内容就是同一性的同义反复(理性法则)[1](P342)。在这里,人应该(应当)按照同一性原则来维持自我生存,这个应当的东西其实在人们理解的自然法则中就已经存在了。换句话说,应当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存在了,应当的东西与早已存在的东西是一致的,是同一种东西。本来,应当的东西就是人们期待的东西,这个应当的是人们的意志追求的东西。这是未来才会出现的东西,但未来才会出现的东西,却早就出现了。从理论上来说,这是荒谬的。这个荒谬就表现了意识形态的特点。这个意识形态非常奇怪,这个荒谬的东西以绝对同一的形式表现出来。本来当主观和客观同一的时候,我们就达到了真理,可是,这里的绝对同一恰恰是荒谬。所以在阿多诺看来,在魔法的控制下,这种同一性、这种同义反复反而成为意识形态。这里的同义反复本来是自明的东西,但它却成为意识形态。

在这里,阿多诺从意志和意志所要求的东西之间的关系角度来进一步说明这种意识形态的特点。这种转变的核心是由于意志回转成被意志所要求的东西(Wollenden),作为它自身的单纯手段,它变成了目的。手段和目的同一起来了。本来自我持存是目的,理性原则是手段,但现在自然法则(生存意志)与理性原则结合在一起,或者生存意志回转成理性原则(即意志所要求的东西)。意志本来是要维持生存的。为了生存,意志要求一种合理性原则,意志本身现在被转换成合理性原则了。生存的意志被合理化,于是合理化原则本身变成了目的,手段也变成了目的。阿多诺用非常形象的方式来说明这种意识形态的特点,假如狮子也有意识形态,那么它对自己要吃掉的羚羊的怒吼就是意识形态[1](P342)。狮子吃掉羚羊会怒吼,人为了生存要理性,这个理性如同狮子的怒吼。由于理性原则和生存原则是结合在一起的,理性原则和生存原则本身在这里其实都已被意识形态化了。

这种意识形态上的颠倒把一切不合理的实践合理化了。在自我持存的实践中,人需要借助理性的方法,这个理性的方法就是用来维持自我持存的。可是,当理性本身变成目的时,意志(理性原则)变成了意志所追求的东西。在这里,人的生存被束缚在同一性的逻辑之中。阿多诺把理性自身作为目的理解为镜子中的偶像。人在镜子中看到的是自己,如果人被束缚在镜子之中,如果人自恋,那么人就崇拜镜子中的偶像。理性变成了这样的镜子中的偶像,理性崇拜它自身,把它自身作为目的。在这种理性的努力中,人把自身也理性化了。

但这个理性的手段却没有在理性面前证明自己的正当性。作为目的的主体是有血有肉的人,作为手段的主体是理性的主体。人不能把纯粹的理性主体作为目的,而要把有血有肉的人作为目的。当理性的主体变成目的的时候,人有这样一种期待:生产力越是发展,人的生命就越是能够维持下去。在生产力的发展中,生命的永存成为发展生产力的自在目的。可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即使生产力提高了,人(纯粹理性的主体)也不可能永生。如果把生产力的提升束缚在自我持存的框架中,这就显然是错误的。因此阿多诺说,生产力越提高,生命的永存作为一种自在的目的就越是失去其自明性[1](P342)。当生产不是为了自我持存的时候,人们却仍然停留在自我持存的幻相中,把生产本身变成目的。于是,持续的生产力的发展不是为了人的生存,而是为了生产本身而生产,生产本身变成了目的。这里,目的和手段发生了颠倒。

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活中的这种生命力、这种维持生命的冲动在有些地方是多余的。人的生存需要生命力,需要有自我冲动,但这种自我冲动的力量有时非常强大,超出了维持生存所必需的范围,以至于它会对人自身产生伤害。比如,按照生产力状况,有些努力是多余的;有些为时尚消费而进行的努力也是多余的。这种多余的努力客观性上是不理性的,于是魔力就成为现实中居于支配地位的东西。这个魔力推动人们进行多余的努力。比如,某些西方大国即使不侵略其他国家(如伊拉克等国家),它也不会面临生存危机,甚至也不会导致安全危机,但在魔力的控制下,生存冲动超出了必要的范围。

在当前阶段,技术上的手段即理性本身被当作目的来崇拜,占据社会统治地位。这表明,这个历史中的魔力发挥了作用,这个魔力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历史趋势取得了胜利。这个魔力使人类的历史走向荒谬。这种荒谬表现在:尽管这种已经老旧的行为方式从前是理性的,却被历史逻辑魔法般地召唤回来了,它不再符合逻辑[1](P343)。这种行为方式是老旧的,在物质贫乏的时代是合理的;这种行为方式尽管过去是理性的,但并不意味着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今天就天然地合理。在魔力的推动下,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总是感到自己不安全,总是以国家安全为借口来欺凌、霸凌其他国家。它越是霸凌,就越是感到生存的危机。这里存在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启蒙辩证法:对绝对安全的追求会走向绝对的不安全。


五、走出魔力控制的可能性

个人的精神受到魔力的诱惑,变成了世界精神,这个世界精神要把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精神感到,只有将一切东西都控制住,它才是安全的;精神越是要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精神就越是感受到来自精神的他者的压力。

黑格尔关于世界精神的理解中已经包含了这样的辩证法思想。阿多诺通过对世界精神的分析来说明走出魔力控制的可能性。世界精神表现了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人在魔力的作用下必须从精神上适应这个大趋势。而适应又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范畴,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范畴具有人类学意义。这是自然史和人类史的结合体。如果这样来理解世界精神,那么世界精神中也有人类学意义上的要素。这个适应如同在欢乐聚会中,矜持之人也不得不放荡一样[1](P341)。如果这种放荡被理解为某种兽性的东西,就意味着世界精神与兽性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

当然,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包含了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精神的力量强化兽性的力量。最初人类与动物一样就是兽性的,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这种兽性的东西被加上了许多新东西,比如理性。当理性与这种兽性结合在一起时,人类就变得更加残暴;这个披上理性外衣的兽性,也可以被理解为世界精神。狮子和老虎直接吃掉自己的猎物,人类不仅吃掉自己的猎物,还要残害自己的同类。更有甚者,在残害同类的过程中,人还进行了仔细的算计。另一种可能性是兽性的东西会改变精神的走向。如果世界精神中包含兽性,就表明世界精神是包含了矛盾的,是理性与兽性之间的矛盾。世界精神的矛盾表现在,动物化的自我持存的理性,驱逐了类的精神,驱逐了人类文明的精神。

在阿多诺看来,人的精神是肉体与理性的一种和解。这才是真正的类精神。阿多诺说:“黑格尔的关于精神的形而上学在其每一个阶段上都已经非常接近于敌视精神。”[1](P341)这就是说,黑格尔那里的世界精神是人的自我持存的精神,这个精神中其实包含了自然的要素。既然这个精神包含了自然要素,那这个精神就把敌视精神的东西也包含在其中了。当然黑格尔是不自觉地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如此,这还是表明意识与无意识、精神与反精神的东西是相互渗透的。这种相互渗透的东西无不是在自己的意识中出现的,并且是在相互排斥的情况下出现的。或者说,这两者之间不是一种和解的关系,而是在相互对立的模式中走向对立面,意识变成了无意识,无意识变成了意识。这是一种魔力的作用。在魔力的作用下,偶然性变成必然性,兽性变成了理性,理性变成了兽性。只有当这两个东西不是处于二元对立的状况,而是在斗争中和解的时候,理性才意识到自身之中所包含的兽性,意识到自身中包含的无意识。人们才会摆脱这种二元对立的状况,才有可能摆脱魔力的控制。

按照阿多诺的分析,这种魔力与物化意识类似。如果魔力是精神试图控制全世界,变成世界精神,那么物化意识也是如此。按照卢卡奇的分析,物化意识已深入人心,也试图把自身推广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这种物化意识作为总体要达到绝对,把一切东西都纳入魔力的控制之下。但无论怎么控制,这个魔力都有一些它无法控制的东西,都有一些被一般碾压过特殊所残留的碎片。当这种物化意识变成总体,要把这些碎片都纳入意识的控制之中时,这个意识就超越了自身,在无法控制的碎片面前束手无措。对这些碎片,对它无法控制的这种东西,它是没有最终决定权的。这种碎片必然会抗拒这个错误的意识,就导致这个物化意识的破产。所以阿多诺在这里说,社会越是被总体操控,越是在主体之魔力下再生产自身,社会瓦解的趋势就越深刻。

这个总体中的主体在魔力的控制下,总是努力把社会作为总体再生产出来。他越是努力再生产这个总体,这个总体就越是产生内在冲突。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的解体既威胁到类生活,又会否定作为整体的魔力,否定主客体之间的虚假同一性。阿多诺在这里进行了一个比喻。他说,一般好像是在用刑具压迫特殊,直到它艰难地反抗自身,粉身碎骨,因为它是在特殊的生活中才有自己的实质性[1](P339)。当这个社会企图成为总体的时候,它就用一般,用世界精神来征服社会,把社会变成一个总体。它要用一般镇压特殊。正如人们通常说的那样,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一般会在这种反抗中粉身碎骨。当这个一般镇压特殊的时候,它也会认识到,如果没有特殊,它就陷入了抽象的、分裂的、可消除的形式。总体性一定会走向自我矛盾,从而走向总体的分裂和毁灭。这就是总体的辩证法。虽然这个总体包含了辩证法,会走向解体,但这种解体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这种解体会导致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的灾难;但如果这种解体是走向社会的多元化,走向肉体和精神的和解,那就是一种解放。但阿多诺强调,对这个总体的解体,至今我们也说不清这究竟是灾难还是解放[1](P340)。

在这里,阿多诺还通过对海德格尔“畏”的概念的新理解来说明这个道理。当人们把魔力的控制变成理所当然的时候,人们只要有一点点偏离魔力的控制,就会感到孤独、恐惧。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的畏就是这个意义上的畏,即人们孤独地面对自己的时候产生畏。海德格尔也看到了这个非同一的东西,他用畏来表达同一性体系对个人的控制。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幽闭恐惧症。这种幽闭恐惧症在临床上的表现是不敢孤独地面对自己。这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于被控制的体系了,习惯于魔力的控制了,他失去了孤独地面对自己的能力。本来,在畏的时候就是在孤独地面对自己,他应该希望孤独地面对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能在,才能摆脱一般的控制。

可是,海德格尔却缺乏辩证法,他不能理解一般与特殊之间、个人的自由与社会的总体之间的辩证法。他把个人自由与社会总体完全对立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人只能在一般与个别、总体与个人之间徘徊。在这样的情况下,逃离一般并不能真正克服一般的统治,逃离总体的时候,这个总体仍然存在。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要逃离一般的控制,要成为自我,但这种自我是错觉的镜像,是剥离了社会历史内容的孤独自我。孤独的自我是极端冷漠的。在现代社会人们受到魔力的控制,无法去爱,既不能爱自己,也无法爱他人。面对死亡,个人是冷漠的,对他人的态度也是如此。人们在错觉的控制下,没有其他的情感,只能产生出两种极端的态度:冷漠和兽性。海德格尔强调的孤独自我其实就是要让这种冷漠保持下去。这是因为,自我与一般是相互结合的,如果逃离一般,则一般的控制仍然存在。只有加入一般,自觉地反思一般,人才能在与一般的斗争中成为自我。如果人脱离一般而成为孤独的自我,这只能让一般的自我的控制持续下去,让这种冷漠状况持续下去。

因此,阿多诺强调,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冷酷无情的,只要他不想把自己变得像刽子手那样,用粗俗语言谈论牺牲者那样冷酷无情,他就必定有自我谴责之感[1](P340)。这就是说,只要他还有一点点碎片,还没有完全被一般整合,他就必然会有情感,必然会谴责自己的那种冷漠,比如谴责他的孤独自我。在这种情况下,冷漠也会伴随着畏及其根据(魔力)一起消失。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对畏有一个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新理解:畏必然是一种诅咒的形式,即诅咒那深受冷漠之苦的人们。这种新意义上的畏就是要诅咒人们的冷漠。他们自己会走出这种冷漠状况。对阿多诺来说,这种可能性就在于封闭体系的自我解体。只有体系自我爆破,人类生存才有希望。这是今天形而上学的真理。

从这里可以看出,魔力之中必定包含了走出魔力的可能性,总体之中必定包含了摧毁总体的要素。但要使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就需要借助人的主体力量。人既可以通过思维强化魔力,也可以借助反思消除魔力。海德格尔认为人们遗忘了存在才受到魔力控制,摆脱魔力的方法就是去领会存在。可是他却任由日常的生存状态持续下去。这种领会意味着放弃自我与一般的对抗,简单地直观人们生活的摩耶面纱,顺从现实。人们由此而成为当下所是的存在者。这进一步强化了内在关联的总体,强化了魔力的作用。阿多诺强调人们需要以自觉的反思来对抗魔力,需要魔力控制下的觉醒。只有真正的反思才能够引导人们反抗魔力的控制,通过与人们未被受损的感性能力相结合,反思意识把感性需要纳入自身,思想就不再是纯粹精神的活动,而是包含了感性需要的冲动,被魔力碾压的碎片就能威胁到魔力。


六、结语

阿多诺对魔力的分析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生活中魔力无处不在。这是社会构成的总体对人施加的魔力。这个魔力正在不断地把人类引向灾难。人类文明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无不体现了这种魔力的作用。在这种魔力的作用下,多余的自我持存的努力,比如现代社会中出现的那种自我持存的战争,都不断地把人推向灾难的边缘。在这里,人们不敢畏,不敢去诅咒那些冷漠的人们。人们在魔力的控制下不再有爱,不再有生活。魔力控制下的人们受到一种意识形态的操控,会盲目地跟随社会大潮。人只有从这种意识形态的魔力中解放出来,从物化意识中解放出来,才有走出魔力的可能性。阿多诺的分析把我们没有意识到的那种魔力凸显出来。这毫无疑问是让我们每一个人自觉地意识到这种魔力,对抗这种魔力。

然而,阿多诺的分析也告诉我们,我们无法彻底摆脱魔力,但并不意味着人就简单地屈从这种魔力。按照《尼伯龙根的戒指》的说法,把自己束缚在这种魔力之中,与这种魔力抗争,最终都会落入这个魔力之手。但这并不意味着魔力就无法摆脱。布伦希尔德最终意识到了魔力的作用,她以自己的自我牺牲来拯救人类。只有当那枚戒指重新回到莱茵河底,这个魔力的作用才会消除;个人与社会才会和解,普遍与一般才会和解。普遍不是宽容特殊,不是无奈地接受特殊,不是把特殊作为偶然的东西消除。这需要每个特殊的个人都有布伦希尔德的精神。当然,这不是说每一个人必须牺牲自己,而是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意识到那个如影随形的魔力,在这个魔力中觉醒,并由此克服它。

阿多诺强调人的自我意识在克服魔力中的作用,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人要生存必然需要坚持一种自我持存的机制,这个自我持存的机制总是伴随着魔力的作用。资本主义社会把这种自我持存的机制固化、合理化,于是这个魔力的作用被不断放大。显然,这里仅仅靠个人的自我意识是不够的,即使一个人意识到自我持存的机制中存在着魔力,但靠个人的意识本身是无法摆脱这种魔力的。这需要改变把自我持存机制固化的资本主义制度。只有在改变制度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地扬弃自我持存的机制。阿多诺的缺陷在于,他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却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制度的实践。魔力是历史意义的范畴,不是最终绝对的东西;对魔力的反思和对抗与社会历史条件有关,对抗魔力同时也意味着对抗以生存强制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倡导用实践来变革这种社会制度,但阿多诺却力图用沉思来代替实践。在阿多诺强调肉体与精神和解的时候,他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用理论吞噬实践,并迷恋于亚里士多德的那个沉思[1](P342)。这个沉思也在他反对学生运动中反映出来。阿多诺虽然在思想上承认冲动的意义,但还是缺乏冲动,或者说,他的冲动被沉思压制。

毋宁说,阿多诺根本没有变革社会制度的想法。他是在形而上学维度上批判人类文明,试图从精神上达到人类的自我解放。阿多诺的形而上学表现了自我反思高于实践理性的原则,这一理论也必然丧失对具体实践路线指导的旨趣。当然,立足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状况,反对把生存斗争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合理性原则的做法,还是值得我们重视的。这对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也提供了启示。被束缚在生存斗争框架中的人是无法摆脱魔力控制的。只有摆脱魔力的控制才能真正地摆脱内卷,才能有真正的幸福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只有真正去反思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魔力,只有摆脱这种魔力,人类文明才有希望。





参考文献


[1] Rolf Tiedemann. Theodor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Band 6. 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70.

[2] 海德格尔. 路标.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 让·波德里亚. 象征交换与死亡. 车槿山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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